1.
妻子打来电话时,马亮正和几个“老板”假惺惺分析着“5G”股票,那头电话还未说完,他便“啊”得叫出了声。
马亮的脸瞬间凝成了厚重的秋霜,没向周围人告辞,他就像马蜂般直冲医院。
“姐呢?怎么就突然被车撞了?”他将手伏在医院墙面,弯着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心跳频率不输百米赛跑。
“警察说是她开车恍惚、走岔了道,不小心撞到了迎面过来的大卡......”石霞指指急诊手术室的大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看到手术室亮起的红灯,马亮才意识到这不是梦,他妻子的亲姐,他的大姨子石红,是真出事了!
2.
马亮,人称“马总”,某上市公司副总,今年四十五岁,“年轻有为”,“家喻户晓”。
人到中年,周围的男人已渐显老态,马亮却精神得像三十出头的小伙儿。他不止一次的向别人炫耀:我年轻时帅过吴彦祖,现在也和他差不多。
的确,马亮真真切切生了副好皮囊。一米八五的大高个儿,山棱脸,浓黑眉,一张薄削的嘴唇比涂了口红的女人还艳。从上初中起,就不断有小姑娘给马亮塞情书递零食,甚至主动帮忙写作业。马亮特别自豪地向别人吹嘘,自己从来没主动追过女人。
这个“从来”被打破, 是在二十年前那个燥热的夏天。
彼时马亮刚从技校毕业,被父母安排到老家的轮胎厂工作,成了一枚流水线上的小小螺丝钉。他每日由爹妈照顾起居,出门就有小姑娘送花,下了班就去烧烤摊上喝酒吹牛,头两年小日子过得着实不错。然而慢慢的,马亮便开始抱怨工资太少,连买根腰带都不够。
一个月工资750,买五十根腰带都够用,只是马亮要买的,是意大利进口的某牌限量款皮腰带。
工友们大多是粗人,不懂这皮带里的名堂,总笑话马亮太装。马亮鼻头一哼,反而发明出了自己的一套理论:“吴彦祖也是靠这些衣服包装起来的,脱下西服换上工装,那还是吴彦祖吗?”
“你这么能花钱,干脆‘嫁’个富婆在家相夫教子算了!”
工友说完,哄堂大笑。马亮又气又羞,然而转头一想,却又觉得这话有两分道理。
命中注定般的,石红姐妹俩就在这次玩笑后从天而降。
那日轮胎厂来了个大客户,点名要参观马亮所在的车间。
马亮对生意场上的来往向来不感兴趣,便只顾躲在热烈欢迎的人潮后,拿扇子扇着小风。正想趁人不备找个阴凉地坐下时,忽听到旁边两个女工在轻声议论:“真不愧是石红、石大企业家,瞧人家这走路的气势,压了咱车间主任好几头呢!”
“石红?”马亮将扇子扔下,一把扒开人群,两只眼睛贼溜溜地盯着不远处那个脚蹬恨天高的女人转。
女人剪着齐耳短发,戴着珍珠耳环,一副精明模样;她身后一个瘦弱的女孩子正拿笔记着东西,偶尔抬起头来时,马亮发现她和石红长得有八九分相像,只是这女孩子年纪略小些,怯生生的模样像刚出校门的大学生。
“刘婶,你说的是那个,那个开了咱们县最大自行车厂的石红?”
“可不就是她!她妈死得早,姐妹俩就靠她爹的三亩薄田养大。小时候家里穷得袜子也穿不上,没想到这丫头硬是闯出来了,真有能耐!”
“听说老大不小了,还没结婚。也不知哪个有福气的能娶上她。”
马亮看着石红那身黑色套裙上银光闪闪的名牌标志,顿时,一个念头在燥热闷烦的车间里油然而生。
3.
第二天马亮起了个早,没吃早饭就来到主任办公室递上辞职信,然后头也不回地来到石红所在的工厂应聘。
自行车厂招人严格,马亮身无所长,但凭借一张难得的帅脸和活络的嘴,也轻松谋得销售一职。
彼时自行车厂不过五十多人,马亮能说会道,很快便成了厂子里的“红人”,老板石红自然也听说了他。几次会开下来,马亮顺利拿到了老板的联系方式。
他开始试探性发起进攻,每日早安晚安不间断,动不动就买来爱心午餐,见了面就讨论业务,虚心勤奋得像个三好学生。
然而这成效却并不显著。
石红每次见了他,依旧爱答不理,只劝他好好工作。马亮从未在女人面前栽过跟头,一时不知问题出在哪里,为了寻求门道,便干脆曲线救国请她妹妹石霞吃饭。
“妹子,你这么文静,你姐私底下也这样吗?”马亮隐藏起自己的真实目的,闲聊般地朝她碗里夹了个红烧鸡腿。
石霞才出校门不久,待人处事青涩得像颗未成熟的柚子。她在校只知道老实本分和人相处,从不和异性多说一句话。头一次有男生主动约自己出来,尽管聊的是姐姐,可她仍是有些紧张得不知所措。
“我姐和我这个小助理可不一样,她特别忙,每天都有干不完的事。就连和九哥在一起吃饭,都要从牙缝里挤时间呢。”
“九哥是谁?”
