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着眼,任由窗缝外簌簌作响的风声以诡异之力捶打着窗户。一波波,一阵阵,唆使着鬼哭狼嚎般的呼啸,无数次划过上空,朝着窗户涌来。
胆小怯懦的我如何能不怀疑这风是来刺激外加恐吓我的。
十九层楼的窗外满是幽怨、怒吼声,凌厉又暴躁,有点像恐怖片定格时的音乐。
我瑟缩在珊瑚绒棉被中,室外激昂咆哮的厉风把仅存的一点暖意驱除吓尽。我不住打着哆嗦,颤抖的手交叉叠放在胸前,冷气渐入肺腑,战栗的毛孔全盘张开,黑暗下的我甚至想象到每一根汗毛直竖的囧样,每一根神经绷紧又炸裂的无助。
总之,我很怕。
强迫自己睡着实在是很难,三番五次的心理建设屡次崩塌,闭上眼睛数了无数只羊,依然无法入睡。
脑海中不断涌现楼下着了魔般疯狂摆动的树木,吱扭吱扭响的门牌,乱魔之力肆虐卷起楼房的恐状,搅得我心烦意乱。我像条冻得铁青的鱼,在没有温度的被窝里翻来滚去。别说入睡,轻而易举镇定下来似乎都难上加难。
僵持了一刻钟,风声渐消,方才示威的凶猛野兽态度松懈,渗人的虎啸转为低吟,半晌后,窗外重新恢复如初。
我内心逐渐安定下来,刚刚提到嗓子眼的“咚咚”声响顺势压下去。现在可以逐渐听到客厅里播放着家庭恩怨的连续剧,婆媳对骂,邻里劝阻。母亲总是被这类妇姑勃溪的情感纠纷搞得五迷三道,我不理解两个笨嘴拙舌的女人能吵出什么名堂来。
没错,现在是日间,既非周末也不算假期范畴内,我却被约束在紧窄晦暗的卧室里歇息。卧室如一汪死水,了无生机,黑遮掩掉一切,我像在一条无比宽大的黑毯下睡觉。
这听起来似乎有点荒唐,但我喜欢独自一人待在黑暗中,在反射不出任何光线的空间里我才是自如放松的状态。
周围漆黑一片,会让我安全感十足。
但胳膊拧不过大腿,母亲毅然决然拆卸掉暮气沉沉的黑布窗帘,我又重新睹见到卧室的亮光。
委屈和心酸的发泄口被死死堵住,只在夜深才现身。
可笑的是,这一切竟然都是为我好。
他们说我生病了,好像叫什么......抑郁症。
母亲从医生口中得知,我从母亲口中证实。
可我似乎记不起自己有什么心理症状,也没有任何轻生的欲望。
或许情绪低落勉强算够到抑郁症门槛,兴趣减退也算作一项,偶尔脑中也掺杂些胡思乱想的成分。但这些仅仅作为人七情六欲的寻常表现,算不上稀奇所在。难道所有情绪不稳定都臆想成心理疾病,所有痛哭流涕都是病入膏肓,那心理室不得挤爆了。
我内心想。
再者,成年人的内心世界,哪天不是重复着上演崩溃和自愈。所以,我猜想会不会是病情误诊。毕竟现今社会,假冒伪劣的庸医多得像是家常便饭,为了钱丧尽天良并不少见多怪。利欲熏心的世界,他们眼里只会围绕着铜臭的腐味转。
可谁知道呢,母亲说我病了,那应该是真的。
我只能,对她的话“深信不疑”,没有反问权。
打出生起,穿衣、吃饭、上学......任何事情就像规定般,必须谨遵母亲严格的模板执行。
我像是她手里操纵的木偶,必须紧跟她提线节奏,一拉线,我用劲奔跑,一收线,我便等待指令。作对违抗的局面总会被一句“为你好”而打败,而后继续执行命令。
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包括后来上大学,也是母亲自作主张筛选专业与学校,我好像没法辩驳。
因在外不放心说辞,她挑选了离家最近的学校让我去读。
她永远高高在上、盛气凌人,我永远低声下气、软弱怯懦。母亲强势的性格,导致我所有决定权被剥夺,而父亲的角色也形同虚设,和善的性情和慢条斯理的做事方式总不能让母亲感到满意,永远在鸡蛋里挑骨头。那段时间,恰逢父亲单位需委派两个名额到深圳出差半年,父亲二话没说直接提报了申请,走得很坚决,任凭我哭了许久都没能挽留住。
