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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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是李照夜，或许吧。

这么说，是因为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她。我只记得自己在混沌中醒来，耳边是仪器的呢喃，这一直是让人揪心的声音，在那时，却让我感到出奇的平静。

直到睁开眼，更多的感觉才向我扑来，全身上下的痛感和无力感，还有不断涌入鼻腔的并不好闻的消毒水的气味。

“我……这是在医院吗……”我艰难地问出这句话。

一个女人向我冲来，呼喊着什么，我只能听见耳边的嗡嗡声，我隐约看到她眼角上某种晶莹的东西。那一瞬间，我感觉我并不在那里。

再次醒来，我感觉好了很多，但消毒水的味道还是依旧让人蹙眉。

“幺幺你醒了，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这次是个男人，那个女人也在一边，比上一次我见她冷静了不少。

我摇摇头，“你们是谁？”

他们明显愣了一下，“我们，我们是你的爸爸妈妈呀……我，我是你爸爸，你不记得了？”

我摇头。

“那你记不记得你是谁？”

“我是李照夜。”或许吧。

2

照夜是我女儿。幺幺是她的小名，她还有个哥哥。

幺幺第一次醒来的时候，我高兴坏了，嚷嚷了一些我都不知道是什么的话，看见幺幺又闭眼了，我才反应过来叫医生。

医生说她没什么大碍，让我别大喊大叫，吵了病人。

后来，我便只敢站在我丈夫身后，怕太激动把幺幺吓晕过去。

可是，幺幺再次醒来，她竟然不记得我们了。

所幸，她还记得自己叫李照夜。

唉，看看我的小宝贝呀，遭了这么大的罪，光是病危通知书就下了好几次。以后说什么我也不让她和那个小痞子玩了。要不是那个小痞子非要开摩托带幺幺去兜风，也不至于出了车祸弄成现在这样。

不过，那个小痞子也没好到哪里去，一条腿断了，以后恐怕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了。他也挺可怜，出了车祸都没人来看他，医药费还是我出的。

幺幺醒后，他来过一次，不过我把他赶走了。以前幺幺跟他好得死去活来的，现在好不容易忘了他，自然要躲远点，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3

我醒来以后，有个拄着拐的男生来过，被女人赶走了。后来他又偷偷地来，趁女人做饭的时候偷偷来。

“你失忆了？”

说实话，那时候他挺狼狈的，但还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表达关心。

他跟我说过去。他说我以前和他经常出去玩，我们去过海边看日落，去过山顶看星星，去过很多秘密的地方，而在他带我去兜风的时候出了车祸。

他说：“以前我们去兜过很多次风的，都没有出事，怎么就偏偏……”他欲言又止。

“都怪我。”那个有些高傲的少年此时像是个淋了雨的小狗。

“喂，”我说，“你是不是喜欢李照夜？”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称呼“李照夜”这个名字，好像我不是她似的。

男生被问得满脸通红，“我才不喜欢她。”

他说完便逃走了。

他大概没发觉，他没有说“你”，而是说“她”。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只知道，我不是他的李照夜。

4

忘记自己在医院待了多久，我觉得很漫长，每天只是看着窗外移动得慢吞吞的云，还有门外来来往往的人。医院这个地方，总是伤感的。总有一些夜晚，安静的走廊上布满慌乱的脚步声。

出院以后，我正式加入了李照夜的生活。学习、考试、复诊，匆匆忙忙，我已经习惯了李照夜的身份，我有时真的笃定，我就是李照夜啊。

只不过，每当我拿着成绩单回家时，女人脸上的笑总会僵硬许多。

“你不该这样的，幺幺不是这样的……”她常常呢喃。

男人倒是很开心，“不愧是我女儿，成绩这么好。”

至于那个男生——我知道他叫江是——依旧跟在我身边。

“你不觉得，我跟以前很不一样吗？”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一直陪着你的。”

世人总是被皮囊限制了爱，他更可笑，被李照夜这个名字限制住了。

“江是，如果我不是李照夜，你还会一直陪着我吗？”