“就我姐的男朋友啊。”
“你姐有男朋友了?!”一口米饭差点从马亮嘴里喷出来。
“是,东边那个羽绒服厂就是九哥的,我姐和他谈了两年了,家里人都挺满意,说是年底就办事。”
马亮只觉得脑子“嗡”的一炸,顷刻间所有的希望都被粉碎,他拿着筷子,愁眉苦脸道:“都要结婚了,怎么也不和我们说一声。”
“我姐不是有意要隐瞒的,她整天扑在工作上,哪有心思去向员工说这事。我要是谈恋爱,肯定不和她一样。”
“你,还没对象?”马亮瞬间回过神来。
石霞摇头叹气:“谁会喜欢我啊。”
听到这里,马亮会心一笑,眼睛再次点起了光。
4.
自此之后,马亮早晚问候的对象从姐姐换成了妹妹,下了班便骑着那辆锃亮的自行车来到门口接石霞下班回家。石霞初见马亮便已被这副难得的皮囊打动,见他主动追求自己,更是乐得心花怒放。不出一周,两人便在看电影时正式确立了关系。
然而,这段恋情却遭到了姐姐的强烈反对。
石红一口咬定马亮是另有所图,石霞觉得姐姐简直是不可理喻,于是干脆赌气住到了马亮家中,公开和他同居起来。
那时社会风气保守,何况小县城地小人密,有点事情便像塑料袋破了洞,传得沸沸扬扬。老爹见二女儿的事闹得满城皆知,知道丢不起这张老脸,便只得出面说停妥协,在年底为姐妹俩共同举办了婚礼。
结婚后的马亮过得顺风顺水。
他以“孝顺老人”为由,将老丈人接到家中亲自伺候,每日鞍前马后地陪老头下棋、钓鱼、养花,“爸长爸短”的叫,比对亲爹还亲。对待石霞,他虽然嫌弃那张和自己差了十万八千里的脸,却仍丝毫不敢怠慢。老婆怀孕期间,他干脆报了个厨师班学起了做菜,硬生生让石霞的体重飙升了近两倍。
老爹对这个女婿赞不绝口,妹妹更是人前人后一脸幸福,石红拗不过家人,只得勉强接纳了这个妹夫。为了让老爹晚年过得舒服,她每月都会给打一笔不小的生活费,而这笔钱自然而然地落到了马亮腰中。
大儿子出生后,马亮又主动提出让儿子跟老丈人姓石,此举彻底赢得了老头儿的心。他抱着童星般帅气的外孙,亲自到公司找到石红:这个绝世好女婿只做销售员太屈才了,必须得当副总,这才叫“才德配位”!
“呸,狗屁才德配位!”石红对马亮有几斤几两心知肚明,忍不住臭骂了几句,没想到反而却换来老头儿一顿数落。
石红孝顺,最终没扭过老爹,她只得憋了一肚子气,给马亮升职成了“马副总”。
但她还是留了一手。
这个“副总”不过是一个挂名无权的闲职,没什么决策权,公司的大事小事副总更是插不上话。本以为这能牵制住妹夫,谁想这却正好中了马亮的意。
马亮拿着一份比之前高五倍的工资在公司里“养老”,上班喝喝茶打打游戏,下了班就和老丈人聊聊天,周末睡到自然醒,再和几个哥们驾车去附近旅游,小日子要多惬意就有多惬意。
“做什么神仙,做我多好!”这是那段时间里,马亮最喜欢说的话。
5.
