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虹的故事

作者: 二木夕夕夕 | 来源:发表于2024-03-05 16:57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周六下午一点,一般是杰开车送孩子去上钢琴课。她有时跟着去,有时不去。如果她一起去,他们通常会在那附近的商场里看一场电影,散场之后刚好接上孩子。如果电影超过两个小时,他们就不看了。她在商场里随意逛一逛,而他在停车场等她。只有一次,他们心血来潮地在商场外面的一家快捷酒店要了一个房间。前台比对着身份证看她的时候,她觉得那目光里含着些别的什么。相比于一旁肚腩凸显的男人,她看起来要年轻得多。她独自出门的时候也偶被搭讪,也许是因为生孩子早,她身上似乎不太有一看就是母亲或是太太的气息。但那次他们什么也没做成,他睡着了,而她觉得这笔花费不值。

    杰在早上出门的时候,不无关心地问她,是否要在下午赶回来送一下儿子。他今天因为有项目要上线,需要守在办公室。你丈夫真的很好了。玛丽常在她复述完丈夫的一些言行之后这样评价。玛丽是她在一次度假酒店的亲子活动当中认识的,当时他们差了一分钟被堵在羊驼园门口,其他家长们都悻悻离开了,但独自带着女儿的玛丽强硬地留了下来,并且把踟蹰不定的他们一家称作“我们一大帮人”——管理员最终让了步。玛丽这么说,不仅仅是代表她自己的观点,实际上代表着她是基于她所知道的女人们的丈夫们的情况而得出的结论。虹笑了一下,点点头:他确实挺好的。

    他们在地铁上站了半程之后,才有一个位置空出来。儿子不愿意坐她腿上,但他自己又坐不踏实,在椅子上爬上爬下。她几次提高音量说,不要踢到别人。这句话对儿子不大起效,但她知道对于旁人是必要的。

    家里需要再买一辆车。但是杰觉得如果她需要用车,跟他说一声就好了。况且他不放心她一个人开车出去。有一次她撞上了路边的防护栏,车窗都裂了,还好孩子不在车上。

    她总是在需要专注的时候走神。他说。

    她想反驳:难道不是因为她需要专注的时候太多了吗?

    但这种争执没有什么意义。不解决问题的事情,她现在已经不大愿意做了。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反正总会有什么事情打破沉默。譬如,是时间去接儿子了。或者,老师通知有什么活动需要家长参与了。再或者,杰的母亲打来电话问他们什么时候回去了。

    【二】

    作为她的十分亲近的朋友,我知道许多关于她的事。有些事是她自己告诉我的,有些事是她没有说而我揣摩出来的。朋友之间,通常说一半,藏一半,说的那一半也许还并不全然出自于她的内心。这点道理我懂。

    但我还是很感激她对我的信任。我有时开玩笑跟她说,我要把你的故事写下来。她一点也不介意,光是笑:你写,你写。

    实际上,她可能知道我写不成。我想过要做很多事情,没有一件是动了手的。到了后来,我说什么都像夸海口。

    但我这次写了。也许还是写不成。我写着留给自己。不告诉任何人。

    【三】

    杰是那种你跟他在一起会觉得很安心的人。他宽厚得像个父亲。她第一次去他们家,江南的小村落里,他们的两层小楼房在主路尽头往南几百米处的一座石桥下,门前有一条河通往农田深处。他带她去村里他曾经念过书的小学遗址。这里原来有一棵很大的柳树。他指着一片堆满了建筑垃圾的小土坡说。他的妈妈在这里教了好多年的书,一到四年级的数学,在一个复式班里。他从幼儿园的年纪就坐在那个班最前面的一个位置,像他的托儿所。学校很多年前就拆掉了,改成了一个砖厂,再后来,就是他们现在所见的,连砖厂都废弃了。

    她说,她很羡慕他还能找到儿时的印迹——她接着想说,还有老家可去,但她哽住了。

    她记不太起自己老家的样子了。大脑的内存条每次触到那部分记忆的边缘就会闪退,只瞥见母亲盖着一块红布的脸。后来她想,怎么会是红布呢?应该是白的呀。全都模模糊糊的。她只记得酒席上有一只很大的蹄膀,她坐在人群当中,踮了脚使劲去够但怎么也够不着。对面的叔叔手夹筷子指了指她——这孩子还想着吃蹄膀呢。

