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叫小白,死于惊吓,但它是个英雄。
小白来我家,是一年多前,它被关在笼子里,放在幼儿园的传达室,它还只有一点点大,只比我的手掌大一些。
它是一只博美,有长长的黄白半参的毛发,遍布全身,五官长得也端正,就是下颚有些前凸,嘴巴闭上的时候,下齿会露出一点点来,但是它依旧犹如狗中潘安。
妻子一看见它,就喜欢上了它,便问它的来历,原来这只狗是幼儿园园长的老公买来送给女儿的礼物,可是这位园长非常害怕狗,相处了几天之后,还是决定要给它找一户好人家。
妻子自告奋勇地接了盘,于是它就这样来到了我家,住在书房里。
我家还有一只一岁多的英短,名叫小灰,所以女儿给我们家的新成员取了个对称的名字叫“小白”,理由是小白身上的毛偏白。
它极为调皮,初来时,便喜欢乱啃东西,家里的网线、数据线、沙发套、拖鞋等物件上皆有它的牙印。不仅如此,它还管不住自己的膀胱,在房里四处占地,弄得家里乌烟瘴气。
“我不养了。”小白来家里第三天的时候,我实在忍无可忍,对妻子说,“你爱送谁送谁,我反正是不养了。”
“你舍得吗?你那么喜欢狗。”
我看着小白乌黑圆溜的小眼睛,记忆的轮盘转动,把我带回了七八年前。
那时候我参加工作没有几年,单位是开阔式的场地,门卫防人不防狗,于是有一只黑斑白狗悄咪咪躲在单位的某个角落里下了一窝狗崽。
那只狗开始频繁出现,我们觉得奇怪,便偷偷跟着它,在一团草丛里,发现了那一窝狗崽。
小狗崽摇摇摆摆地站起来,然后四肢一软又趴进草丛中,用那时的网络用语来讲,就是把我的心都萌化了。于是我们每次吃饭,剩下的饭菜都会带过来给它们吃,若是没有剩饭菜,我便会买火腿肠给它们分。
一窝狗崽里,有一只似乎与我特别亲近,总是喜欢跟在我的身后,于是我喂它也是喂得最多。
狗崽渐渐长大,也成了一只黑斑小白狗。那时我不论去哪,它都像是一个小跟屁虫一样,跟在我身边,我忙碌的时候,它就会坐在一边,直到我开始走动,它便又跟在我身后。
我叫它“小不点”。
一年又一年,我每次上班都能看见它,两年的时间,我们养成了深厚的情谊。
突然有一天,小不点不见了。
那是一年冬天,接近年边上,外面张灯结彩,一片喜庆祥和的气氛,我趁工作间隙,找遍了单位附近所有的角落,都没有看见小不点,直到我发现某处路边上一只野狗,吃了一根地上满是尘土的小香肠,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立时身亡之后,我才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之后上班,我的眼睛总是瞟向小不点常出没的那个地方,幻想着小不点能摇着尾巴再朝我冲过来,可再也没有。
“我再也不养狗了。”这是我犹如誓言一般的决定。
往后的五六年里,单位里又来了许多只狗,也走了许多只狗,我一次也没有喂它们,我甚至不看它们一眼,我以为我自己已经锻炼出了铁石心肠,不再为这些萌物所扰。
可眼前这只小狗,它正伸出它的小舌头,舔着我的脚,它用它的前爪扒在我的裤腿上,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小白。”我蹲下身子,摸着它的头,轻声呼唤它,它会咧开嘴,对我摇着它的小尾巴。
养吗?还是不养?
“要不这样,我问问我朋友,如果有靠谱的人想养,就送给他们养,怎么样?”妻子见我犹豫不决,这样说道。
“好。”我抬起头,看向妻子,关键词是“靠谱”。这样自然最好,这样我也不必承受着随意丢弃它的罪恶感,而妻子自小养狗,自然知道什么样的养狗人靠谱。
日子一天天过去,眨眼间,小白已经在我们家呆了月余的时间,我实在无法忍受每次打开书房门,就是一股臭气熏天。
我实在是想不明白,明明给它准备了引导尿垫,为什么每次开门时,引导尿垫上干干净净,而房间的木地板上屎尿横飞;为什么猫爬架的楼梯架上会少了一块布;地上的那些乱七八糟、红红绿绿的残渣到底都是些什么?墙上为什么也有黄斑?我甚至看见猫身上的灰色毛发上粘着一坨,嗯,不可描述的东西?