5

听完那个问题，我愣住了。

她在说什么呢，她不就是李照夜吗？

我不知道说过多少次，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陪着她的。

我本想再一次这么说，可是看着她不带一丝情感的双眸，我犹豫了。

如果她不是李照夜，我会喜欢她吗？

不会。

“无论她变成什么样”，这句话是不成立的。

我喜欢的不是李照夜这个名字，也不是李照夜的样貌，而是那个一直对我笑的小太阳。

但我希望你是李照夜，我现在这副瘸子模样，怎么能配上那束照亮一切黑暗的光？

我希望你是李照夜，我心爱的女孩她一定得像你一样健健康康。

“瞎说什么呢，你怎么可能不是李照夜。”

6

我的女儿变了许多。

她不再爱笑，不再搂着我撒娇，也不需要我督促她认真学习。她只是礼貌地问好，然后埋头于书籍，唯一让她高兴的，是街上的风。

那天，她拿着全班第一的成绩单给我看，不是求表扬，只是按例而已。我本该高兴的，我的女儿变成一个了多么优秀的女孩呀。

可是，她真的是我的幺幺吗？

我有点着魔，我竟然会想，兴许是幺幺和什么人互换了灵魂。

再车祸一次，我的幺幺是不是就会回来了……

“幺幺，再和江是那小子兜一次风吧。”

7

女人变得很奇怪，她让我再和江是兜一次风，因为我们要搬走了。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生出的柔情，但我还是照做了。

兜风的话，会遇见街上的风啊。

在跟江是约好的那天，我们镇上有一辆汽车发生了爆炸，那是一辆搬家车，原本只是刹车失灵，可是车上载了煤气罐。因为是在街区，据说死了很多人。

那爆炸离家里很近，我的玻璃甚至都有了些许裂痕。而我不稳当的书架也掉下来许多书，我在这堆书里发现了李照夜过去的日记本。

日记本带锁，封面是一辆摩托车。我奇怪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喜欢摩托车，但是一想到明晚的兜风，我突然有了个奇怪的想法。

我将我和江是出车祸的日期当作密码输入，锁——开了。

里面什么也没有，空白一片。

正当我一筹莫展之际，我隐约看见纸面上有些痕迹，就用铅笔涂在上面，字迹渐渐浮现出来。

8

我再怎么思念以前的女儿，也不能让她冒险。而且，我们就要搬家了，去到一个新的地方，忘掉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吧。到了那里，幺幺就是现在的模样，我们都要忘记过去，而江是，也必须被忘记。

江是其实是个好孩子，起码对幺幺很好，所以，就让他们再见一面，他应当知道自己一个瘸子是配不上幺幺的吧……

可如果他死缠烂打呢？让他破坏我们的新生活吗？幺幺也会不舒服的吧？

他要是能带着希望死去，也算是瞑目了吧。

9

李照夜，你好。

我是李照夜，那个车祸前的李照夜。

如果你看到这里感到奇怪的话，我想我的计划应该成功了。

你的确是李照夜，而我也是。

在我之前的李照夜，和你一样，冷静克制，只喜欢街上的风，可是那个李照夜是怎么变成我的呢？

母亲自从哥哥死后精神就变得不正常了。我和哥哥长得很像，但他乐观开朗，一直是我们家的太阳，而我沉默寡言，和他的性格很不同。哥哥死后，母亲常常把我认成哥哥，逼迫我装成他的样子，如果不听从，她就会毒打我。为了生存，我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转眼八年过去了，我已经习惯了伪装，可我并不快乐。

我，受够了。

我不可能逃走，因为我答应哥哥要照顾好母亲，可我也不想把真实的自己葬送了。

所以，我设计了一场车祸，如果车祸后我没失忆，那我就装成失忆的样子，用真实的自己生活；如果我失忆了，那更好，我会重新变成那个真实的我。

我希望自己能失忆，因为说实话，我也不记得过去的我到底是什么样子了。

当然，失忆的概率很小，但我也想试一试，即使是没失忆，我也不想以这种替身的身份活着了。

至于母亲，她可能不会接受。没关系，我只是在给自己找一个客观的突然改变的理由罢了。

我给你写这封信就是想告诉你，一定要坚持现在的自己，不要被母亲篡改了内心。

李照夜，好好生活下去吧。

10

看完那封信，我很长时间都没有缓过神来。最后错过了和江是约定的时间。我到那里的时候，一个人也没有，我继续等了两个小时，他也没有出现，我想他应该是以为我放了他的鸽子吧。

我准备发短信向他解释，后来又想，算了吧，以后大概不会再见了。

李照夜，我不知道以后我走下去的生活是不是你预想的，兴许等我恢复记忆就知道了吧。

不论如何，我会好好生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