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乡村里的打工女王

法国乡村里的打工女王

窗外下着大雨，青涩萧条。雨水打在窗户上，缓缓流下，如同泪眼模糊。

我轻轻擦拭掉窗上模糊的字迹，大字型栽倒在床上，只想放空一切。

雷声大作，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好像这大雨可以洗刷掉一切困顿与烦恼。

我想到周一要交的作业，几度想爬起来，最终还是放弃了。我胳膊发涨，抬起来都有点辛苦。双腿发麻，此刻即使这样躺着，都有点颤抖的感觉。现在已经是半夜一点了，疲劳过度，我本是应该直接睡觉休息了。但是，人的疲惫感，神经疲惫加之于身体的疲惫感，拖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只有这样躺一躺，让脑子停一停，身体缓一缓，意识才可以慢慢恢复过来

明天又是这样充满油烟味，且让人绝望的一天。熬过了这个周末，下一周，我还有一整周的课程，四个兼职打工的工作日和周末全天打工。中餐馆的老板都是这样拼，中餐馆的营业时间永远是最长的。好在，我周一晚上可以休息，但也只有周一一个晚上。

01. 油烟味的一天

餐馆十一点准时开门，我们这些餐馆的工作人员十点就要开始做各种准备了。我九点就得出门，需要坐四十五分钟的tramway，赶到市郊的中餐馆。最晚八点，我就必须得起来了。

昨天，我凌晨十二点四十五到家，这已经算早的了。餐馆晚上十一点关门，没什么客人的情况下，我们收拾一下，就可以回家了。夜里的车次很少，好在是终点站，我只需坐在位置上慢慢等就好。有时晚上十点多会突然来一拨客人，通常都是老板的朋友们。这种时刻，我总是在心里发牢骚：这种时间还吃什么饭啊，还让不让人下班啊。脸色也不由得耷拉下来。老板看似很照顾我们，想到晚上没有tramway了，会逐一把我们送回住的地方。法国的小城市原本就不大，哪怕逐一送回来，其实也花不了很多时间。何况，都是半夜二点了，能让我怎么办？让我走回去吗？老板从来就没想过，晚上超时了那么多，应该另外付我们加班工资，从来没有。我们倒是会有些小费，可小费不原本就是我们应得的吗？

今天早上，我七点就起来了，洗干净一身油烟味，欣赏一下静谧的周日清晨。我还能听到窗外的鸟语声，翠绿翠绿的感觉！室友花花和我在同一个地方打工，此刻她还鼾声大睡。其实，我的身体还是很累，只是我的意识已经清醒了，可能我已经累得麻木了吧。我能享受到的周日，也就早上这一个小时了。家门口的集市已经开始摆摊了，熙熙攘攘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自从我在餐馆打工后，除了平时午饭在学校里吃，晚餐都在餐馆解决了。第一周我觉得很好吃，总是狼吞虎咽般。毕竟留学生平时大部分时候只能做些清汤寡水的菜。我看到那些个红烧鸡、咕咾肉、越南春卷、炒虾……眼睛都发了光。在自助餐厅工作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随便吃，晚上有剩下的食物，还可以打包回去。可是这样吃上一个月，周而复始，我就开始有点反胃了。就连我的室友们都开始腻味了。记得第一个晚上带回去给花花和小宇吃时，她们开心得眼睛在欢歌跳舞，亦如我第一天在餐馆看到这些菜肴时的心情，三下两除二就解决了。后来花花就索性和我一起打工了。现在其实也就打工了两个月，我和花花带回去的夜宵，小宇已经没什么兴趣了。如果今天可以休息多好，我就逛个早市，买点菜，自己弄一顿家常菜。我的胃，也早已不想接触那些高盐高油了。

看时间还早，我给自己下了碗面条，放了点菜叶子，这样就很好了。其实早起一个小时，我并不知道这偷来的一个小时可以干什么。我的房间经过一个礼拜的折腾，已经乱成猪窝了，可是我真的是没心情在阳光灿烂的周日清晨收拾屋子。乱就乱吧，明天晚上不打工，放学后，我倒是可以收拾一下。