我的天哪。
简直每天打开书房的门,都需要极大的勇气,我觉得我可能会在这样的训练当中变身成为辛巴达勇士。
“不养了,你随便送给谁,反正我不养了,这狗来了,书房也废弃了,就给这两个小东西了。”我怒气冲冲地对妻子说:“你到底有没有给它找主人?"
妻子看着我地样子,露出无奈的表情,说:“找了,可是没有人愿意养狗。”
我听见妻子这么说,只能抓狂地挠了挠头,然后怒目瞪着那个造反后,闪烁着无辜眼神的小东西。
几天后的某天,我下班回到家,书房敞开着,猫正趴在窗台上晒太阳,小白却突然不见了。
我先是欣喜起来,可是心情随即变得有些失落,我呆坐在沙发上好一会儿,想着还是打个电话问一下,如果那家人不靠谱怎么办?让那家人每天,不,每周发一两个视频给我们看看吧。
“喂?”我停顿了一会儿,才问道:“小白送走了?”
“送走了。你开心吧?”妻子的语气中带着调侃。
“你一点儿也没有不舍得吗?”我急忙说道:“人靠不靠谱?你让人家拍个视频给我看看。”
妻子那边一阵捂着嘴笑的声音传来,我顿时有些恼怒,说:“你还笑。”
“我就知道你不舍得,总是口是心非。”
原来小白没有改投人家。妻子学跳舞的地方有一对神仙夫妻,丈夫是一个业内顶尖的程序员,妻子是一位知名作家,他们一年工作的时间极少,收入是极高,全年在浔城不过呆上一个来月,剩下的时间会到全国各地去旅行。据说那对夫妻有钱到可以和明星艺人同台玩德州。这对夫妻十分喜欢养狗,也很会调教狗,他们就养了一只白博美,基本上是他们说东,狗子不会往西的那种,而小白就是被送去了他们家,让他们给教育一番,大约为期一个月,因为一个月后,他们即将启程去云南旅行。
我顿时欣喜起来,只要狗子回来后不乱排屎尿,又为何不能养呢?
神仙夫妻每天都会给妻子传来小白的照片,并告知我们,他们发了微博,大家都很喜欢小白,每天都有几万个点赞。
第8天的时候,他们发来他们家的博美的照片——前爪挂着绷带,爪子上还垫了块板子——小白把他们家狗子的手弄折了。
他们告诉妻子,小白劣性很难根除,却是是一条非常难以教育得好的狗子,他们让我们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因为一个月的时间,着实有些短了。我听到这些,心里又生出些许忐忑来。
家里没了狗子,一个小时似乎都变得有些长,可一想到狗子回来之后,书房可能又会变成沼气池,我心里又不想它回来。
神仙夫妻仍然在每天反馈他们的训练成果:
第15天。
神仙夫妻:今天学会了握手。
我问:拉屎拉尿还会乱拉吗?
答:会。
我哀嚎:天哪,它要学握手干嘛?
第18天。
神仙夫妻:今天学会了转圈圈。
我问:拉屎拉尿还会乱拉吗?
答:会。
我哀嚎:天哪,它要学转圈干嘛?
第25天。
神仙夫妻:今天学会了拜年,它可真聪明。
我问:拉屎拉尿还会乱拉吗?
答:会。
我哀嚎:天哪,它要学拜年干嘛?等等,好像学会拜年也不错。
第30天。
我问:今天又学会了什么?
神仙夫妻:幸不辱命。
我问:它还会乱拉屎拉尿吗?
神仙夫妻:会。
我哀嚎:那你们的幸不辱命是什么意思?