是啊,无论大小事全是母亲一手操办,她的话就如同圣旨,只能执行,不得抗旨。
我俩像两只待宰的可怜羔羊。
父亲想是也不愿面对阴阳怪气的凶悍母亲,那副自以为是的傲慢嘴脸着实让人厌烦,趾高气昂的驱使更是把我们所谓的“尊严”踩在脚底,毫无翻身之权。
家里永远她说了算。
自父亲离开后,我蠢蠢欲动的“抵抗”也被消磨殆尽,不再花些无所谓的功夫去热脸贴冷屁股。
一句“为我好”足以怼得我哑口无言。
跨入大学门槛后,旁人的社团活动丰富多彩,只有我独身一人来来去去,像个自闭症患者。
生活在母亲阴影之下,朋友一词于我就像绝缘体,简单的同学社交被她拆解成怪兽毒蛇一般,我又开始在沉闷的生活里循环往复,孤独又假装活在人群中。
喜欢的舞蹈社团人数还没招够,于是我下定决心说服母亲去报自己热爱的专业,不想让十几年的舞蹈基础白白虚耗掉。
结局毫不意外:“一个女孩子重要的是学习,少搞那些七七八八,与学习无关的事完全是浪费时间,想都不要想。”回绝得非常彻底,我连回嘴的余地都找不到,果然又是枉费心机了。
但我照例站在舞蹈室看别人排练,她们将头发高高盘起,露出清一色如天鹅般的脖颈,舒展双翅,踮起脚尖,舞鞋左右转动,舞裙上下摆动。
每一个动作自然流畅,像是圣洁的仙子,踏着姿态优美的舞步仿佛就要飞离尘世。
我多么想,像她们一样体验一把自由的感觉。
哪怕一刻。
但这一小小的要求却被否决,就在我丧失信心绝口不提的时候,舞蹈社长姜如烟找到了我。她看到了我在台下跃跃欲试,轻盈优美的舞蹈功底,竭力说服我加入她们。
从小习以为常的拒绝让我在自己深爱的专业方面有了松动,虽然之前母亲已经明确拒绝参团。
可我,还想再尝试一番。
于是,瞒着母亲偷偷加入了舞蹈社。
从小苦练的舞蹈底子没白费,舞台上的我耀眼夺目、信心十足,如同美丽的蝴蝶翩翩起舞,美得让人陶醉。我沉浸在台下观众一拨比一拨更有力的掌声中,倏地瞥见第五排座位上那个怒气冲冲的熟悉眼神。
我知道,这个美丽的梦要碎了。
母亲这次生气比意料的时间要更久一些。
我虽不愿放弃我的梦,可是面对母亲霸道蛮横、咄咄逼人的强势态度,我只能再次折服。为了业余时间不再让我分心,她不知从何处寻来的补课老师截取我的后路,学校与家两点一线成了我固定场所,我好像再也逃脱不了这个牢笼。
那时,我开始敏感、胆怯,睡梦中隐隐浮现对世界的恐惧。
后来我与母亲关系渐渐缓和,但属于母女亲密成分的因素好像逐渐减少。
随着每次意见不合,到头来强迫接收母亲意见,好像我与她的亲密关系愈发疏远。就只是她发送命令,我执行命令那般简单,母女间的温情荡然无存。
我急切祈盼有一天不再望见母亲威厉的面孔,所以尽全力做到各科成绩第一,想让她从来不上扬的嘴角哪怕呈现出一丝笑意,我也会感到满足。
可是,她没有。
结局是,她对着白色试卷上唯一错的一道题喋喋不休了半个钟头,而后郑重其事交待我下次再接再厉,好像倒数第一也不过如此。别人孩子轻而易举得到的奖励在我这里全部沦为泡影。
我发自内心觉得:母亲似乎不爱我。
奋尽全力拼搏的结局还是赢不来她一丝一毫的肯定,好像我差到极点,在母亲身上,总是得不到像别人孩子的母亲慈母般的关怀与鼓励。
从小,吃饭慢了怕迟到,影响学习!假期不能出去玩,顾名思义也是为了学习!喜欢的专业不能报,为了学习!现在就连交朋友也是禁止耽误学习。
学习,学习,她眼里只有学习!!
我是人,不是机器!!
我逐渐失眠、崩溃、自我怀疑......