    杰用臂膀环住她的腰:“我的就是你的。”

    他们只办了一场男方的婚礼。她父亲可能到现在都不知道她已经结婚了。他没问过,她也没提。

    她从前的朋友知道她已经结婚了的消息,都很吃惊。他们印象中,她不是一个这么容易安定下来的人。她读的是英语专业,一心想出国。毕业之后几年,她和曾经的大学同学都断了联系。他们以为她早就出国了,也许嫁给了一个外国人。她看起来就是那样的女生,有点神秘的,来无影去无踪。她去外国人家里做家教,给他们的孩子教中文。但是,他们其实暗暗觉得,她可能不止是在做这样的兼职。那些停在学校门口来接她的有牌子的车,就露出了端倪。

    她从来没有对此做过解释。当她再次出现时,她结婚了,还有了孩子,甚至在同学会上问起邻座的女同学,小婴儿的旧衣服还有没有留着的。

    她知道同学当中有关她的一些揣测和传言,但她有这样的本领,当她当做不知道的时候,她就真的不知道了。家教当中她确实认识了一个英国人,那时他太太还没有过来,她也没问过——他看起来像是离异了。他们在一起半年,直到他说他妻子下个月要过来了,而她可能不太适合继续在他们家当家教了,但他真的很喜欢她。在他妻子来了之后,他们仍旧继续在外面约会了几次,直到她决定不再接他的电话了。他给她额外的,不算多的零花钱让她觉得事情的性质正朝着一个并不是她想要的方向发展着,刚好那时候她又找到了新的兼职。

    【四】

    我在想,我算不算她所说的“从前的朋友”当中的一个。我认识她许多年,但是关系亲近起来,也就是这两年的事。

    我以为她跟我分享一些她内心的东西,是不是以此为交换,希望我也同样分享我的。这让我有些惶恐。

    还好,她只管自己说了下去。甚至,我发觉她似乎都不在意我是否给她反馈。

    我明白了她铺垫那么多,是有故事要说。我只需要做一个听故事的人就好了。

    为了明确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我想我得给她起个名字。想名字的时候我正在等地铁,地铁通道对面墙上的手机广告上有一幅拍摄彩虹的画面。可能有些随意了,但无伤大雅,就叫她“虹”吧。

    【五】

    音乐机构在二楼,在一间老厂房改造的房子里,长长的金属楼梯折了两次,为了防止地滑,楼梯上铺了暗红色的地毯,看起来有点不伦不类。玛丽的女儿在这里学长笛,她的课在周日。玛丽让她把钢琴课也换到周日,这样她们就可以一起去喝下午茶。

    可惜,虹说,轩轩周日还有跆拳道课。

    跆拳道不能换到周六吗?

    她当时也许脱口而出“不能”了。玛丽多少有些不高兴了,她想。因为这之后有近一个月,玛丽没有再主动联系过她,而她又是一个非得别人主动自己才回应的人。

    玛丽热爱她的生活,对所有琐事乐此不疲,像项目经理一样一个一个地攻克它们。她组织宝妈们聚会,张罗生日派对,联系帐篷营地,对秘密开在民居里的培训班了如指掌,对买房升学出国路径如数家珍。她永远生机勃勃,好像生活本来就该如此,她不过是搭上了时间的游览车,精选了一条热门路线,在观光的同时往她手里的地图上画下注解。

    虹却相反。她在出发前并不清楚目的地,总是走着走着就到了那儿,那儿是哪儿,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等待一些标记物出现,那些标记召唤她,让她冥冥当中沿着它们指引的方向走下去。

    她记得在大学毕业前夕,班级里组织去爬山。在山脚下他们碰见了一个算命的瞎子。其他人都走了,只有她停了下来,因为瞎子冲她说了一句:姑娘,你命中有劫。现在她回想起来,这是一个多么微不足道的事啊。那句话可能根本不是冲她,而是冲所有经过了那里的人说的,但只有她当真了。

    “你命中有劫。不过三年之后,你会化解。”

    那之后不能说她尽信了。但是每当她不顺的时候,她会在心里盘算一下,距离那一次爬山,过去了多久了。第三年的时候,什么大事也没有发生。第四年的时候,她结了婚。

    那时她多高兴啊,她把这个小故事讲给杰听。她说可以有两个理解:第三年的时候,她认识了杰,这就是大事;还有一个呢,第四年正好就是三年后,他们结了婚并且有了孩子。

    杰听了说,你这是心理暗示吧?