原来,小白仍然拥有雄性狗类的地盘意识,虽然还是会乱拉屎拉尿,但是在他们的训练下,频率已经少了很多了,他们告诉我们,必须要坚持训练,然后才能彻底改掉这个坏习惯。
接回小白,是一个晚上,我和妻子一同去跳舞的地方,小白和神仙夫妻的白博美栓在一起,两个小东西都老老实实地坐在地上,见我进来,白博美没有任何反应,可是小白却立即站了起来,摇晃着尾巴想要扑到我怀里来。
它穿着衣服,是一件黄色卫衣,漂亮极了,就像个小明星。
它还记得我。
我听说,狗是世界上最忠心的动物,它一旦认定了一个主人,就会不离不弃,世代相守。
所以,它一定是认我做了主人,哪怕只和它相处了几天就送到学校里进修,可它依旧挂念着我。
我解开它脖颈上的绳子,一下把它抱进了怀里。
小白回来了。
我终于明白神仙夫妻所说的“幸不辱命”是什么意思了。
只要给小白铺好尿垫,小白绝对不会四处乱拉屎拉尿,只是偶尔会漏,但这都在我的接受范围之内了。
出门遛它,也不用牵绳子,只要我喊一声“小白”,无论它在哪,在做什么,千山万水来相见,我对此满意极了。
我兴致冲冲地,每天遛它,甚至孩子去幼儿园,我都会一手搂着狗,一手牵着崽。
小白就像是一个小孩子,小孩子就是一张白纸,它有的时候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因为上班忙的关系,除了每天遛它,也没有时间教它更多,所以在养了一段时间之后,它乱咬东西的毛病又犯了。
虽然排泄不再是问题,但是每天打开书房的门,地上就会有一大片一大片的纸屑,以及许多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花花绿绿。
我又开始烦扰,我不喜欢凌乱,我想让小白整洁一些,可是我们经常上班不在家,书房的门常年不打开,所以也没有办法及时纠正小白的坏习惯,于是它的坏习惯愈演愈烈。
我也曾想过其他的办法,比方说,开门看见房间很乱,就打它一顿,或者是将它关进笼子里。
可后来妻子说,这样不对,如果我没有在它做错事的时候教训它,那么它就会弄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依旧不会改正。
妻子是正确的。小白果然没有任何改变。
遛狗遛得多了,我也认识了一些狗主人,有时在小区遇到了,便会让狗子自由玩耍,我们就在一旁聊上一会儿。
有个狗主人养了许多只狗,他告诉我,狗在家乱咬东西,撕扯纸屑,是因为遛得少了,因为狗子年龄很小,所以精力充沛,它们没有充分释放精力的情况下,就会想要去找东西啃咬。
我想了想,便问他一天遛几次。
“六次。”我哑然。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我不可能一天遛它六次,所以小白撕扯纸屑的习惯依旧无法解决,一直到它死之前,都没有。
那个时候,小白才7、8个月大,我第二次生出想要给它找个主人的想法,我再次让妻子帮忙找人。
妻子好笑地问我:“你舍得吗?”