今天阳光明媚，我就收拾下我自己吧。虽然闷头在餐馆打工，我中午还是有两个小时吃饭和休息的时间，可以出去走走。我和平时一样化了个淡妆，又和平时不同，我加重了腮红，抹了个珊瑚色的口红。我看看镜中的自己，妆底一衬托，更显得皮肤白皙，大大的眼睛也更明亮了，就是深深的黑眼圈有点拖后腿。二十年华的我，这搁国内应该也算是一美女了吧。在同学们眼里，我就是在浪漫的法国开心地读书啊。为什么，最美好的时光，就在法国一个小村子的中餐馆里度过了？！

我看时间差不多了，就给花花留个言，自己先去餐馆了。花花总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十点上班，我要九点半到，也不等等她。可能，这么好的天气，我就想自己走走，自己静静地坐个tramway，看看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吧。如果我和阿花一起去上班，我们大概就是在路上相互吐槽老板、刁钻的客人和几个看不爽的同事吧。那样子，还没到餐馆，我就开始烦躁了。Tramway穿过了市中心，这个时候人还不是很多，尤其是周日，大部分人今天都是休息的。街上有几个抱着法国长棍的行人，看来是刚刚要准备早饭啊！

我其实也可以用功一点，比如早起看看书，tramway上看看书，或者中午看看书。可是我觉得我就是饱和了，满了，什么都塞不下了。Tramway晃晃悠悠开了四十五分钟，终于到了目的地。下车后，我觉得光线有点刺眼，我的内心好像已经接受不了这份明媚了。

我比开工时间早到了半小时，餐馆里面空荡荡，只有住在店里的后厨，在准备包越南春卷。我一直做的是吧台的工作，由于法语不好，所以也做不了服务员。吧台的工作呢，不用和客人交流很多，只要不停地洗洗洗，刷刷刷。是的，是不停的，机械到不用有半点思考。我先把分配的地拖了下，然后去洗厕所。我真的愿意把整个餐馆的地都拖了，都不想去洗厕所。即使带着手套，那股味道，还是可以让我呕出酸水来。外面的阳光依旧是如此明媚，而我还化了个妆，躲在厕所里刷便池。每次打扫完厕所，我便是神经质地不停地洗手，好像想把皮都洗掉一样。我内心是憎恨这一切的。

我还得从仓库里把一箱箱的依云水搬出来，再把一桶桶的冰激凌搬下来。冰激凌曾给我的美好感觉，在日积月累的搬运中，全都消逝了。一些后续的准备工作相对轻松些，就是准备水果，切好装盘。我把那些烂掉的都切掉，工工整整地放在盘子里。老板总是对我这些举动抱有有些怨言。她一定是觉得我没必要做得那么精细，浪费了她的时间，最重要的是，还浪费了她的水果。你也就只能开个大众化的自助餐馆。

准备工作弄得差不多了，我就开始调开胃酒。Pina colada是我最喜欢的一款。我把菠萝汁和椰浆按照3：1倒在一起，加了点适量的朗姆酒冰块，混合均匀，再放进特质的调酒杯里不停的摇。Pina colada读起来很有韵味，味道酸酸甜甜，就像生活一样。调酒的过程最让我享受，冰块与冰块碰撞的声音，酒水倒进杯子的声音，都会让我着迷。最后一步，我再加上装饰用的吸管。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个艺术家。

是的，我是来法国学艺术的，我是个艺术家！

阳光明媚的周日中午，人比往常多一些。很多法国人拖家带口地过来品尝中国美食，有时他们在我眼里，又是这样的可悲。就这些菜，就是中华美食了。中餐馆里放的音乐，也是土得掉渣。我觉得老外之所以这么看中国人，大部分都是我们自己“渲染”出来的。客人开始多了起来，我不停地洗杯子。法国人就是对杯子比较讲究，开胃酒、喝水杯、葡萄酒、香槟、烈酒、各式鸡尾酒……用的都是不同的杯子。真的是充满悲剧的人生啊！稍微有空出来一点时间，我就得不停在旁边叠毛巾。虽然我也没想过偷懒，但是老板总是觉得我们会偷懒。