    她一下子惘然了。

    这天,她又坐在了等候区湖蓝色的软皮沙发上,轩轩把自己淹没在卡通地垫上那些五颜六色的玩具里,一如从前的每一个周六。

    【六】

    她在这里停顿了。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我这么说有点不负责任。实际上,我已无法确切记得,她是在哪一次哪一个场景下跟我讲的这些。但我脑海里,这个画面,恰如其分。

    她在喝水的时候,神情有些迷离。我知道,她其实是在借这个间隙斟酌她接下去要说的话。

    有一段时间,她一直跟我说,她觉得她的生活需要一些变化。她被卡在时钟里了——她的原话是这样。我脑海里立刻映出一个身体被卡在时钟里的样子,但我看到的是,秒针一遍一遍从一具尸体上碾过的情形,这情形又让我联想到工厂里的轧肉机。我没有见过现实中的轧肉机,但那一刻我发誓我看得真真切切。

    我的这些神游,令我一时没有跟上她说的话。

    她可能以为我是在同她产生共鸣了,她接着强调,现在她已经意识到,她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些变化——她需要很大的变化,尽管她自己也不确定变化的尽头是什么。

    【七】

    不像今天阴沉沉的,那一天这里落满了阳光。天气预报曾反复播报台风来袭的可能性,在最后时刻,台风忽然转了向,给这座城市留下了一场大雨和之后的凉爽晴天。

    上一位学生还在做考级之前的最后攻坚,老师说可能会耽误一小会儿。这一小会儿比她预计得要长,她两次起身到钢琴教室外面张望,都触见了老师略带歉意的目光。

    四点钟她要去听一场有关文学的讲座。她原本打算先把轩轩送回去,但如果上课时间再继续往后推迟的话,她有可能只能把轩轩一起带去讲座,她不太能想象那两个小时的讲座过程中将会出现什么状况。

    就像某种齿轮,一环扣着一环。

    沙发下的软皮热烘烘的,她叮嘱轩轩不要乱跑,起身走向尽头拐角处的洗手间。在挂满了各种演出和比赛照片的过道上,她听到一阵爵士钢琴的乐声。那些在咖啡馆、酒吧、酒店大堂常出现的音乐,慵懒的、恣意的、随心所欲的,令人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浮现出某些迷离异域的画面,像余晖下的海滨沙滩上棕色的啤酒瓶的反光,又朦胧,又晕眩。

    她循着乐声走去,在靠近拐角的最后一个教室里,透过玻璃门,她看到一个从未见过的棕发男士,身体轻轻晃动,阳光落在肩头,目光像风吹过的芦苇,拂过身旁的学生。有一瞬间,她觉得坐在那张琴凳上的人是她自己,在一个以为自己的人生将有无限可能的年纪。

    她从洗手间回来时,那个学生已经不在那儿了,只有棕发的男人在整理琴谱。

    嗨。他看到了她。

    他问她是不是来学琴的。

    她说不是。我陪我儿子来。接着她说,我喜欢你刚刚弹的曲子。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无意识地撩了一下头发。

    一根发丝蜷在她细长的指尖当中,在她落下手腕的瞬间,像一条海鱼正奋力穿过礁石。

    对面的男人无比自然地替她将那根缠绕的发丝抽了出来。这时,他们才发觉面临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尴尬。男人既不能立时将发丝丢了,也不能再还给她;女人则有了一瞬间不知如何是好的迟疑。半秒钟之后,她同时说了“谢谢”与“抱歉”。而他则说了自己的名字:夏尔。