十年后,石红自行车厂转型成功,顺利挂牌上市,马亮得以分到一部分股票,身价也跟着股市上的红线水涨船高。他成了当地人口中的“马总”,成了电视台报纸的常客,成了当地上流社交圈的核心人物。
一切看似都那么顺利,一切都看似这么美满,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在马亮小儿子上幼儿园的第一天,石红却忽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电话那头是个年轻女子,尖着嗓子叫嚣说自己已经怀了九哥的孩子,让石红知趣“让位”。
石红知道九哥盼子数年,而自己备孕许久肚子却始终不见动静,眼下出了这档子破事,她用小手指头都能猜出男人的胳膊肘往哪里拐。她不是能忍气吞声的小媳妇儿,也有资本昂头挺胸,于是仅仅用了两个小时,她便完成了一册详细的离婚协议书。
马亮在震惊中见证了大姨子迅速扯了离婚证,还未反应回神,便又见证了老爷子被不幸查出了胰腺癌晚期。
家人的泪水没能留住老爷子,不到一年,岳父便带着无尽遗憾与世长辞。
如果说离婚对石红的打击是一场中雨,那么丧父对她而言,便是一场寒冷彻骨的无尽风雪。她自幼和父亲妹妹相依为命,两个最亲的人谁都不能走;两个人无论谁离开,都能抽掉她一大半生命。
父亲走后,石红整个人都消沉了许多,她再不像之前那样为了一个标点符号和下属据理力争,也不肯踩着高跟鞋蹭蹭追着合作方签合同,每日从公司回来,她便一头扎进厨房找酒喝,大醉后便呼呼睡去。即便错失了好几个大单的生意,她也不愿意改变分毫。
马亮倒是先急了。
公司业绩和他的生活质量直接挂钩,大姨子不努力拼事业,自己还怎么去买名牌腰带?
他用尽一切办法想让石红振作起来,看喜剧、去旅游、介绍男朋友、让老婆搬过去住陪她散心......
然而还没等这些办法起作用,他就接到了大姨子出车祸的电话。
手术室的红灯晃得马亮头晕眼花,那一闪一闪的灯光彷佛决定了他下半辈子的人生。石红不能死,自己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还倚仗着她呢,自己全家的未来还倚仗着她呢,她绝不能死!马亮在不停祈祷着,恨不得用自己一柜子的名牌腰带去换大姨子的命。
三个小时过去,手术室大门砰然打开,浑身是血的医生脱下手套,摇头叹息说:“命是保住了,但醒来的概率不到十分之一。”
石霞险些晕倒在地,马亮随即心中一颤,他看着被推出来的、不省人事的大姨子,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迎来巨大转折。
是啊,自己有两套顶级花园洋房,人前人后风光无限,去哪里都被尊称为“马总”,这一切都是石红的功劳。她不行了,自己要如何谋生?从别墅搬到公寓吗,从宝马改坐公交吗,从副总变成工人吗?他从未想过这些事,他也做不到从富贵回归贫穷。
还未想明白这些,医生便告诉他们,手术费加上治疗费,再加上后续吊命的钱,保守估计要四百万。
医生要家属自己拿主意,是救,还是放弃。
“当然要救!我就这么一个姐,千难万难也要救!”
在马亮惊讶的表情中,石霞随即离开医院,去往公司筹款。
过了不久,石霞带着哭腔的声音从手机中传来:“会计说了,这几年公司的市场份额被蚕食,效益并不好;而且我姐两年前破釜沉舟,将大部分盈余都投入到了研发上,现在新产品还没开发出来......反正就是,公司一时转不出那么多流水来。”
“啊?”马亮愣在原地,“那,那怎办?”
“不行,就先把咱们家那套闲置的房子卖了,先给姐看病。”
“你疯了吧!医生都说了,你姐基本上是没救了,你竟然要用那套不断升值的别墅去砸这无底洞?!”
“没有我姐,你我能住上这房子?能开上这么好的车?!爸妈都走了,现在我姐的命就是我的命,你要是这么绝情,我们就离婚!”
马亮从未见过老婆如此动怒,“离婚”两字说出口后,他顿时怂了大半。
“我,我也不是那忘恩负义的人,要不,先去看看姐自己还有多少资产?她的钱要是不够,咱们再补上也不迟。”
6.
两人总算是勉强达成了一致。
然而眼下石红已经成了植物人,是法律上的“无民事行为能力人”,想变卖她的资产并不容易。马亮不懂法律上的弯弯绕绕,便联系上了一个姓乔的律师,全权委托他办理这件事。
乔律师听了两人的来历,推了推眼镜缓缓回道:“石女士没有子女、配偶和父母,也就没有了第一顺序继承人,那么由第二顺序继承人来处置她的钱财,也是天经地义。”
“谁是第二顺序继承人?”马亮忙问。
“兄弟姐妹、祖父母和外祖父母。不过现在,只能是您妻子一个人了。”
“啥,我老婆能继承她姐的全部遗产?!”马亮猛然跳了起来,紧接着掰着指头算,“我老婆能继承,也就是说,我和我两个儿子也可以从我老婆那儿继承......”
“什么继承不继承的,你咒谁死呢马亮!”
