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兰花
花房在主楼的东边,是一座玻璃建筑。我记忆中,这里从来没有种过花,倒是在秋天会种上些蔬菜。战争结束时,玻璃大都碎了,也没有那么多的塑料布替代,没有了保温的作用,花房基本上就废弃了,成了摆放杂物的地方。现在这里,不仅修缮一新,都镶了双层真空玻璃,屋里还铺设了水暖管道。从外面初秋微凉的环境中进来,会感到一股热气,不一会儿,额头就有些微微冒汗。
他在一片盛开的兰花丛中,躺在垫得很厚、很软的榻上,睡着了。我来到他身边,仔细端详。他带着顶米色的绒线帽,看不到那头有着绸缎般光泽的柔顺金发。因为眼窝与面颊的凹陷,高挺的鼻子有些突兀,不再是协调完美的。也许是过于消瘦,原先丰满红润的嘴唇瘪了进去,还多了许多垂直的纹路,看上去像童话里的老巫婆。而那曾经白到透明的皮肤更是罩上了一层暗灰色,那是死亡的颜色,冰冷,腐败,失去了生气。青筋暴露的脖子,连着瘦削的身体,在毛毯下几乎感觉不到。这样一个虚弱、垂危的老人,就是那个曾经高大、强壮、完美的人吗?就是那个令我畏惧,又时时期盼的父亲吗?就是那个每次出现,都会让我感觉到死亡气息的魔鬼吗?我是个神经外科医生,见多了病患与死亡,却从没想到过,疾病会把人折磨到此等地步。他才54岁,还不老啊!我的心应该是很硬的,不然也当不了医生,而此时我却有一点哽咽。
我闭上眼睛,想平复一下心中的哀伤。不想我又看到,还是那样,冷漠的蓝色眼睛,黑色的党卫军制服,恐怖的骷髅标志,精确到没有生命的外表。还是那样,注视时眼神躲闪,爱抚时不带温情,离开时没有留恋,相聚时难觅欢愉。我赶紧睁开眼睛,还是晚了,我又听见刺耳的咆哮,看到喷火的目光,感受面颊的热辣,体会心中的悲伤。
我的心突突直跳,一种莫名的沉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身边美丽的兰花露出狰狞的面目,与我争夺少得可怜的空气。我想破门而出,逃离死亡,想回到人间,寻找亲人,回到那个蓝天白雪,碧水红花的家园。
我以为已经过去了,七年的时间不算短,再重的创伤也可以愈合。我以为自己长大了,有勇气去面对。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虽然到目前为止,我所感觉到的只有阴暗、恐惧和怨恨,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不知道。如果只有这些,我的面对值得吗?我经得住吗?我已经准备好,足够坚强了吗?
面对着自己已是病入膏肓的父亲,我心中除了那些以外,难道就没有一点温柔,一点怜悯,一点尊敬,一点爱吗?我想了七年, 以为自己想通了,所以我回来了。但我错了,一旦面对他,我便重又回到了老路上,我的感觉还是那样。他还是他,我还是我。
“你来了。” 就在我分神之时,父亲醒了。声音有些瑟瑟,他在等我,不会因为见到我而慌张。他是不愿意让我看见他现在这个样子,在我面前,他始终是骄傲、自信,无可挑剔的。
“先生。”我从来没有叫过他“父亲”,他也没有要求过,我以为他并不在乎。他真的不在乎吗?不管怎样,这让我在非要跟他相处的时侯觉得自在一些。
“没想到睡着了,约瑟夫应该叫醒我的。”他愤愤地嘟囔着,费力地挪动了一下身体。
他真的一点没变,凡不满意的都怨约瑟夫。我控制不住地回他:“他没有过来。我想我们两个相处,不需要他在场。”语气中有明显的不满。
他看了我一眼,不,醒来以后,他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我。这让我很不习惯。从前的记忆中,他几乎没有正眼看过我。
“你长大了。”
我等着下文,准备好与他针锋相对。
“坐吧,站着干嘛,你不会就要走吧。”
我拉过一把折叠木椅。
“你不会有什么急事吧,还是有什么女朋友,或是男朋友正在等你。”
开始了,我原先的感觉没有错,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其实什么都没变。
“你好像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糟,居然还有精神奚落人。”
“我在奚落你吗?你可不小了,有朋友是件正常的事。”他盯着我,那双眼睛盯着我。他身上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湛蓝,如窗外基姆湖的湖水一般冰冷,幽深,闪亮。
“我们刚见面,你就打算跟我说这些吗?”