    Fly me to the moon。他说。这也是他最喜欢的一个曲子之一。他是法国人。正在四处旅行,刚来这里一个月。钢琴只是他其中一个爱好,他做的更多的是摄影。当然,如果需要的话,他也可以去打渔,或者打猎。他笑起来。

    空气流动了起来。他是那么轻松,好似一阵自由的风。她被感染了。许久不用的英语,竟也在三两句来回对话中变得顺畅起来。

    她问爵士钢琴是不是很难。

    不会,它是最简单的。他说,你看,没有规则就是它的规则。他玩了起来,用手背的指关节随意地触键,一小串同样随意的音符也跳了出来。

    你可以试一试。他对她说,想象你现在非常自由、放松,弄出一些这种感觉的声音来。甚至可以用脚趾,如果你想要的话。她脑海里浮起那一幕,两个人都笑了。

    她击打出了一些没有节奏的零落的声音。她应该发挥得更好的,她多少也在儿子的钢琴课上学到些什么。但现在,她似乎来不及整理自己的思绪。

    “对,就是这样。玩就好了。”

    在他的鼓励之下,她渐渐壮了胆子,弹出了一段似是而非的乐句,而他紧随其后,将她的乐句略加修饰,弹了出来,这一回乐句像是有了跳跃的灵魂。

    她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仅仅因为一个不成章法的乐句有了章法,仅仅因为有人在她兵荒马乱的窘迫中,依然以欢快的肯定的目光注视她。

    她等待他询问她的名字。这时轩轩的钢琴老师探头招呼了她。等她结束沟通出来后,她感到了某种迟疑:再回到那个传来爵士钢琴乐声的地方,好像有些冒失;而坐在等候区的沙发上,则显得自己无所事事。她走出了二楼的大门,走下了铺着地毯的金属楼梯,转角的窗棂将阳光像剪纸般贴在对面墙上,在那里,映出了另外一个人影。

    嗨!

    嗨......

    她其实不必说她是去跟玛丽喝下午茶,只是驱车去观看一场钢琴演出,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但她无法解释,她为什么想要一个人去;她更无法解释,当她的目光在人群当中搜罗时,那棕色头发的男子为什么会忽然向她挥手。

    草坪、音乐、鸡尾酒、摇摆舞,以及他趁她不注意时举起的相机。这些都像是电影里的画面。如果她再年轻一点,五六岁、七八岁,她可以从这里走向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并非以她自己目前的想象力能够抵达的世界。

    但是在那些惶惑的日子里,她的父亲也许比她更急不可耐地想要逃离。当她穿着睡衣,头发滴水地从浴室里走出时,父亲闪躲的眼神令她受伤。没有了母亲作为女主人的黏合剂,他和她都像是屋檐下的匆匆过客,无所适从。尽管她在少女时代曾那样憎恨那些接起来就无声的电话,那电话响起时母亲就躲进的房间,以及有那么一两次,她放学到家瞥见的匆匆和母亲告别的男人。她鄙夷她。可是后来她不确定了。记忆比她想象得更不可靠。母亲死后,她想,也许那些不过是通报病情的电话,以及下水道堵塞或者电路故障的修理工。她的母亲像任何一个好人一样,默默独自承担了这一切。

    不到一年的时间,父亲再婚了。恨意的藤蔓不可抑制地攀爬到了父亲这一边。她头发滴水地从他面前走过,她逼视他,对他的怯懦感到同样的鄙夷。

    杰的那句话,也许无意中戳破了肥皂泡沫。不然如何解释在遇到杰之前,她从未想过要步入婚姻。恰恰在那个时间点,她毫无来由地忽然想结婚了。怀孕只是一个契机,后来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结婚这个必然选项。不是杰,也会有另外一个人。她要的不过是一个标志,表示她与过去彻底了断,可以开启属于自己的全新生活的标志。

    【八】

    她问我是不是觉得这个故事有些无聊了。

    我坦白地说,不能说是无聊,但多少会觉得她仍旧被困在一个壳子里。不管她如何强调,她要挣脱这个壳子,我看到的是,这个壳子其实是她的一部分,是她的世界的一部分。

    她哑然失笑。

    她说,如果我真的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你也许会不想再做我的朋友。

    我知道她其实希望我说,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是你的朋友。可我已经发现里面的陷阱了。她在绑架我。而我意识到绑架这个意图时,我就不乐意了。