服务员的工作相对干净一些，主要的任务就是带位，点单，来回地跑。当然，这里是没有什么舒服的活的，除非你就是老板和老板娘。但是，如果一辈子待在这个破餐馆里，又怎么舒服得起来呢？他们很有钱，但是就是带着油烟味的暴发户。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瞧不起他们，却还在这里打工。这些老板总是克扣留学生的钱，从来不会按照规定支付工钱。他们看到外国人总是贪婪地点头哈腰，看到中国学生总是市侩地瞪白眼。工作不那么忙的时候，老板娘就在柜台后面，开点黄色笑话，打发打发时间。我知道，老板也不待见我们，好像读了几天书，就自觉了不起。的确也是没什么了不起，但是我也是在赚钱养自己，没什么好被你们看不起的。

我今年二十岁了，十八岁的时候青春年少，我家里还算有点闲钱，父母于是把我送到了法国。我的语言一直不过关，国内的同学们都读到大二了吧，我还是在读语言。我原本是个学画画的艺术生，但是现在，我就是一个高中毕业的餐馆打工妹。我只是想知道，凭我自己的努力，可以赚多少钱。以前家里能给我的安全感，待我来到法国后，就变得模糊了。而只有通过我自己双手赚钱，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事情。

午饭，我们在餐馆吃客人们剩下的自助餐。我经常不愿吃那些春卷、蔬菜，因为大家都知道后厨是怎么回事。可是我还是得吃，不吃晚上就没有力气干活。午休的两个小时，餐馆会关门。于是，餐馆所有的工作人员，都会聚在一起聊天、打牌。这两个小时并不算工作时间，可是，我们又能上哪呢？饭后，我稍微眯一会。经过半天的工作，我已经累了。这疲劳总是一层层加在我身体上，让我无法甩开。

我睡着了，我还做梦了，大概是真正意义上的白日梦。我梦到了我考进了巴黎美术高等学院，我在画画，我喜欢画类似毕加索这样的抽象画，再加一点夏加儿的元素，像他的那副名画中，和妻子一起飞入了天堂。醒来后，我有点失落，周围有几个后厨的打呼声，好像大家打了几圈牌之后都累了。我补了个妆，去门口晒晒太阳，等着下一轮的工作。

晚上的工作相对轻松些，毕竟今天是周日，第二天都要上班的。活还是那些活，虽然调开胃酒比较有趣，但是毕竟就七、八个款式，调久了，也就变得机械了。这里并不需要你的创新，也没人会懂你的心思。待到晚上十点刚过，大家的小心思就开始雀跃了，毕竟下班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大家的动作都飞起来了，都想赶十一点零三的tramway回家。我们一个个拿着拖把在餐馆里飞奔，这个时候，一天的疲劳好像又都不见了。十一点差十分的时候，我终于干完了一天的活，又把手洗了好几遍。洗干净后，自己看了又看，都已经生茧子了，越看越觉得脏兮兮。我已经闻不到早上刚洗完头发时的茉莉清香，此刻的头发厚重、油腻，我想一定夹杂了各种香水的味道，甚至还有一点厕所消毒水的味道……

我们都坐上了tramway，夜晚十一点的郊区。人累的时候，可能就不会想什么安全的问题。想着我第一天来见工时，老板说差不多晚上十一点才可以下班，我想到这里是人烟稀少的郊外，还是有点顾虑。现在，这些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我又如昨天一样回到住所，倒在床上。今天没有下雨，有时候我真的挺喜欢这样的雨天，至少还有雨声与我为伴。我打开了窗，希望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四月的法国，刚刚开始转暖，吹一吹风感觉舒服很多。我坐在窗台上，点了一根烟，飞云吐雾中，我才能感受到一份轻松。路上偶有一两个行人路过，说着一堆我仍然听不懂的鸟语，我不自觉地笑笑，吐出一圈又一圈的云雾。

02. 上课的一天

对大部分人来说，周一都是一周中最困难的一天。对我而言，却是最轻松的一天了。只有今天，我不用打工；只有今天，才是休息的日子。虽然，我要去上法语课，但是上午两个小时，下午三个小时，简直轻而易举。

上午是枯燥的语法课，老师还在喋喋不休地讲着虚拟式的用法。这些东西，我好像都听过，又好像都是模糊的。我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不经意间，总可以偷个懒，看着窗外发发呆。