“那你希望我跟你说什么?向你道歉?请求你原谅?哼!”他冷笑一声。“为什么?因为那天我打了你;因为我正巧碰见你跟曼弗雷德在一起干那种事,我加以制止了;因为我及时阻止了你跟他更荒唐的私奔;还是因为我履行了一个父亲的职责?”
在他想要提高音量,最终变成尖叫的斥责声中,我已经站了起来,握紧了拳头。“你没资格!”我吼道,“说什么履行父亲的职责,世上哪有你这样的父亲!从小到大,除了圣诞节和生日,你会送给我礼物以外,你还为我做过什么!当飞机轰炸,约瑟夫把我从废墟中扒出来的时候,你这位父亲在哪儿!44年冬天,我得了重病,没有汽油,马也没有了,约瑟夫背着我在雪地里跋涉16公里去看病的时候,你这个医生在哪儿!战争结束前,我们必须靠土豆,胡萝卜才能填饱肚子的时候,你的奶酪呢,你的巧克力呢,在哪儿!战争结束了,别人的父亲都回家了,哪怕负了伤,哪怕少了一条腿。可你呢,你在哪儿!因为你在战争中犯了罪,你必须接受惩罚。我但愿你没有回来!我但愿你死在监狱里!我不愿意有一个党卫军侩子手的父亲!你知道我在学校里根本抬不起头!”
他的脸色更加苍白,毛毯下的身体不停颤抖,我看见了,但我不在乎,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
“学校,是你把我送去寄宿学校的,它也是你的母校,你明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什么。你在那里学会了爱男人,他们也这样教会了我。既然你可以和约瑟夫相知相爱,厮守终身,我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这事在你是顺理成章、天经地义,在我就是荒唐、乱伦、大逆不道?我跟曼弗雷德彼此相爱有什么错!我们碍着谁了!伤了谁了!父亲……我原是希望你会喜欢他的,你从小看着他长大,他更你一样,都有着柔顺的金色头发和迷人的蓝色眼睛。”
说完这些,我应该感到畅快,我的痛苦需要有人来分担,父亲,你是最合适的人。
“住口!海因茨!”约瑟夫冲过来,把我推开,抱起因为挣扎、颤抖而歪向一边的父亲。“海因茨,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他?”
约瑟夫痛苦的叫声如重锤敲醒了我。我怎么了?我呆立在那儿,父亲脸色青紫,张大着嘴喘气,绒线帽掉在了地上,原先那头漂亮的金发已经没有了,只剩下稀疏的几根灰白绒毛。我不觉有些懊悔,我是不是太残忍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知过了多久,约瑟夫把父亲送去卧室,重又回到花房,我还站在原来的地方。
约瑟夫拍拍我的肩膀。
“他怎么样?”