    因此,我没这么说。我说的是:不管怎么样,你做你自己愿意做的事,别人怎么想其实不重要。

    我不知道她听进去没有,反正这句话也就是帮我躲避一下我不想应对的问题而已。对她有没有用,不在我的责任范围之内。

    读者,我发现我说出这句话时,我已经对她有负面的情绪了。我还得承认,我原先想的是,她的故事,我只当日记一样记录下来,可是,我现在却开始想着,也许有一天,它会被我发布出去。当然不会用她的真名,各种有可能暴露她隐私的部分,我也会替换或隐藏掉。

    但是,我发现,我确实没有我想象当中那么把她当朋友。我现在看她,跟看一本书,看一幅画,看河边一块被水没过一半的石头,并没有什么两样。

    【九】

    夏尔的公寓不大,旅行包就放在沙发的一角,拉链没有完全合上。厨具有限,没有电视。一切都那么临时,仿佛他随时准备着第二天就离开这里。

    她用夏尔的浴巾,牙刷在手包里,用完了再放回去。两支牙刷立在洗手台上的样子,似乎既不是她也不是夏尔想要的。

    他们只有一次在楼下买了水果上来,是她坚持要买的,她想要他尝试一下用勺子舀西瓜肉吃。夏尔说这很有趣,但是他没有办法用这样的方式吃完半个西瓜。还有一次,她买了一支路边带着清晨的露珠的百合上来,插进一个威士忌瓶子里。夏尔说,那不可能是清晨的露珠,这些花夜晚并没有放在露天的地方。

    他们在附近的咖啡厅吃西式简餐。夏尔没有那么多讲究,他可以用一个三明治填饱肚子,也可以只喝一杯咖啡。他去过最远的地方是纳米比亚。后来她想,可能是她理解错了,应该是对她来说最远的地方。

    他会在她朦胧入睡时吻她的额头。她在梦里重又见到那个做了一年半家教的英国男人,那个男人会在她小小的,淡淡的乳晕上亲吻。他叫她可爱的小不点,她身上的一切都是小小的,像还没有发育完全。而当她开始说出自己的想法时,他一定觉察到原本微不足道的阴影正在逐渐侵蚀光亮的地方,而他并没有准备好,应该说是从未想过要为此做准备。她后来意识到,并不是他的妻子要来,所以她得走;而仅仅是她得走了。

    她醒来之后开始哭,一开始是抽泣,后来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夏尔有些不知所措,但他很快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他从背后搂住她,像安抚一个孩子一样地轻拍她的胳膊。他给她唱法国小调,唱到当中忘了词,跌回前一句再唱一遍,把她逗笑了。这时她感到了自己的傻气,如果可以的话,就这样一直唱下去吧,让时间无穷无尽地绵延这一刻。

    那天晚上,距离暑假还有不到一周的时间,她忽然跟杰商量把轩轩送到奶奶家住一段时间。

    “你说把文章做成剪贴画那样?”杰问。

    她已经在做了。她把誊写好的一叠文稿拿过来给他看。夏尔跟她提起这个想法时指的其实是打印。但虹觉得,如果要做的话,那必须是亲笔誊写,否则她看不到把这件“作品”放进那个展览的意义。

    杰有些意外地看着这厚厚的文稿。他不知道她认识这么一个艺术家朋友,而且这个朋友这么慷慨,愿意在自己的摄影展上给别人腾出一个位置。

    “这样一个位置值不少钱吧?”

    虹说,她也可以不去参加的。把几十篇小说的开头放到一起,用“那位朋友”的话说,是“无数个通往未知的开头”——可是,明眼人一定能看出来,它们实际上不过是失败一遍又一遍的自我复制。

    “怎么会是失败呢?那是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一次又一次的进步。”杰说他虽然不懂艺术,但他始终认为机会来临的时候就得抓住它——“你的那个外国朋友,改天我们可以请他吃饭——不过他会讲中文吗?”

