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班车回到厂子里,正赶上厂子下班的时候。走在人流涌动的下班路上,总感觉有些人时不时看一眼我们再窃窃私语。我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浓重,难不成舅舅的事,连带我们也成了话题?可慢慢地,我发现他们看的不是我,而是妹妹。
“你觉不觉得,那些人在说你什么。”我小声和妹妹嘀咕。
“说我?我有什么好说的。”妹妹全无在意地快步向家走。
推开家门,我们意外地看到家里已有几个客人,都是与父母熟识的朋友,包括厂长,罗岩也在。我和妹妹都一头雾水地呆在那里,搞不懂状况。众人见到我们,都高兴地站了起来。厂长最先激动地说:“二丫头,你的高考成绩出来了,全县理科状元。稳到北京上大学了。”
众人听罢一起鼓起了掌,我放下行囊,一把搂住了妹妹。
但妹妹展现出来的,却不是我们想象的兴高采烈,她只是微微笑着,向大家微鞠了一躬,表达了谢意,就躲进了自己的小屋。只剩下我们这一屋子与高考无关的人,继续开心地高谈阔论起来。
大家聊得越来越多,越来越远。聊完妹妹的一鸣惊人,又聊起舅舅的桃花运,最后聊到了我。他们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我支支吾吾地默认了。罗岩马上就闹着说:“有照片吗?”我犹豫地看了一下爸妈,发现他们都没有阻止的意思,于是拿出了我和徐鸿的合影。
“够帅的啊。像那个谁来着?”
“郭富城。”
“对对对。”
爸妈始终微笑着,没说任何相关的话,任由大家继续开心调侃。正如妹妹所说,妈妈最近很高兴,难得的高兴。从前不合理的要求,都可能在此时被通过。
那个夏天,对我们家来说,繁花似锦。舅舅把厂里无数小青年的梦中情人娶回了家,妹妹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入了北京的大学,而我在北京找到了一个明星相的男朋友。我们家制造的话题,让这个闭塞寒酸的小厂在那个夏天格外的燥热。笑容仿佛已经僵在了我父母的脸上,这些年所有的不快与压抑,一夜之间,土崩瓦解,销声匿迹。
而我想不明白的是,唯一与这场盛宴格格不入的,居然是妹妹一日多过一日的郁郁寡欢。一天夜里,爸妈出去乘凉打麻将,妹妹坐在写字桌前,素描着当年热播的电影,《泰坦尼克号》海报。我终于按纳不住自己的好奇,想探索一下妹妹的内心世界。
“听到你高考分数的时候,你好像一点都不激动。”我小声问。妹妹头也不抬地回答说:“我学的是理科,高考完对着答案一估分,就大概知道自己的分数了。又不意外。”
“那也是一个大大的惊喜啊。前两天,县里电视台还来采访——”
“过两天,”妹妹打断了我,“你回京的时候,我和你一起去县里一趟。”
“去送我吗?”
“不是,去一个朋友家玩,顺便准备参加一场订婚仪式。”
“订婚?谁啊?”
“还能有谁,我以前说的那个帅哥和那个小A呗。怎么说也是多年的同学。总要去一下的。”
“你不会是还在为这个帅哥伤感吧。”
“不会了。他的恋爱谈得那么自毁前程,这种男生怀念都不值当。不过仪式上应该会见到另一个男孩,我在想,这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妹妹的头始终没有抬,一直认认真真地画着。相对于我而言,妹妹似乎更擅长谈论自己在情感上的喜好与认知。坦然处之,无所掩饰。
“又是个什么样的男孩呢?”反正妹妹高考已经尘埃落定,我一改以往的忧心,来了八卦的兴致。
“我和你说过,当初班主任发神经,座位大调整,让那帅哥和小A坐在了一起。那次座位大调整,我的同桌也变成了一个以前从没有交集的男生。”
“他哪点吸引你呢?”
“他学习不好,以前总坐在最后一排的。和我全不在一个频道。不过,就是很新奇。我们聊金庸小说,课间比练毛笔字,他还教我认识世界杯球星,给我听王菲的歌,怎么说呢。我天天只知道好好学习。他给我看了好多学习之外的东西。很开心。”
我可以理解妹妹口中的这种感觉,正如当初张哲刚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一样。我突然感觉头皮发麻,心有余悸。
“他居然没有影响你的成绩,真是万幸。”
“怎么会呢?我知道我的主要任务。况且,我还没上大学,还没工作,好像一本书刚写了个序言,我为什么着急写结尾呢。再说,我以后要嫁的,也绝不可能是一个连大学都考不上的人。”
“那一切都懂,还这么伤感?”
“情窦初开的年华嘛,就是用来追忆伤感的。”
妹妹一边说着,一边在画好的画上,画了一颗心。
“这是,要送人的?送给他的?”我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嗯,留个纪念嘛。毕竟是头一次和男生去看电影。纪念一下。”
“你们俩?去看了泰坦尼克?”影片中,杰克给露丝画像时,那一系列让人呼吸不畅的脸红画面一下子涌进我脑海。妹妹没有看我,只是浅笑着,依然是用云淡风轻的语气叉开话题,“电影最后挺惨的,是不?”
夜里,妹妹已经睡熟,我辗转反侧,自己也说不清是怎样的心情,是因为妹妹大尺度的成长带给我的距离与陌生,还是因为对妹妹这次早恋的感同身受。我完全无法诠释。坐起身,我忍不住打开了妹妹的抽屉。
出于家教中的彼此尊重,我们都不会去看妹妹的抽屉,而这个夜里,我无法克制自己,小心翼翼地翻开了妹妹的画册。
两天后,我和妹妹一起坐上了去县里的班车。相对于接我的时候,妹妹此时的话很少,多数看向窗外,旁若无人。我也看着窗外的草木如织,眼前渐渐迷离,一幕如同致青春的电影在我眼前铺展开来。
我看到满面青涩的男孩和女孩,奔跑在山坡的野花丛中,跑得累了,就直接躺下,他打开随身听,把一只耳机放入她的耳中,两人闭上眼,听着王菲的执迷不悔。
下雨的屋檐下,他们坐在地上,看着同一本小说,专注到不知道雨什么时候早已停下,天上一道彩虹,好像天空微笑的脸。
她握着细细的毛笔,他握着她的手,认认真真地写着小楷: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他和她悄悄翻出学校的围墙,在电影快开始时,缩进自己的座位。当露丝和杰克你侬我侬时,他牵了她的手。当杰克沉入水底时,她已泣不成声,哭倒在他肩头。
……
画面颜色越来越淡,最终变成黑白线条,印在了妹妹的画册上。我无法想象,这样的一个男孩,会在妹妹的生命中留下怎样的浓墨重彩。我似乎理解了,妹妹听到自己高考分数时的那份出人意料的平静,虽说在她心里,对自己的分数有所预期,但当分数真的板上钉钉地呈现出来,还是像离婚的夫妻拿到离婚证的那一刻,多了诀别的惆怅。
我也无法想象妹妹与那个男孩子是用了怎样的表情,来演绎他们的最后一面。在我回京后的第一周里,母亲在电话里悄悄问我,妹妹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他们。因为他们在家里的垃圾筒里,发现了被烧的纸张。有些许没烧毁的部分,看上去,像妹妹画的画。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妹妹的画册。但是我没有告诉母亲。帮她保守了这个秘密的同时,我的内心也被妹妹不拖泥带水的态度震撼了一下,就像妹妹所说的,她的故事才刚刚写下序言,这不过是终要翻过去的一篇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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