我发现小宇又迟到了，正从我们学院门口飞奔而过。小宇已经进专业了，她不打工，也不谈恋爱，她好像所有的时间就放在了学习上。小宇的法国同学好像都很有意思，总是约小宇出去喝酒。小宇和我说：“晚上只有喝上五杯酒，才能很流畅地说法语。”如果我进了专业后，会不会像小宇一样，只是学习，不打工。刚刚开始打工那会，我还是信息满满的，以为自己可以很好的分配时间，打工、学习两不误。而现在，我已经完全看不进书了。

我知道小宇是有点生我气的。小宇觉得我拼了命打工，把所有时间都浪费掉了。窝在那个见不到天日的餐馆里，我的法语永远只能那么差。你以为生活有多美好，生活就有多么残酷。我的脑海中已经被餐馆、油烟、刷厕所、拖地、吧台……这些词汇占据了，已经没法把什么虚拟式塞入脑海中，更不要提拿起画笔了。是啊，我到法国来究竟为了什么？

“林，您可以把上周布置的作业读一下吗？”

外教老师的提问，突然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我紧张又局促地回答道：“对不起，我……忘记了。”

老师失望地抽动下眉毛，继续问其他学生了。我知道她也是蔑视我的，当然，她甚至也同样蔑视自己的职业。

我看着书上的这些字母，内心翻江倒海。我如此骄傲地来到法国学艺术，却又如此无奈地被困在语言中心，或者说被困在一家中餐馆里。

我是可以不打工，但有时只有打工，才能让我麻木地觉得自己是活着的。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想在春假尝试下工作的感觉，打工赚点外块，然后再大肆地花掉。父母给的再多，都不如自己挣的踏实。

那种一拿到钱就全部花完的喜悦感，会让人上瘾。没想到，春假过后，我就开始一直兼职了。有时我会感到恐慌，如果父母不给我钱，这些是我的唯一收入，我要怎么办？和那些只在中餐馆打工，完全不学习的年轻女孩一样吗？趁着自己姿色还不错，早点找个老华侨嫁掉。然后有一天，我们可能从一个中餐馆打工者，变成一个中餐馆的老板娘。呵呵呵呵呵……哎，说得好像我读书很用功一样！

你未来想做什么？

Je ne sais pas.（我不知道。）

下午四点就放学了，我去超市买了很多食物，今天我就想好好下厨，和室友们吃一顿。花花对于这些是最乐此不彼的。她最不高兴下厨，有聚餐，她总是最积极的了。花打工就是为了赚钱，她法语好一点，所以一来就做了服务生。花花原本很节约，我们村子虽然小，走到学校还是得花上四十分钟。花花刚来这里上学的时候，为了节约钱，每天都步行去学校。大概撑了一个月，花花自己也受不了了。长久以来，花花一直很节约，直到开始打工后，小女生的脾气才暴露出来。她也总是会花七十多欧去买一件衬衫，而这点钱其实足够两个月的交通费了。每个人赚钱的目的都不同，每个人又都是被金钱改变着。

花花不打工不上学的时候，就是在家里看综艺节目，越是搞笑的，越是放不了手。但是有时静下来聊一聊，花花又变得很焦虑，不知道前途在哪里。

“你不是要读金融吗？那你可以存点钱，读个商校啊？”

“啊！商校好贵啊！公立大学还可以读个免费的。”

“但是公立大学难申请啊，本科淘汰率又高。

商科总还是私立的好吧！”

“不知道啊，好烦啊！哎，还要打工，还要上课，觉得完全没有生活。”

“那就存点钱，早点读个好学校。”

“都不知道打工的钱都花在哪里了……”

类似这样的谈话，总是无疾而终，因为谁也不知道未来在哪里，谁都是如此的迷茫。有时，我们劝花花，其实也是劝自己。

我是不是应该放弃艺术，早点进个专业。等到明年，国内的高中同学都读大三了，我连个大学都还没进。

晚上我收拾了下屋子，再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喷了点香水，小酌一点葡萄酒。看着窗外的月亮，突然有点想家了。我晃动着酒杯，闻闻衣服的味道。无论怎么喷香水，我内心都能闻到一股油烟味。