“他很激动,不过没事,吃了药,睡一觉就会好的。”
“我发誓,我没想过说这些,我也没想过要他道歉,曼弗雷德的死跟他没有关系。你知道,我不是个残忍的人。”
“我知道,他也知道。没事的,是他要你回来的,他有心里准备。”
“是他要我回来的?我以为是你。”
“如果他不同意,我敢吗?”约瑟夫冲我笑笑,收拾起睡榻和倒在地上的折椅。刚才我太激动了,竟然没有注意到碰翻了椅子。“有件事,我想你错怪他了,送你去兰道夫寄宿学校是男爵夫人和我决定的,当时马蒂在监狱里,根本不知道。那时候,你在镇上的学校上学,经常被人欺负,辱骂。战前,男爵家一直是兰道夫寄宿学校的赞助人,那里也是马蒂的母校,所以我们想,在那里你不会受到伤害,还会得到良好的贵族式的教育。马蒂是回来后才知道这事的,他非常生气,至今也不肯原谅我。”
“是这样。”我更为刚才自己说的话后悔了,但是后悔没用,我悄悄叹了口气,转变了话题。“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我回来吗?”
“他真的时日无多了,他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是什么?”
约瑟夫摇摇头。
“是关于我的身世吗?”我追问。
约瑟夫看看我,迟疑了一下。他不会对我撒谎。“我知道的并不完全,还是让马蒂告诉你吧。”
约瑟夫从架上搬下一盆兰花,放到工作台上。一丛青翠细长,柔韧刚健的叶子向四周散开,虽然没有花,却依然婀娜动人。
“这干嘛?”我问道。
“这五盆花已经开过了,现在处于休眠期,正好分盆,以前都是马蒂亲自弄的,现在他干不了了,刚才还嘱咐我,今天一定要搞好。”
我跟着约瑟夫,把架上的另外四盆兰花也拿到工作台上。“他什么时候喜欢起兰花了,以前好像没见他搞过。”
“以前他任何东西都没种过,这是你走了以后的事。”
“在这里种兰花不容易吧?”
“可不是。开始我以为,他是心血来潮,排解些寂寞而已。没想到,他非常认真仔细,简直痴迷。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你父亲。”
“我父亲?”
“是的,你的亲生父亲,马蒂说他就像是兰花,花中君子,马蒂爱他,所以珍爱这些兰花。”
一席话,听得我目瞪口呆,半晌才说:“你不生气吗?”“我?生气?为什么?”“他,你不是爱他吗?你为了他终生未娶。”
约瑟夫一怔,过了一会儿又继续起手上的活。“海因茨,我以为你懂的,作为男人,爱另一个男人,可能比爱一个女人,需要承担更多的东西。”
约瑟夫说得那么平静,无喜无悲,我突然觉得一点都不了解他。
图片来自网络约瑟夫开始干活,他右手残疾,很不方便。
“还是我来吧。”
约瑟夫没说话,放下手里地花和工具,转身把一张卡纸放到我面前地工作台上。
这是一张详细的兰花分盆操作步骤图。“这是……他画的?”我几乎可以肯定,但还是问道。
约瑟夫点点头,”晚饭时我来叫你。”那只没有视力的眼睛流露出的是我最熟悉,最感温暖的慈爱目光。
门外现出个人影来,我以为是约瑟夫,没想到推门进来的是一个十三四岁,金色卷发,蓝眼睛,鼻子两边长满雀斑的男孩。
“先生,约瑟夫让我来叫您去厨房吃晚饭。”男孩说得很拘谨,像背书一般。
“好的,我这就去。”
男孩没有马上走,站在门口,好奇地上上下下打量我。
“你叫什么?”我顺手拿起工作台角上的一本书,问男孩。
“我……我叫保罗。”
“那你就是维尔马的孙子?”
男孩点点头,目光仍然没有离开我。
我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为了摆脱窘境,我向保罗扬了扬手里的书。“这书谁在看?”
“这是先生的,你最好不要动它!”说着,保罗毫不客气地从我手里一把夺过书,小心翼翼地放回到原来的地方。
这个突然举动把我弄懵了,他自己也是,缩回手放进裤兜,又抽出来,不知道如何是好。末了,他低下头,避开我的目光,一下窜出门去,跑了。
我有些哭笑不得,低头再看那本“先生的书”,没想到竟然是本中文书,那一摞都是中文书,其中还有一本《汉德大词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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