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著：远歌
第一百十五章 谁道雨将骤（上）
自从获悉万妃诛杀太子的心思，雨沁田忧心重重，和楚进良商议着，加派了许多锦衣卫保护朱佑樘的安全。但自小成长在昭德宫，雨沁田深知万妃的手段，她一但铁了心要除去谁，明里暗里的杀招可谓层出不穷，不达目的绝不会轻易罢手。昭德宫那些身负绝艺的宫人下手何其巧妙，没有人比雨沁田更加清楚。想在这些时刻伺机出手的杀手剑下护住朱佑樘性命，便是亲自出马，也没有万全的把握。百般无奈下，雨沁田只有靠增加自己进宫的次数，有意无意在朱佑樘身边行走，暗中阻拦昭德宫的手段。
这日，雨沁田进宫，又刻意往太子居住的仁寿宫附近巡视，却被正在御花园练功的朱佑樘撞个正着，雨沁田无法说明真正来意，只得尴尬地按君臣之礼给储君请安。
朱佑樘比起新年国宴之时，竟高大壮实了不少，脱去了初失娘亲时的伶仃苦相，此时头戴蟠龙玉冠，身着明黄的太子服，诚如万妃所言，举止间竟满是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朝中都议论这位太子重礼仪，修德行，读书上进，习武认真，小小年纪，俨然透着一代明君的风范。雨沁田却深知，这个与自己流着相同血脉的骨肉至亲，偏偏在看待自己这个亲舅舅时，会掩去平日里的得体有礼，缺乏孩童稚气的眼中总是流露出满满的恨意。
在后宫中身经百战，又官至西厂督主，雨沁田岂不深谙为人交往之道，只是聪明如他，却始终没有想到该如何化解这孩子心中的误会。倘若把雨瑶族之事合盘托出，非但没有把握他对自己的话到底能信任几分，最主要的，让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去承受族仇家恨，又要在险象环生的后宫环境中生存下去，甚至最终登上天子的宝座，这个压力实在太大，雨沁田宁愿自己多担着，也不想他过早地担负。
此刻相见，雨沁田自然料到不会有什么和善的交流，只想见了礼后赶快脱身。哪知朱佑樘在背后道：“雨督主却是急着往何处去？最近好像常在仁寿宫附近看见你，能请教你所为何来吗？”
雨沁田无法据实相告，只得道：“奴才恰巧路过，太子殿下多心了。”
朱佑樘道：“早就闻听你武艺超群，今日巧遇，就留下陪我切磋交流片刻如何？”话虽说得恭敬，语气中的温度却让人凭地心寒。
雨沁田自知他来者不善，遂推脱道：“太子殿下谬赞，奴才微末技艺，岂敢与殿下切磋。”
朱佑樘冷冷打量他片刻，道：“雨督主何必自谦，你不愿赐教，我岂敢勉强？不谈武艺，我亦有几个问题要向你请教。”
雨沁田无奈，只得立住身形由他发问。却听朱佑樘续道：“近日我随太子太傅学习太祖皇帝定下的户吏祖制，却未见西厂督主是何官衔，只好向督主你本人求教。”
雨沁田自然明白他此番询问意在嘲讽，不想多做无谓的言辞，遂恭顺答道：“西厂乃本朝新设机构，祖制中并无记载。”
朱佑樘哦了一声，道：“原来是父皇为督主你新设的职位啊。那倒要请教此官职当属何品何级呢？”
雨沁田沉着气答道：“祖制有云宦官最高品秩为正四品，依此而论，西厂督主一职当属此类。”
朱佑樘故作惊讶道：“督主大人岂能只是四品官员？倘如此，为何王侯公卿，路遇你的队伍也要让路？这样的气派，岂非堪比大明天子出行的威仪？再说，我听闻你有皇权特许，可任意刑拘斩杀朝中大员，三品四品的朝臣向您奏事，拜伏于地者皆不乏其人，以致京师有童谣说‘都宪叩头如捣蒜，侍郎扯腿似烧葱’，倒不知是什么缘故？”
雨沁田见他一股脑编排出这么多自己的不是，可见这孩子平日里对自己的恨意累积至深。一个未满十岁的孩童，纵然聪慧，但想要在言辞上如此罗列有据，气势咄咄逼人，只怕少不了一群反对派的老臣在背后教唆。