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

窗外传来一阵恋人的欢声笑语，低头一看，两人已经抱成一团，亲热得不得了。

我把杯中的酒一口饮酒，抱着被子，迷迷糊糊地入睡了。

03. 兼职的一天

兼职的日子，每一天都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到了周五，我的心情会变得沉重些。周五晚上打好工，周末还有两个全天。这种感觉就好像坐过山车，慢慢跑到了最高点，然后，滋溜一下，冲了下来。而周五这种阴郁的小情绪，从一早就会漫步开来。

今天早上开始下雨，村里的学校满是泥泞的道路。校园一般都很开阔，在法国买个车是稀松平常的事，很多学生都是开着车来上学。我只能闷头苦走，从校门口走到教室，都要花个十五分钟。如果天气好的时候，我当然是很乐意走一走。然而今天一地的水，坑坑洼洼，时不时还要提防来往车辆溅起的水花。真是烦透了！

我其实很喜欢这种天气，这种天气和我的心情总是如此吻合。但我希望在屋内听雨，欣赏雨，思考雨，而不是在雨中奔波，何况这一天还这么的漫长。

今天上午是文化课，下午是口语实践课。下午的课，我只能翘课一小时了。没有办法，如果准时下课再去打工，就会迟到，老板会嘀咕。每天，我只能牺牲掉这一个小时，牺牲掉下课的快乐，牺牲到回家的喜悦，而我换来的是什么？一身油烟味！

今天的文化课，老师在讲波德莱尔的诗：

……

Rien n’est plus doux au coeur pleinde choses funèbres,

（许多阴郁的事情塞满我的心，）

Et sur qui dès longtemps descendentles frimas,

（上面很久以来一直落着白霜，）

Ô blafardes saisons, reines de nosclimats,

（哦灰白的岁月，全世界的女王，）

……

在法国文学中，我可能也就比较喜欢诗吧。其实我也不懂诗，但是读诗花的时间毕竟比较少，而如果我读到一两句喜欢的句子，我可以一直想着它。最神奇的是，某一天，我可能就对它有了新的理解。也可以说，诗的世界离我太遥远，可以让我遐想连天。

下午，我穿着湿漉漉的衣服，赶去餐馆打工。由于下雨天的关系，今天公车有点晚点，tramway上又是人挤人。我到餐馆的时候，差不多晚了二十分钟。老板娘假装无所谓的样子，给了我一个白眼，一边在柜台后面吆喝道：“哟，我们的状元来了！你落下的这半个小时，可都是我这个劳动人民在买单啊！”

我不想去争辩什么，她的世界只有钱。“老板娘，对不起，今天大雨我迟到了。等下我会抓紧干活，来不及的活，我明天早上早点来补回来。或者，您要扣我工资也可以。”

餐馆里依然放着一些聒噪的过时歌曲，外面瓢泼大雨，此刻的雨声让我觉得是如此的烦躁，我觉得空气中弥漫的都是油腻腻的味道。

虽然是周末，但是因为大雨的关系，今天用餐的人数还是少了很多，十点钟左右，客人基本走完了。我开始拖地，夹杂着雨水的地板，显得特别的脏。

“哦哟，这怎么那么滑呀？我说叶森啊，你赶紧好好拖拖，这地板脏的啊！那几个兔崽子拖得这么湿就走了。叶森，你今天来得晚，我就不扣你工资了。你再把地拖几遍。你平时不是都坐十一点左右的车吗，正好来得及。行，那就这样吧，我先走了。这把我困的，看我整天忙里忙外……”

“我知道了。”老板娘还在一旁碎碎念，这些都成了我的背景音。

我终于赶上了末班tramway，再换了末班的公交车，终于一如往日，在凌晨一点前回到了住所。我的小白鞋已经湿透了，头发湿漉漉的粘在脸上，整个人冰冰凉。我赶紧跑去洗澡，任凭热水冲打在脸上。如果可以把一切尘埃都洗掉，该有多好。

我裹着湿嗒嗒的头发，坐在床的边角上，刷刷手机。这时，国内差不多天亮了，然而周末的早上，又有谁会搭理我。一开始我和国内的朋友会聊很多，久而久之，我们都倦了。不知道是输给了时差，还是输给了距离，又或者，就是我们都变了。