我犹豫着,对妻子说:“我再好好考虑考虑。”
妻子说:“小白已经长了这么大了,其实是不好送的,别人都喜欢从小狗开始养起。”
于是,妻子给我说了她养萨摩耶的经历。
那条萨摩耶是一个网友家养的,因为要离开浔城,所以那个网友想找一个靠谱的人收养他那条已经成年的萨摩耶。
妻子家的狗是不断的,正好那段时间,她家最聪明的狗赛虎,被人扒皮吃了,正好是空档期,于是妻子找到那个网友,把萨摩耶牵回了家。她说,有的狗到了别人家,不见主人不吃喝。但这头萨摩耶倒是极为开朗,照吃照喝,但就是不听话,妻子每天遛它,绝对不能松绳子,一旦松了绳子,那条萨摩耶就会飞奔而去,如何都喊不回来,妻子每次都会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费很大劲才把狗抓回来,而她每次抓到狗的地方,都是同一个地方,那是它主人送它过来时,最后呆过的地方。
“所以,如果是半年前,大概还比较好送,可现在……”妻子欲言又止,可我却明白她要说什么,那是因为小白再过两个月就要成年了,所以即便是送出去,可能也不会再诚心诚意地去认第二个主人了。
我哑然,如果是那样,倒还不如我再忍忍,因为不能给它找个好主人,我也不能忍心把它送出去。
于是,我努力调整心态。
每天打开门的时候,都让自己先露出一个笑容,然后深吸一口气,再压下门杆。
有时,房间里面很干净,我就会奖励它一根小肉干,有时房间里很脏,我就会把它按在地上打一顿,但房间里仍然是脏的时候多,所以我打它的时候也更多。
或许因为我过于严厉了,所以小白变得有些叛逆起来。
记得那是夏末,七八月的天还有些热,太阳高挂天空,柏油地面冒着青烟。
我中午正好有空,想着可以多遛遛它,于是带着它来到坝上。
这个堤坝是我家后面的堤坝,为了纪念98年浔城大洪水,那些为浔城付出生命的英雄而建。这条坝很宽,上面铺着红色沙路,一来防滑,而来很漂亮。堤坝靠近马路那边是草丛加矮灌木,而另一边则是一个斜下去的大坡连着湖水。因为这里路很长,没有汽车,所以我很喜欢来这里遛狗。
我想着可以带着小白绕着整个抗洪纪念广场走上整整一圈再回家。
遛狗的过程非常顺利,只是气温有些高,小白倒是聪明,它会躲在树丛的阴影之下,闻闻弄弄之后,趴在草丛之中等我走过去。有时离得稍远,我也不喊它,反正它会等我。
可渐渐形势发生了变化,它越跑越远,虽然等我,但是我尚未靠近,它已经又朝下一丛树丛跑去。
我觉得不对,便喊它了一声。小白远远地跑过来,见我来地方向与它一致,便原地看了我几眼之后,继续向前跑去。
我心说不对。
急忙追了上去,一边追一边喊。
可这个时候小白已经不理会我了,它从堤坝上靠近马路那边的斜楼梯跑了下去,穿过车来车往的马路,朝我家那个方向狂奔而去,好几次汽车都差点从它身上碾压过去,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还好它算是比较机灵,左窜又突,过了马路。可我站在马路边上,看着不断穿梭而过的汽车,却只能干瞪眼,我没有小白那样的本事,我只好看着那个黄色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之中。
时间概念在我脑海中不断放大,不知道等了多久,终于不再有过路的汽车,我急忙冲过马路,朝小白消失的方向追过去,同时我扯着嗓子,一声又一声地喊着“小白,小白”。
我急得快要哭了出来。我想起之前有一次小白离家出走,就是这样,无论我如何喊它,它都不回应,直到我在路边车下找到了它,发现它独自坐在那里哭泣。从那次以后我就想着遛狗要牵绳子,绝对不再放任它乱跑。
可今天我为什么又脑门发热,放开了绳子?
我只是想让它自由一些而已。
我跑到家后街的步行街上,这是一条欧式风格的半废弃步行街,但是它的设备依旧完备,路两旁仍有打理得不错的香樟树。
小白正趴在某棵树影中吐着舌头。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也撑着膝盖喘着粗气,眯着一只眼睛看向它。我确信它也在看着我,但我不知道它在想些什么。
我缓步走向它,我不希望它再跑了,我轻声呼唤它,它没有动,自顾自喘着气。
我的心越来越安定,它看起来可能不会再跑了。可是我错了。
当我进入它10米范围的时候,它再次爬了起来,撒开腿就又朝我家小区的方向跑去。
我慌忙追了上去,口袋里的手机滑落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我只好回头捡起手机,顾不得摔碎的屏幕,捏着手机继续追。
许是跑得累了,小白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我不由得加快脚步,小白慌不择路,钻进路旁的少教所门卫室中,对着那门卫大叔露出肚皮,似乎想让那人救它一命。
也许它当时真的是这样想的,救它一命,或许我在它的心里早已是头顶长角,面目可憎的恶魔。
我是的。
我的鞋子似乎也跑坏了,手机屏幕摔碎了,浑身的臭汗打湿了衣裤,头上也开始有些许星星在旋转。
盛怒包裹着我,我一步一步,朝它走过去,嗓子里发出“咕咕”低吼。我伸出手捏住小白的脖子,把它提在了手上,一边说着恶毒的话,一边用狗绳上的铁扣环大力击打着小白的头和身体。小白动弹不得,只能发出轻微地呜咽声。
打了它五六下,我的怒火才渐渐消融,我才发现它的嘴上挂着些许泡沫,原来它慌不择路,竟是因为虚脱。
我这才反思自己,是不是过于残暴了一些。
夜晚,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妻子,她说我的确做得不对,平时总是让它挨莫名其妙的打,就会留给它“喜怒无常”的印象,秦始皇苛捐杂税猛于虎,人尚且会反抗,何况一只本能驱动的小狗?
