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外婆去世早，外公送完最后一个女儿出嫁，就孤苦伶仃一个人了。本来他是有一个哥哥的，但听说在上世纪20年代被抓去当壮丁，生死未卜。作为家中长女，妈妈自然舍不得外公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农村黑旧的土砖房里。在我八岁那年，爸妈商量了一下，决定把家里一间空屋收拾出来给外公住。
我一直和外公亲近，所以对于他的到来，我是欢喜非常。外公搬过来的第三天就是大年三十，相比以前纯粹 “穿新衣戴新帽拿红包乐淘淘” 的热闹气氛，有外公在的团年饭，还多了几分我当时无法体会的庄严和牵挂。
丰子恺漫画：过年
1.祭祖
吃团年饭之前，必会有一串噼里啪啦的鞭炮响，爸爸说，这是为了叫祖宗们在一年的最后一天回家来吃饭。火药的香味弥散进空气，袅袅的青烟顺着凛冽的冬风灌进大客厅，好像祖先们的灵魂真的有来。妈妈在厨房里忙活最后一道菜，刚放完鞭炮的爸爸则吩咐我们：“小姑娘去端碗拿筷子，大姑娘去叫你爹爹，我去端电饭煲咯！” 说罢，扯下晾衣绳上的白毛巾，搭在肩上，身姿笔挺地去端饭，像个骄傲的店小二。
我翘着两只小辫子，跑着去外公的小房间，敲门问：“爹爹你在吗？吃团年饭啦。” “哦，是大丫头呀，你妈今天起了个大早啊，这么快就做好了？” 外公开门，朗声笑道。我眼前的外公精神奕奕：一套蓝灰色的中山装有些年头了，但依然整洁；头上的牛皮帽也是他常戴的，可以缓解他冬天的头痛病。唯一新的是脚上的棉布鞋，那是妈妈过年前给他买的。
外公刚欲伸脚出门又忽然停住，“等我拿个东西，我们一起过去。” 我跟在外公身后，看他径直走向房间里一个宽大的暗红漆木柜。柜门是一把古代铜锁锁上的，需要那种长长的铜片钥匙来开。他从中山装裤子口袋里面捞出唯一的一把长钥匙，打开柜门，又拉着其中一个抽屉的铜环抽出屉子，拿出一个红包模样的东西装进衣服里面的口袋，最后哐啷啷地将抽屉推进柜子，锁好柜门。抽屉上铜环和柜门铜锁叮叮梆梆碰撞的声音格外清脆，像春暖花开时街上卖麻糖和甜酒的信号。
我跟爷爷走到大客厅，圆桌上的酒杯饭碗已经摆好，每个酒杯都是半满，饭碗里也是一半饭一半菜。筷子夹菜的一头搁在碗沿上，另一头搁在餐桌上。爸爸摆好椅子说：“先等一会儿哈，我们要先祭祖先，等祖先吃完再吃。” 我本觉得好笑：“碗筷这样斜摆着，祖先才能吃吗？” 爸爸没理会我。外公则三分温和七分严肃地说：“这是规矩。要等三分钟饭菜热气散了再吃。” 说着摸出口袋里我以为是红包的布包。妈妈见状说：“爸，你不用给小孩子压岁钱，我们都给过了。” 我疑惑不解的望着妈妈，心里只敢想不敢说：“什么时候给过？连每次亲戚给的钱，都被你搜刮走了呀，说给我攒学费的。” 外公说：“我不是给红包。” 妈妈也疑惑了，指了指外公手里的布包：“那这是？” 外公跟妈妈说：“这是你大伯留给我的。” 我们打开红布一看，一片灰褐色的麻布片呈现在我们面前。外公黯然的眼里似乎有泪要落，他说：“原本应该是红色的，放了几十年，颜色都不亮了。”
2. 思亲
“爸，今天团年，我们先吃饭，边吃边说啊。”爸爸生怕外公伤情，赶紧招呼着外公坐下。外公把那片灰褐色的麻布放在他左边的空座上，又往空座面前的酒杯里倒满酒。席间，我们才听到妈妈亲大伯，也就是我大爹的故事。
外公两兄弟从小无父无母的，靠给地主放牛过活。每天都要走十几里路去放牛，回家常常已是天黑。外公小时候怕黑也怕鬼，赶牛回家总走在牛群前头，导致有一次丢了一头牛。地主知道后痛打了外公一顿，就连过年分肉也没有外公的份。大爹看自己的亲弟弟遭此劫难，偷偷把自己分的肉、菜和米煮成一锅，再拌上辣椒酱，跟外公分着吃了。外公说：“那时候哪有这么大一桌好菜呀，就过年那天才有肉吃。有个亲人一起吃顿饱饭，就很圆满了。” 过完年，大爹送给外公一块红布，说是从地主家供奉观音的案桌上偷偷剪下来的，系在手臂上可以驱鬼。外公这才胆子大起来，敢一个人走在牛群后头了。