我起身开始擦玻璃窗，我喜欢看到外面静寂的夜空。雨还一直下，我又点了根烟。身子好沉，倦意陇上心头。

04. 五月十二日

我在中餐馆已经做了三个月了，四月底结课后，我就开始没日没夜地做全职。我打着全工，静静地等待着我的录取结果，完全不知道下一步会走向何方。

我成了这个店的打工女王，餐馆这种活，流动率很快。如今结了课，又有一批新的学生涌入。而我，经过这三个月的锤炼，竟然已经变成了老司机。新手总还要看看我脸色，亦如我刚到店里一样，摔破个杯子，担心的不是手划破了，而是老板的责骂。更别提那一摞摞的盘子，都直接往手臂上搁了。有时我在想，这些外国人，看着我们收盘子，左右手齐上，可以放那么多盘子，会不会像在看杂耍表演啊！

“叶森姐，你真厉害啊，这么多开胃酒都记得。你来法国几年了呀，现在读什么专业啊？”

“这些都是体力活，不花几天时间，就都会了。我还在等通知呢，不知道今年能不能进。”

“那么难啊，不知道我明年能不能申请到学校啊！”

……

我已经厌倦了诸如此类的聊天，其实根本没有人关心你，大家不过在谈话间，抚平下自己的伤口。

我记得那天是五月十二日，周一，我休息的日子。我早起开了邮箱，看到了我的成绩单。我心里一紧，拿进屋子瞻仰了半天。我其实并没有很紧张，心里告诉自己：这一天，终于来了。我打开成绩单：B1，还是差一个等级。我似乎一点都不意外，只觉得了却了一件心事。

我缱绻在屋子的一角，这已经是第二年读语言了，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会不会有一天，国内的同学都毕业了，而我还是在这里，在这个破村子里读语言。

我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关了多久我都不记得了。迷糊中，不自觉地睡着了。我只觉得天色慢慢变暗，晨光又悄然透出了脑袋，那清晨的鸟叫声，翠绿翠绿的，好动听。

我从床上爬起来，可能饿了一整天，人有点晕乎。我洗了个热水澡，化了个大浓妆，向餐馆走去。

今天，我不是去做服务员的。

“老板，我不干了。对不起，临时告诉您。您看能不能帮我结下这个月的工钱。”

“哎哟哟，我的大小姐，你怎么说不干就不干，那我今天的生意怎么办啊？”

“老板，您这么厉害，今天的活顶一下，肯定没问题的。我本来就是个打工的……”

“好了好了，别说了，你们这些留学生，都是白眼狼，亏我对你们这么好。就这么来了，就这么走了，招呼都不打一声。”

我已经不想去应付老板了，我整个人已经被掏空了，再多一点点，可能就崩溃了。我拿着这十来天的工钱，有点黏糊糊的五百欧，离开了餐馆，永远。

您好，先生。我想买一张明天早上去巴黎的火车票。

您好，小姐。早上十点，您看可以吗？这个时间比较便宜。

可以，非常好。

请付二十欧元。

这里是二十欧元现金。谢谢，日安，再见！

再见，小姐。旅途愉快。

我又去商店买了一条漂亮的裙子，犒劳自己那么多天的辛苦工作。既然我待在这里两年都没什么突破，那就去巴黎吧，哪怕随便报个再差再烂的商校也好。

尾声

我没有和花花，还有小宇道别，只身前往巴黎了。要怎么道别呢？怎么说都是苍白无力。我想她们都会明白的。

我并不后悔这几个月的打工。虽然小宇觉得，在很大程度上，我是因为打工耽误了学业。但是，我不再是只知道读书，只知道花钱了，我浅尝了生活的艰辛。那是沉重的，疼痛的，压得你喘不过气的。那些个在校园里的梦幻，都被无情的生活一个个戳破了。

我并不知道未来的路在何方，但至少，我还怀有梦想！

呜呜呜，火车慢吞吞地起步了，一点一点加速度！窗外阳光明媚，久违的晴天。

巴黎，我来了！你好，巴黎！

……

Quand, ainsi qu’un poëte, il descenddans les villes,

Il ennoblit le sort des choses les plus viles,

Et s’introduit en roi, sans bruit et sans valets,

Dans tous les hôpitaux et dans tous les palais.

它像诗人一样地降临到城内，

让微贱之物的命运变得高贵，

像个国王，没有声响，没有随从，

走进所有的医院，所有的王宫。

                                       ——摘自波德莱尔,《恶之花·太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