我认为妻子说得对。
于是,从那天开始,我每次面对小白的时候,都带着一丝克制。
渐渐地,我发现小白变了,虽然每次打开门,房间里依旧一塌糊涂,但是它明显与我更亲近了。而我的心态也在这个过程里,逐渐改变,变得平和而宽容。
两个小东西的日常其实也是十分有趣的。
猫和狗的胆子都很小,猫或许更甚一些,因为它的母亲就是在一个雷雨天,被轰隆雷声吓到暴毙的,我当时就在想,究竟胆子是要多小,才会被雷声吓死?
所以狗虽然胆子小,但是它却能统领比它大了近一岁的猫。
家里有两个饭盆,但每次都是狗先吃完,猫才吃。
小白全年都在发情,但是却又没有地方发泄,家里有一只猫,它便时常要趴在猫屁股上拱两下,即使每次都没有任何收获,但小白依旧乐此不疲。
一开始,小白只要趴在猫身上,两个小东西必然是要打一架的,它们会从书房里,窜到客厅,猫会径直跳上沙发,然后眯着眼,老神在在的看着小白,因为小白的腿短,无法跳上沙发,如果猫兴致来了,就会和小白在屋子里满屋子乱窜,它们的爪子碰击地面,会不停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甚是有趣。
不过后来猫也知道,小白不过就是做做动作,不会真的和它来个同性间的跨种族恋爱,于是每次小白趴它,它便也就夹着尾巴,站在原地让它趴一会儿,实在烦了,才会跳到沙发上去。
两个小东西时常打架,不知道是什么矛盾,但是每次狗打不过猫,却锲而不舍,猫胜利了几次,却输掉了胆魄,以至于后面狗只要发出低吼,猫都会跳着躲开,然后小白就会以胜利者的姿态去饭盆里把食物一扫而空。
再后来,我又一次生起想把小白送走的念头,是因为小白不仅把我给它准备过冬的窝拆了,还时常把尿垫从阳台拖进书房,撕得满地都是。尿垫是吸水纸,它的尿特别多,每次吸水纸都是遍铺尿渍,然后它将那尿垫撕碎,扔得所有角落全都是,便会把他的骚味弄得到处都是。
这超过了我的底线,我无法接受房间里满是它的尿骚味,所以我再次和妻子提出要送走小白。
由于我在家的时间较多,妻子上班没有时间过多去管小白,我便以我每次无论是休息还是上班,都要去管这个脏东西为由,与妻子发生了争吵,我们吵完之后,妻子终于答应与我分担书房的卫生,可只是几天的时间,妻子便主动提出来说:“我觉得还是养猫比较好,干净,咱们可以把小白送走,再养只猫。”于是她再次开始联系愿意收养小白的靠谱人员。
我依旧每天都要带小白出门去遛弯,然后回来让它在家里和猫稍微活动一下,就将其关进书房里。
我每天将小白放出来的时候,都会对它说:“你马上要走了,该吃吃,该喝喝。你敢再撕尿垫,也呆不了几天了。”
小白似乎听懂了我的说话,它竟然不再撕扯自己的窝,尿垫也是拖进房间后,不再撕扯成太散碎的纸片。
但是我意已决,绝不能更改掉送走它的这个念头。
我回想起曾经与小白的一切,想到的全是在它身上发生的不好的事情,我认为我的心已经坚定了,绝不会更改。
终于妻子给了我回复,说:“找到了,这家人家里也是养狗的,一天要遛3~4次狗, 非常合适,而且小白也有个伴。”
我看了那人的朋友圈,很是满意,是个晒狗狂魔。
可当我们真的要作出决定的时候,妻子再次问了我那句话:“你真的舍得送走小白?”