大三,班里一个高高瘦瘦的清秀男孩子向我表白,懵懂无措的我脸一下子蹿红,在同学欢呼雀跃地调侃下,我害羞地接受了。这样一个长相英俊、成绩优异的帅哥没有理由不让人喜欢。我喜欢在吃饭时看他为我擦拭嘴角的宠溺笑容,后面是一排单身同胞艳羡的可怜样。在初秋的金黄日子,梧桐叶片旋转飞舞,我们踩踏着软毯嬉戏追赶,直到月光浅露遮住夕阳,我们才相背而行。
那段日子既惬意又欢喜。
后来好景不长,还是被母亲知道了。
再次以学习为借口的烈嘴喷射出对我的失望与愤怒,这次我一反常态,吼出了让我都连连吃惊不已的心里话。
“别闹了,闹够了没有!你总是这样,从来不听取别人意见,你眼里只有学习!!”
“你懂什么,我是为你好。”
“你是为了你自己,你太自私了,从来没有问过我需要什么,你总是自作主张替我做决定,我受够你了!!”
“谈恋爱会影响学习,你是在自掘坟墓!”
“妈,我大三了,不小了,你别用世俗眼光来评判我!!”
“我是为......”
“你不是。”
我冷静地脱口而出,声音却大的出奇。
我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为我好,这三个字像是魔咒印在我脑中。
我恨极了这三个字。
母亲从来没有见过我这般撕心裂肺的怒吼,她深深被震撼住。
一行晶莹悲痛的泪珠明晃晃掉落而下,刺痛我的眼。我也不知我为何会变成这样,仿佛剧情就该这样上演。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母亲无助的软弱状貌,强硬的态度慢慢平缓,然后是母女俩抱头痛哭的场面,此次风波结束。
后来,我还是主动斩断了和男朋友的所有联系方式,只是晚上失眠的次数愈来愈频繁。
面对外面川流不息的车辆与路人,我像一个流浪者,不知何去何从,只得躲在家里。
孤独的缺口越开越大,这下真像个提线木偶了。
我终于变成母亲眼里安分守己的好女儿,冷漠疏远,笑意不达眼底。
彻夜无眠时,只有漆黑的深渊成为我的救赎,我虽被困于深渊,可又习惯了深渊。放学路上,我喜欢在公园久坐一阵,呆呆瞧着天上不受约束的飞鸟煽动着翅膀,翱翔在湛蓝的天际,当微风拂过面颊,空气里带着自由和英勇两种气味,深深让我眷恋。
我想,我明白了这场病的由来,好像是世界留给我的善意太少,揣着颗自卑的内心怎么能走长远,根本是寸步难行。
那天,夕阳温柔又嚣张,我坐在学校顶楼安静地看一缕缕云飘过,然后听到楼下聚集了一堆评头论足的师生,叽叽喳喳密语像是讨人厌的鸦群。
短暂开心好难。
归咎于我坐的方位与角度,宽阔的顶楼无一实物遮挡,只露两条摇晃修长的腿泄露在外,论谁见了都会大惊失色。
这群散漫组成的八卦师生队列,迅速开启扎眼的闪光灯模式中还夹杂着七嘴八舌的侮语,让我原本灿烂的心迅速坏得透顶。
瞧他们紧张的滑稽样子,我已经确定他们在担忧我跳楼的恐状。
我没那么想不开,我只是......想离自由更近一点,仅此而已。
他们的思维“偏离”得有点不切实际。
我还是被“抢救”下来,出乎意料的是瞥见母亲从众多人墙仓促冲出的踉跄身影。
科技发达的今天,一个电话或者一个简短的视频足以让当事人了解事情来龙去脉。
这次,母亲没用各种侮辱的言语来唾骂贬低我,也没有展示她平常盛气凌人的高姿态,只是猛烈冲出人墙,速度之快把我拥入怀中,然后难以想象地搐动起来。以往意气风发的她现在反而有点不像本人,眼里的悲痛,明显要溢出来,但嘴里依旧没发出一句言语。
这次举动好像确切把她恐吓住了。
可是我却好失望,平日屡次好言相劝与恪守抵制竟比不上一次假性自杀更来的奏效。
难道只有“死亡”才能换来母亲慈善的一面。
我没有像上次那般与母亲抱头痛哭,我内心既平静又悲观,甚至一滴流泪的欲望也没有。
任由她紧紧抱住,对自己没有结果的付出和被浪费的爱感到双重失落。