    ——不会。

    实际上,一直到上周三,她还在帮夏尔联系可以举办展览的免费场地。她打了许多电话,那些专业的美术馆或画廊,显然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摄影师没有太多兴趣。

    “一个外国人?”玛丽回复她。

    她解释说,是她以前做外贸工作时认识的一个客户的朋友。

    “他应该去找专业的策展人。”玛丽说。

    她一定是头脑发热了,才会去问玛丽,夏尔还在那个钢琴机构教课啊。

    但玛丽提供给了她可以去找咖啡馆场地的思路。这个想法让夏尔有些吃惊,他更吃惊的是,虹真的一直在帮他想办法。

    那时候他们正沿着夏尔公寓楼下的河滨步道散步。走到下一座刻着名字的石桥,她就得往回赶了。夏尔说,那么我们永远也不要走到那座桥吧。

    他告诉她,他已经搞定了场地,他有一个朋友认识法国使馆的人,使馆筹办的一个中法交流会比预计时间要提前结束,那个场地就多出了一段时间,可以提供给一些在旅中的法国民间艺术家。没有第一时间告诉她,是因为他还在做一些最后的确认。现在,最后的确认也完成了,他希望在他的“中国之旅”摄影展中,加上一部分真正的中国元素,就是她的文稿——他希望这不仅仅是个礼物,也可以是一个纪念。

    纪念什么?他没有说。可她早该猜到的:在离开一个国家之前,做一场有关这个国家的摄影展览。这是夏尔的习惯之一。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实际上不必做什么,也已经在中国留下一个纪念了,只取决于他要不要,她要不要,他们要不要。

    【十】

    她没有说得很明白。但是我已经听明白了。

    也因为她没有说得很明白,我不能说我已经明白了。

    她正在创造一个大的变化,我看到她正在试图挣破她的壳,可我看着她,看着她惆怅又振奋的脸,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十一】

    在杰的老家,通往废弃砖厂的小路两侧,稻田绿了,空气中不时飘来一阵阵混着泥土味的稻穗香。他们又一次站在那棵已经不存在的柳树下。

    太阳时不时从云后面钻出来,直列列地照到脑门上。轩轩靠在杰的肩头,眼神有些迷蒙,但不无兴趣地确认:“你在这里读书吗?”

    杰又说了一遍多年前他曾经在这里跟虹讲过的那些话,用了更为辽远的回想的语气。

    父子俩开始了他们的寻宝游戏。作为学校,它已经没有留下什么遗迹了,但作为砖厂,他们找到了一些饶有趣味的东西:球形的瓶子、生锈了的扳手、一张滑落了大半的厂区布局图。

    虹费了一些工夫,说服儿子只带那只球形的瓶子回来。轩轩很想往瓶子里装点儿什么。他变换着里面装着的东西。会吃人的恶魔、长翅膀的精灵、俯到瓶口才能听到讲话的恐龙。

    “恐龙跟你说了什么,可以告诉我们吗?”

    轩轩说不行,这是他和恐龙之间的秘密。

    等走回到石桥的时候,恐龙已经飞走了。因为外星人攻占了恐龙的堡垒,恐龙需要到很远的地方去集结力量,到时候他们还会回来的。

    杰说,他们可以抓一条鱼进去把外星人赶走。轩轩说,鱼是不可能打得过外星人的。但他还是同意让爸爸试一试。

    连日的暴晒,溪水变得很浅,底下的石头若隐若现地浮出水面。黑色的小鱼在石头缝之间钻来钻去。杰一脚从路沿跳到下面的水边,把已经兴奋不已的儿子抱了下来。杰脱下了鞋子,尽管虹一再对他喊着当心,他劲头很足,似乎是要证明他小时候确实在这条小溪里如鱼得水。溪边的水太浅了,瓶子不好伸进去,他往溪水中央走了两步,摇摇晃晃,有意假装打个趔趄,再转过身做个鬼脸。

    她把给儿子带来的东西,一一码放在床上。他用惯了的小熊吸管水杯,他睡前一定要抱着的绒布小鳄鱼,他的七八套衣裤,他的小牙刷和小毛巾,他最近喜欢的两本绘本,还有一把折叠钢琴。零食、点心、牛奶,也已经在单独的箱子里了。常用的药,在另外一个袋子里。