我愣了两秒钟之后,说:“哎,小白在我们家还是比较可怜,我们没有太多时间照顾它,一天只遛一次,如果我们俩工作都忙的时候,两天才遛一次。小白在我们家真的很造孽,而且我们也不愿意总是打理它们的房间。”
妻子点了点头,说:“找个好主人,也好。”
于是周末的时候,小白被送走了。
世界仿佛清净了,我把书房的门敞开,干净清爽,猫文静地趴在窗台上,时不时打一个哈欠。
我舒爽地在电脑上写着文章,不用再去想着要去遛狗的事情了,我可以专心致志地写我的小说,不被打扰。
只有偶尔到了厨房,蓦地回首,才发现那个跟屁虫似的身影竟是没有跟在身后。
只有偶尔肚子饿的时候,去茶几上拿东西吃,才发现没有了趴在我腿上可怜巴巴望着我的小白。
只有我走进书房的一刹那,才觉得房间似乎有些过于干净了,竟是有点不适应。
浔城到处都是梧桐树,秋风把树叶吹黄,再将其吹落。我踩在厚厚的梧桐树叶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偶尔也会想,若是小白在,它是不是会飞驰而过,带起一片片黄色树叶?
或许秋天本就是离别的季节,这时候送走它正好吧。
习惯似乎是件可怕的事,我每次打开书房的门,依旧要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可当门打开之后,却发现里面干净整齐,竟然是有些不太适应。
小灰也有些 提不起劲来,每天只是趴在沙发上睡觉。
三天,还是四天,我记不清了。
那个收留小白的女孩子打电话给妻子,说:“不行啊,我养不了小白。”
“为什么?”妻子问。
“你们家小白每天吃得很少,精神也不好,天天就瑟缩在我家的角落里不出来,看起来好可怜好可怜。我以为养两天就能好,可这都几天了,每天都是这样。”
我一直在旁听着她们的对话,我轻轻地推着妻子说:“要不我去把小白接回来吧。”
妻子一看时间,已经晚上10点了,对着电话说:“啊,我老公说要不明天我们去把狗接回来吧。”
“不,现在就去,我开车去。”说着,我便开始穿衣服。
妻子诧异地看着我,却没有反对。
小白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接近晚上11点了。
我把它抱在怀里,藏在我的羽绒服里,它一直看着我,眼睛一动都不动。
到了家,我把它放在地板上,它立刻就活跃了起来,丝毫没有那人说的萎靡不振。
我知道,小白它想家了。
写到这,我已然再次泣不成声了,这些事发生,似乎就在昨天,它藏在我的记忆当中,我只稍一思考,便能将它们全部记起。
小白回来之后,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它不再撕扯它的窝,也不再拖拽尿垫进屋,除了它尿多,弄得阳台上骚气十足、偶尔会磨牙,叼咬孩子的小玩具以外,似乎没有了任何缺点。
我每次打开书房 的门,它都会甩着舌头飞奔到我身边,然后再去整个屋子它能去的所有地方全部游荡一遍之后,在我的脚边坐好。
每次它都会轻轻呜咽,撒娇也似的让我带它出去玩,只要我一穿上外套,它就能蹦起老高,表示它的期待与兴奋。
再后来,它与猫打架,有一次意外跳上了沙发,将猫从安全领地赶下了沙发之后,它便时常会趴在沙发上。
“小白最近可真乖。”妻子不由感叹道。
“要不。”我犹豫着,鼓起勇气说:“我们就自己养着吧,帮它养老送终。”
一只狗只能活10年上下,我们为它养老送终并不是一句虚言。
“好。”我和妻子达成了共识,我们分工打扫它房间的卫生,给它喂食,换水。
依旧是我带它出门去遛,却已然不用再牵绳子,我嘴里喊出的话,就能成为绳子,指导它的行动,哪怕它正与小伙伴玩得忘乎所以,只要我一喊,它马上就会回来。
它会避让汽车,它会避让行人,它会在我站着不动的时候,立在我脚边,它还会看我的眼色,寻找前进的方向。
如此一只灵巧的狗,一点点缺点又如何呢?