沉住心中的闷气，面对咄咄逼人的态度，出口仍是不慌不乱：“太子殿下勤政好学，实乃国之幸事，只是治国之道切忌缺乏亲身调查而尽信他人说辞。朝中一些腐朽老臣，仗着元老的身份，固守既得利益，阻碍臣禁革宿弊，惧怕臣严惩贪腐，牵连深远。太子试想，倘若他们洁身自好，正气凛然，又何必对臣一个四品官员如此惧怕，如此谦卑？臣所作所为，自问无愧于皇上的信任和社稷的将来，殿下倘若有心，还望明察。”
朱佑樘见他答得心平气和，好像对自己的挑衅浑不在意，心中好不着恼。根本也就是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奴才，还敢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口吻，更加变本加厉地责问道：“那再请问督主，你现在的俸禄是多少呢？”
雨沁田据实道：“臣岁俸二百零八石。”
朱佑樘哂笑道：“据我所学，宫中内侍，以奴婢之身，毕生效力皇家，虽有欠公允，但考虑其没有养家荫子的需要，俸禄还较普通平级官员为低。太祖皇帝为贬抑宦官专政，不使其有恒产，甚至曾有言‘月支廪米一石足矣’，倒不知如何轮到了督主你这里，却衍生为如此惊人的财富呢？”
雨沁田生平最恨别人以他宦官的身份妄加贬损，可眼前这个身为外甥的小太子却偏偏狠踩他痛处，心中难过，面上仍努力维持着平静，淡淡道：“太子所言虽然不错，却不知本朝亦有定制，身为内侍，无法在品级上加官晋爵，因此君王想要奖励为宦官者的功勋，则要靠提高俸米以示恩宠。鉴于白云观一案臣的救驾之功，加上屡次缉事得力，皇上额外恩典，臣方能提俸若此。”
朱佑樘哪里容他解释，冷声道：“哦，是吗？我还以为督主领受如此高的俸禄是因为陪我父皇睡觉呢。”
雨沁田被他一句话气得脸色惨白，万没想到商辂那群老不死的，竟然连这样不堪的话也同年幼的皇子提起。
朱佑樘见他终于被激得无言以对，玩味地欣赏着他的痛苦和屈辱，心中大大获得了满足。其实，平心而论，这个雨督主对自己算是宽厚。因母妃之死，听说他被东厂抓去动了大刑，生死边缘捡回一条命，原以为他定然怀恨在心，伺机协同万贵妃来对付自己，哪想却是不了了之。之后国宴上那场正面交锋，自己当着众多王室宗亲的面对他挥拳相向，半点不给这个救驾功臣以颜面，以他的武功，何至于生生挨那一拳，被打到伤口崩裂，血溅当场？而如今，依他身份之尊，权力之大，自己一个尚未掌权的太子，除了逞逞口舌的威风，也着实不能将他奈何。他若存心针对自己，有多是机会在父皇面前搬弄是非。这样疯狂地刺激他，无异于铤而走险，只是每每看到他面对自己时那副眸正神清、不卑不亢的模样，总是忍不住想去亲手拔下这层皮看看究竟，一个为巴结父皇不惜出卖色相的人，难道不应该是奴颜媚骨，一脸妖气的狐狸精吗，凭什么他能装得毫无破绽？想要看他痛苦，一定要把他欺负到跪地求饶，替母妃出气！
但隐约的，朱佑樘心里总有一丝笃定，这个人不会对自己出手，虽然说不出原因，但那双眼中透出的复杂情绪中，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却可以称之为关爱的东西。望着那张泛白的俊脸上写满了受伤的神情，朱佑樘突然为他的容忍想出一个浑理由，还未待琢磨清楚，话已经冲口而出，“你对我好是想巴结我吗？以后我当了皇帝，你会不会也和我睡？”
只见那单薄的身形猛地一震，那双沉静的眼中终于透出了不堪羞辱的愤怒，握紧的拳头指节苍白，微微颤抖的身躯仿佛在强自按耐打人的冲动。
朱佑樘见他这个样子，心中也有了一丝慌张，掩身在一颗老松树后面，颤声道：“我有说错吗？你难道想以下犯上，打我杀我吗？”
雨沁田默然半晌，终于忍下怒气，一字一顿道：“太子，你记住，我不会打你杀你，我只会替你娘照顾你，保护你。”
原著：远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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