    做完这些之后,天色已经有一点暗了下来。她誊写了一张文稿,光线已经不足了。她坐回到床边,手掌轻抚小腹。她总是在需要标志物的时候,它就出现了。

    轩轩一直到吃晚饭的时间也没有出现。虹是第一个发现的。她下楼后没有看到轩轩,杰和父亲坐在门口聊天。他父亲现在一到变天时节腿就疼得厉害,他们托人配了一些草药但效果不大。杰说有时间要带他去城里大医院看看,他父亲摆摆手说,都是老毛病了,看了也没有用。

    杰的母亲拿了剥好的生栗子出来,说是隔壁人家下午新摘的。虹叫唤轩轩,没听到应答。

    他们谁也没有看见他。但他们都觉得,再过一会儿,轩轩就会自己回来了。他们说,农村就是这样,小孩子跑来跑去的,不见影儿。杰的母亲又开始讲她儿子小时候调皮捣蛋的事。杰不无抗拒地说,妈,别说了。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虹已经憋红了眼睛。她跟他们说,她担心轩轩出事。她说她要去找他。她一面说,一面人已经跑出去了。

    【十二】

    我自然是不会问她,轩轩怎么会掉进河里,以及后来他是怎么被找到的。

    她显然也不打算说这个。

    她只说,她在跑去找轩轩的时候,风特别冷,路特别长,黑夜特别寂静。她一开始是非常慌张的,但是当她跑着跑着,跑不动了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跌坐在砖厂门口那棵不存在了的柳树下。

    她说,你一定不会相信我当时想到了什么。

    她说,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以为她说完这句话以后不会再说了。

    她也许又喝了一口水。或者咽了一口水。但是她接着说:我当时想,这好像也是一个标志,我是不是就在这里等这个标志彻底地到来…….

    【十三】

    她没有再看夏尔的邮件,也没有再接夏尔的电话。有一次她在厕所,轩轩在门外喊她。妈妈,你的电话。她匆忙出来,看到一串号码——她已经把夏尔的名字删掉了,但这串号码已变得如此熟悉。是广告。她说。之后,她把这串号码屏蔽了。

    两年以后,轩轩上了玛丽的女儿同一所小学。她不再写小说了,偶尔写几篇散文发到网上,也会获得一些点赞和留言,夸她文笔好。他们仍旧没有买第二辆车。确实没有太大的必要,特别是整个社会经济不景气,工作竞争愈加激烈,连杰的公司也裁了四分之一的人。

    玛丽那外派的丈夫也从新加坡回来了,偶尔也会在玛丽张罗的下午茶或聚餐上露个面。他长得非常普通,普通得让人没有任何印象。在公园搭帐篷时,玛丽会很注意叮嘱孩子们不要跑太远,特别是不能跑到河边去。对于新加入的孩子询问为什么不能去河边,她说:你问问轩轩哥哥为什么。

    虹对此很不舒服,自从那次事故之后,她和杰在轩轩面前从来不提一些他们认为的敏感字眼。但轩轩仿佛完全不在意,偶尔他还会接话:因为河边很危险。

    十月的一天,杰开了车子去项目活动现场,她乘地铁去接轩轩回来,在换线途中无意中多坐了一站。她认出了这个熟悉的站点。

    她对儿子说,她要在这里买一样东西。

    出了站,沿着一条大马路走了三分钟,拐进一条小路,又从另一端出来,经过了一间卖三明治的咖啡馆,她在一家花店门口停了下来。漆成绿色的木门前,桶里插着各式各样的花。她犹豫了一下,探入店中询问,是否有百合。从隐隐绰绰的店里面,迎面向她走来的,是一个高大从容的身影。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想要立刻逃离,但是脚像粘在地上无可动弹。

    “没有百合。其他的花要吗?”对面的人说。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轩轩挣脱了她的手。她的手心出了太多汗。

    【十四】

    说实话,我并不是很喜欢这个故事。正如她所说,她写的每一篇小说似乎都只有一个开头,她讲的每一个故事,似乎都停留在原处。

    不过,我还是要谢谢她,告诉了我这么多。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关于虹的故事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cmedzd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