人无完人,难道要我要求它变成完美的狗吗?
我和妻子彻底定下了心,我们决定要养它一辈子。
可昨天晚上的事,让我们的所有打算,所有对未来的期待,全部打碎,就如镜子变成碎片,散落一地。我们的心也破碎不堪,犹如衰败的娃娃,千疮百孔。
事情并不复杂,时间也并不长。
晚上10点半上下,我忽然听到小白狂吠不止,然后我听见一声剧烈的响声,然后我就听见小白的吠叫声完全变了味儿,那声音中带着极度地惊恐和不安,而它混乱的脚步声也“霹雳啪啦”不断在房间中响起,就像它不断在房间中打着转一样。
妻子正在帮女儿洗澡,因为是冬天,所以我举着浴巾等在浴室门口,以至于可以女儿一洗完澡,我就可以将她包出来。可是这样反常的动静,让我心中产生不安的情绪。
我和妻子打了声招呼,将浴巾扔在了床上,然后来到书房查看,只是我一开门,一个黄色旋风般的身影从房间里冲了出来。
它在客厅里转了好大一圈,呼喊着瑟缩到了客厅放置柜式空调的角落里。
“小白?”我轻声喊着,却没有丝毫回应。
我去看它,却发现,它似乎想把自己挤到墙里去一样,不断在墙角挣扎着,嘴里还有着“呜呜”的叫唤声。
小白受到了什么样的惊吓,才会变成这样呢 ?
我心里十分疑惑,我先是百度查了一下,如何面对受惊吓的小狗,百度上面说:“要把它搂在怀里,不断和它说话。”
我到角落里把小白拽了出来,将它搂在怀里,嘴里不断重复着:“没事,没事,没事。”
可小白根本就不看我,它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身后。
我的身后就是书房,书房的方向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扭头看去,书房的灯,是我刚才开的,似乎一切都没有什么异常。
可小灰却也缩在它常呆的窗台上,保持和书房的距离。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它们变成这样。
我顺手将小白放了,它再次在整个房间里乱跑起来,它在找角落想把自己藏起来。正是我的这个无心之举,却害死了小白。
我先是来到书房的阳台上,发现之前放置在阳台的折叠衣架倒在地上,阳台上的窗户开着。
可我确定我没有开过那扇窗户,而且窗户的阻尼很强,不是猫狗能将其推开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探头出去看,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这时,女儿又已经洗完了澡,妻子不断喊叫着让我过去帮忙。我只好把阳台上的窗户都关上锁好,然后先去帮助孩子出浴。
突然,小白传来悲鸣声,我急忙又从房间冲出来,却没看见小白,我和妻子找了一圈,发现小白的半个脑袋在客卫厕所里,它的头抬起,再次发出悲鸣声,那种声音简直无法形容,我无法想象一只狗能发出这样的声音来,它就像是孩子在发出“啊——”的惨叫声。
我不断轻声呼唤小白,我说:“小白,你出来啊。你别躲在那里。”
说着我就要伸手去拉小白,可妻子说,受了惊吓的狗可能会咬主人,她急忙去厨房拿了隔热手套给我,我戴上手套,去摸小白,却发现它的嘴微微张开,浑身已经没了力气。
我的手再朝下摸去,我刚才搂住它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它的心脏在跳动,我知道该摸哪里,可是摸哪里也没用,它身上没有了任何正在跳动的迹象。
“小白……”我抬头看向妻子,我咽了咽口水,犹豫着说:“小白它怎么没有心跳了?”