有一次外公生病，实在没法跟大爹一起出去割牛草，就躺在田野上的土地庙里休息。大爹背起两个草框子说：“你就在这庙里等我，我给你也割满了装回来。” 外公昏睡了好久，也不见大爹回来，直到天黑他才一个人先回了地主家。地主一见到他就说：“我还以为你也被抓走了呢！想不到你个机灵鬼逃回来了！” 外公才知道，他的哥哥被抓去充军去了。
外公后来脱离了地主，做起了酿酒生意，娶妻生儿育女，一过就是大半辈子。每到过年，外公就会牵挂着大爹，常常念叨着：“团年饭就是要一家人齐齐整整的吃，才叫圆了。可是你大爹不知道在哪里。” 他也不是没有打听过，但是对于足不出镇的外公来说，只能靠每年出去打工的年轻人，过年带回来的一星半点消息来了解外面的世界。2003年的时候，外公似乎听说过大爹在广西的消息，但因为太远没能去亲自看，只是请人写过一封信，就再也没有回音了。
外公唯一的念想就是那块辟邪红布。在四十年的风尘中，它褪去了原本鲜亮的色彩，又浸染上外公近半个世纪的思念，何时能够等到属于它的那份圆满呢？
3. 重逢
转机发生在我家买了移动电话之后。2005年的十月，妈妈接到一个来自广西桂林的电话，对方称是肖祥武（大爹名字）的孙子。我妈挂电话后，说得亲自去桂林核实一下。过去之后，妈妈才知道当年大爹参军后，跟随军队走到广西就逃了。在当地大爹同样娶妻生子。早年间，大爹觉得自己年轻，虽然也思念着家乡和弟弟，但想着回去也是放牛，不如在异乡打拼一番再荣归故里。时光往往无情，待到暮年，远亲重新成为大爹心头的牵绊时，他的腿却因为枪伤走路不便，再也无法远行了。
在他的子孙不懈地努力下，终于打听到了妈妈的联系方式。从桂林回来后，妈妈跟外公讲了这个事情，她说：“我跟他们家商量过了，大伯说今年想回来跟我们一起过年呢。” 外公好高兴，轻轻地念：“活着就好啊。老成这样，回不回来都行啦，回来估计都不认识我了吧！”
不过到了年关，外公还是失望了一下。大爹的腿到冬天实在走不动路，更别说到广西以北的湖北来了。但大爹的大儿子和儿媳，以及之前跟我们电话联系的孙子都过来了。他们用大屏智能手机跟大爹那头的亲戚连线，外公终于见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哥哥，场面顿时哭哭笑笑，温暖成一锅粥。
我妈准备了十二道家乡最地道的菜招呼远客。外公举着手机跟大爹介绍家乡的团年饭：“哥我跟你说哈，这一桌子菜都是我大姑娘做的，这个精肉丸子、豆腐丸子、鱼糕以前只能在地主家厨房里看一眼，现在我们也能吃了。还有这个牛肉炉子（火锅），除了牛肉还有土豆呢！你看，还有炸鱼、排骨藕汤、灌胡椒......你现在是不是更习惯吃广西菜啦？广西菜辣椒放得多吗？”
看着外公像小孩子炫耀自家的玩具一样兴奋地说着，我们都不敢动筷子。直到大爹在电话那头说：“你光只是说，我又吃不到，你是在欠（馋）我不？你们先吃吧，菜都冷哒。” 我们才开始举杯享受一年最美味的时刻。直到外公去世，那块褪色的红布再也没有出现在团年饭的空座上。
外公在我十四岁过世。大爹没能回来，只是在一个月之后，他也溘然长逝。我们将那块褪色的红布放进棺材，跟着外公的遗体一起火化了。相信外公和大爹，一定能够凭借这跨越半世纪的信物，在天上团聚。
此后家里过年，都是手机电视麻将桌。连团年饭，一家人也无法齐齐整整从头吃到尾。我年少那会儿关于年的记忆，可能也随着外公去了天堂吧。
#羽西×简书 红蕴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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