我发觉,我好像更糟糕了一点。
后来,母亲忙里偷闲请假带我去看心理医生,我从容自若的坐在病患座位上,听着对方问一句,我答一句。
心思却徘徊在渺远的天际,我想象自己是那只鸟,肆意遨游在空中,良久一番访问后我不幸被确诊为中度抑郁症。当时我在与鸟作伴,当母亲亮出高亢的嗓门底牌时,瞬间把我拉回这间被一抹阳光掩盖的洁白诊所。
没错,我是从母亲嘴里听到我得了抑郁症。
但,没有意外,没有惊喜,没有关系。
我继续像傀儡似的听从母亲吩咐,没日没夜躺在床上憩息,或许母亲自己也没察觉到医生的用意,依旧按照她自己的思维模式“照料”我。当然,我没有任何起色,反而负面情绪愈演愈烈。
一个连自己女儿心思都揣摩不透的母亲,我自认为不称职。何况,她从未真正走进过我内心。
也从未萌发出此念头。
她任命自己为主导者,却不知我到底需要什么。
没有回应的主动,尴尬难堪又自厌。
如果母女关系全靠一人来维持,那将毫无意义。两周之后,母亲无一例外再次踏上诊所的门,在迷惑不解的眼神中到底还是听从了医生的诚恳建议。
那天起,打破了她一直以来固执己见的传统行为。
例如:去超市购物竟然买了她以前最嗤之以鼻的垃圾食物——炸鸡,母亲知道那是我的最爱,但很少让我碰,还是父亲偶尔偷偷带我饱餐一顿以解馋意......
空荡的衣柜里被母亲偷摸塞了两条清新的衣裙横搭在衣架上,我依稀记得上次她斩钉截铁的冷酷拒绝,我便不再奢望......
一向禁止交谈的餐桌上,母亲一反常态对我嘘寒问暖,要知道,以往只有碗筷碰撞的伶仃声,凄切又冷清......
喜欢的《傲慢与偏见》整齐放在桌角,淡薄书皮还未拆封,被日光折射出一点点黄晕的光,透过镜像我好像看到了自己久违展露的笑脸......
母亲冷傲的面庞,无意间换上一副柔情的面具,开始向我一点一点跃进......
心里的委屈,焦虑,孤独,空洞有着默默消散的痕迹。
某天,母亲心血来潮带我去散心,来到曾经我无数次到访过的公园,尽收眼底的依旧是藏青色大理石圆盘中间的透明喷泉,四周环绕着郁郁葱葱的植株,背后哗哗作响的银杏沿着正门一侧秩序排列下去。镶嵌在地上的鹅卵石折射出诱人的光泽,与日光交相辉映,冥冥中让人萌发出一点自信。
以往我只是抬头看天,向往头顶那一片自由。
短暂放空会让这个世界的压抑与难过逐渐化解、消融。
不过今日,我不是一个人。
也不再独独望天。
母亲坐在我旁边,浓密油亮的短发显得很精干,棕黄眼眸里凌厉的成分大大减少,我感受到了些许亲昵还有母女间特殊的默契。
她紧抿的嘴唇泛着粉红色,嘴角跃跃欲试发出微笑的神情,这一刻,我竟想抱住母亲,把头埋在她温暖的臂弯,用力吮吸这些年未曾感受到的仁慈母爱。
抬眸间,一位约莫七岁的孩童手里轻捧着迷你版的泡泡机,慢放到嘴边,一个接一个的泡沫不断摇晃着往上飘。
越飘越高,越过屋顶,飞向蓝天,阳光追着泡沫,美若浮云。
恍惚间,我瞧着母亲突然笑了,眸中仅存的厉色消失殆尽,慈母般的和蔼惊现在脸上。
我好像不认识眼前的她,不过,貌似离我近了一步。
前天夜晚,我听见母亲与父亲两人通话,话里行间少了旧日不可一世的骄纵姿态,开始学着慢声细语向父亲交待家中大小杂事,我生病的状况被母亲用善意的谎言搪塞过去,久违听到两人一团和气的沟通,最后挂断电话后两人都带着意犹未尽的趣味。
我想,大概以后每个平凡的日子里都会溢出欢喜了。
我以旁观者的身份审视着她,发觉这一刻我俩好像不再是那熟悉的陌生人。
“你笑什么?”
“我没笑啊。”
答非所问,其实已经是答了。
(完,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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