妻子说:“你赶紧把它弄出来啊。”
我这才反应过来,伸手去拉它,却发现它卡得死死的,我再探手进去摸,却发现马桶下面有一个洞,那个洞十分狭窄,只比小白的身体宽一点点,我去拽小白,根本就拽不出它来。
我只好轻轻拉着它的头,将手整个伸进那个洞里,将小白托起来,然后慢慢地一点点地将它拽了出来。
小白出来的时候,眼睛仍然是睁开的,舌头朝外吐着,嘴巴张着,身体已经硬了。
我常常在小说里看见别人描述悲伤是鼻子一酸,从前无法体会,可昨天晚上,我是真的鼻子一酸,从鼻梁酸到了鼻尖,然后眼泪水止不住地就落了下来,说话的声音顿时哽咽起来。
我看见妻子的眼眶也红了,鼻头也红了。
女儿自己穿好睡衣裤,不停地在房间里问:“爸爸,妈妈。小白怎么样了?小白救出来了吗?”
她甚至穿着妻子的洗澡拖鞋就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可是妻子却急忙拦住她,用手捂住她的眼睛,一边说着:“不要看,不要看,我们进去,宝,我们进去。”说着,将孩子带回了房间里。
我忍住哽咽的声音,眼泪低落在客卫的地面上,我蹲着,一时间不知所措。
妻子没一会儿又出来了,她拿了个纸袋子给我说:“去吧,别让小白冷着了。找个好地方给它埋了吧。”
埋了。
“好。”
我把小白装进了纸袋子里,妻子又拿出几包小白最爱吃的小肉干,递到我手上,说:“带上吧,一起埋了吧。这是它最喜欢吃的小肉干,早知道今天会发生这种事,我应该多给它吃几个。”妻子用手擦了擦眼角。
我一言不发,把肉干一并扔进纸袋子里,带上了一个平铲头,就出门去了。
冬天的夜很冷,很冷。可我的心更冷,犹如那恒古不化的冰川。所以我敞开衣襟,好让自己暖和一些。
我扫了一辆共享单车,我一边骑着一边对纸袋子里的小白说:“小白,这全都是你走过的路,你看,你最喜欢在这一排树脚上撒尿拉屎。都不知道帮你清理过多少次。”
“最后再看一眼吧,爸爸打算把你埋到坝上去,那里有一个小伙伴,可以陪你一起玩。”
坝上有一片新种的小树林,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土坡,我猜那里面也埋着某种小动物,多半是狗,因为我看见过一个年过半百的女人去那里献过花,那时,小白还快活地在我脚边跑着。
我一路骑着车,一路说着话,我不停喊着:“小白,小白。”
“小白,你再看我一眼吧。”
为什么,为什么当我们决定要养你一辈子的时候,你就这样离我们而去了。
土很硬,铲头没有铲杆完全用不上劲,还好铲头是是平铲。
我用平铲尖锐的地方扎进土里,然后将硬土翻开,我不断重复,刨出来一个小坑。
我把小白轻轻地放进去,又把它最爱吃的小肉干倒在它身旁,它的眼睛还没有闭上,我用手抚摸了好几次,它依旧不肯闭上。
我把土捣碎了,撒在它的身上,一点一点的,把它的身体掩埋进土里,只剩下它的头。
我放下铲头。
伸手最后摸了摸它的头。
世界寂静无声,在这只有我一个人的夜,深沉得令人恐惧。我的身体颤抖着,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我回到家,推开门,房间灯火通明,没有了小白的家,仿佛一下子空了一大块。
妻子坐在沙发上等着我,孩子已经入睡。
她带着我来到书房,指着阳台的玻璃上说:“玻璃外面有脚印,可能是有人想要进来,被小白吓走了,它是个英雄。”
小白是个英雄。
可是,我宁愿小白不做英雄。
我只想它能够一直一直地陪着我。
2022年1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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