石霞恶狠狠的眼神刀子般刺来,马亮浑身一哆嗦,急忙笑着脸赔不是,然则内心深处的小算盘已经打得噼里啪啦响。
他知道自己好吃懒惰,知道自己能力平平,知道自己喜欢不劳而获,可他也从来没有生过密谋夺财的想法;他对之前的生活十分满意,他不奢求往上爬得更高,因此大姨子的帮助对他而言已经足够,他不需要冒着坐牢的风险去获取更多。可是如今,这块喷香的大饼突然间名正言顺地砸到自己头上,他能够毫不费力地继承别人一辈子打拼的果实,这让人怎么不动心?
想到这里,他竟有些紧张,更有些兴奋。
“我就说嘛,我从小就是个有运气的人。”马亮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石红,不禁微微一笑。
石霞带着乔律师去了姐姐家清算资产,而马亮也终于得以松了口气回家休息。
坐在车里,他反复回想着乔律师说的那句话。若是石红的身家还足够,那么自己非但不用出一分钱治疗费,还能得到一笔巨款;等等,要是石红放弃治疗,那省下的这四百万治疗费,岂不是也能落到自己腰包?
反正她有十分之九的概率醒不了,干嘛非要花这笔冤枉钱呢?这钱留给两个儿子将来娶媳妇儿多好。
.......
马亮越想越多,越想越可怕。到了最后,他竟然巴望着石红赶紧从这个世界消失,他心里已经盘算起了如何让儿子领遗产,如何让他们对着媒体痛哭流涕地怀念大姨......尽管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可他仍旧不自觉地吃了一惊。
自己,真的是石红喊了二十年的亲妹夫吗?
他猛喝了一大口水,他也说不清。
7.
家中的大门刚打开,马亮便听到屋里有摔东西争吵的声音。
“你们俩闹什么闹?!”马亮拽起老大,拎起老二,看着满屋子乌烟瘴气,不禁火上心头。
“是哥哥先凶我的!”小儿子哭着喊。
马亮又将怒火转向老大。
“谁让他总抢我东西呢!谁让他说,这是你们留给他的房子呢!”老大满不服气。
“什么你的房子?!”马亮一脸不解。
“爸,我妈昨晚不是打电话来说,可能要卖一套别墅给我大姨看病吗?那这么一来,咱们家就只剩下一套房了!我是哥哥,先来后到,这房子早晚都是我的,对不对!”
马亮愣在原地,如一个没有灵魂的木雕,他万万没想到儿子能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
“就不,就不给你!凭什么你有我没有,我也要!”
两个孩子再次吵嚷起来。马亮记忆的阀门突然被打开,他想到之前开玩笑问兄弟俩将来的打算,老大说要和他一样,进大姨的公司当老总,这样就能天天被人请去高档饭店喝酒;老二说自己不想学习不想上班,只想买个游艇去环游世界。马亮笑着说自己没有那么多钱买游艇,老二就眨眼看着他说,这不还有大姨吗......
马亮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一齐涌上大脑,将他压迫得头皮发麻,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一手拎一个,将兄弟俩扔上沙发,随即大骂:“这是我和你妈的房子,干你们俩什么事!小小年纪就会坐享其成,没出息的东西!”
兄弟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顿时唬得不敢出声。
马亮骂舒坦了,却又不舒坦了。这话明面上是说给儿子,可怎么听怎么像是在骂自己。
一阵手机铃响,他飘散的思绪忽然被拉回。
“喂,乔律师啊......我有空有空,您说您说!”
“啥,大姐的房、车和各种投资加起来足够治病了,还能有不少剩余!好事,好事啊!”
马亮脸上终于有了笑容,正欲客套地请乔律师吃饭。
“还有一件事啊,好我听着呢......什么?你们在大姐的抽屉里翻到了她十年前立的遗嘱,说她要是死了,剩下的钱要全部捐出去造学校?!”
马亮举着手机的右手停在半空,笑容骤然凝固,嘴唇毫无血色。
“确定了是吧.......行,那就捐,我们对遗嘱没有异议的.....您放心......”
放下电话,马亮打开窗户,猛吸了一大口冷风。
刚下了雪,花园里银装素裹,统一成天堂的纯白模样。不远处一树红梅花苞正浓,星星点点地挺立在银白的世界中,显得格外突兀。
马亮望着那树红梅,心中扭过一阵绞痛。过了一会儿,从北刮来的寒风吹过那树梅花,又顺势吹向他那方光洁的额头。
“阿嚏!”马亮不禁打了个寒颤,紧跟着浑身一缩,头脑顿时清醒起来,整个人忽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舒展。
钱不留给我们,好像也挺好的。他看着远处那抹红色喃喃自语。
马亮笑了笑,眼前又浮现出那张病床上的憔悴面容。
“俩兔崽子,快穿好衣服跟我走,去医院看看你们大姨!”
他从沙发上拉起儿子,拥着他们,第一次,第一次如此急切真心地朝医院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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