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这个城市就是不可能之城,所有的城民都有着残片式的记忆,光怪陆离,却充满着诱惑。
波比庞来到烈焰主路的红色光影大道的时候是十二岁那年,和父亲一起。他们的记忆同时在彼此牵着手跳跃城市之间的裂缝时,在无形之中被解构了。沉重的黑色军用背包从她瘦小的溜肩膀上滑落下去,带着尼龙的摩擦声,而散落的零件和工具在包中七零八落地鼓捣出的坑坑洼洼的形状,波比庞的视觉停滞不动了。可是父亲温暖的大手还在,也许这是唯一一个即使在“跳跃”之后都不会改变的存在。
最后波比庞和父亲坐在来接他们的四驱车的后座,在鲜红色的金属大道上飞速移动,那一瞬间,霓虹的线条变身成为了无数条笔直的水蛇,它们七彩的身姿划过天际,城市的灯火变成了带着阴影的闪亮方块,只留着模糊的边缘。而摩天轮,原本精巧,复古又华丽的摩天轮,变成了高速旋转的靶心,黄色的靶子边缘仿佛正和夜空深蓝色的背景剧烈地摩擦着,最终摩擦出跳闪而零星的火花,这些火花最后多到铺满夜空,和透亮的星辰融为一体,让人分不清哪是星星,哪是摩天轮的火花子来。
“跳跃”测试像流水一般哗啦啦地转瞬即逝,于是之前所有的记忆果然碎片化了,在视网膜上,在海马体内,不知不觉地发生着。
克里姆特金色的吻,蒙娜丽莎神秘的微笑,艳红而魅惑的罂粟,印度的红莲地狱,钵头摩花,黑红相交的哥特字体,英式碎花的cath kidston。
在肺部种下并盛开的红玫瑰,木星和它的十三个卫星,撒哈拉沙漠的红日,米开朗基罗《创造亚当》中上帝和亚当相触的指尖,大熊星,星象图。
断臂维纳斯,玛雅的金太阳,亚马逊雨林,神奈川冲浪里和人类的刺青,月亮的潮汐变幻,麦当娜的锥形胸衣和物质女孩。
口中咀嚼的药片是橙子口味的,却越是咀嚼,越是口感模糊,只是眼前的混沌渐渐被拉开帷幕,嘎啦嘎啦的老式电影放映机呈现着胶片机械的运作,把画面里,本该流泻的清新沁宜的山间溪流,瀑布的翠绿结界中穿梭的彩虹,切割成蜿蜒交叉的数据线,汇聚在波比旁的脑中,于是什么都有了,都自然而然地形成了。父亲,波比庞,父亲的职业,包括这份职业的发展路径,波比庞的学校,家庭住房,市政厅是用来做什么的,警察局是用来做什么的,医院是用来做什么的,军事基地在哪里,体育馆,影院,健身中心,图书馆,博物馆,书店,杂货店,餐厅,邻居,甚至是,恐怖的墓场。
童年的记忆在短暂的时光中迅速的跑向远方。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概括波比庞,那就是一种惊人的自律和偶尔间断性神经质的交叠,时而她会觉得似乎自己因为是少年时期才跳跃到这里的,而不是出生在这里,所以性格之中似乎缺少了什么似的。但却始终觉得,冥冥之中,自己的生活是无法失控的,这是一种切实的笃定感。
某一天波比庞明白了约会的规律。当她在学校里遇到了一个很帅的男孩,她放了学就会请求父亲让她去他家做作业。于是那会演变成一场真正的约会。没有任何记忆的残片会凭空告诉人们,什么才是好的约会,而什么却不是。
波比庞和这个叫汤姆的男孩彼此小心翼翼地探究着对方的兴趣爱好和人格,当她发现汤姆是一个十足的书虫,有艺术细胞,并且爱好素食时,她惊讶地几乎要跳起来。
“我想和他约会,我想和他约会。”波比庞像着迷了一般反反复复跟自己念叨着这样的话语。
她看到了汤姆同样的心情,这样的心情是可以从他的表情和眼神里清清楚楚地阅读出来的。她如同石灰岩筑成的头脑中,最深处的空洞和虚无,如同一种无形的梦魇之怪,只凭一时之乐,嚣张地张牙舞爪,扭动着黑色烟雾环绕的身躯,从石灰岩每一个大小不一的洞窟里钻出身来,源源不断,环绕不去。可是波比庞却有那么一瞬,深深地体味到了一种难以描摹的疑惑和不解,为什么我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为什么我有那么一种强烈的潜意识想要去问汤姆的星座是什么,他有女友还是单身。
在波比庞自己还没意识到的瞬间,她听到了自己清脆悦耳的声音,好像这个声音是来自于另一个姑娘:“汤姆,如果你的女友珍妮消失或者跳跃去了其他世界的城市,你会不会很伤心?”
汤姆笑着扭动着身体,甚至带着一种与他俊朗外表毫不相符的夸张表情,用自己的手臂外侧轻轻地蹭着波比庞的手。波比庞脸红了,她低着头,含情脉脉地等待着汤姆的拥抱。那起初是一种非常友好的拥抱,身体和身体之间隔着一丝肉眼可见的间隙,而随后这种拥抱把他们彼此的身体深沉地黏在一起,直到汤姆捧着她的脸,直到他们吻了彼此。一种波比庞无法确认的满足感从她内心深处缓缓升起,或者这种感觉从而变成了残片里那种,种在肺部的玫瑰花,终于如饮甘露般地盛开绽放了。
她扑向房间的电脑,开始在网络上撰写她的心情,开始在情感的专栏里诉说自己的初恋。并且波比庞知道,这是一场会让她足以快乐二十四小时的爱恋的开始。
“我成年了。”波比庞想着,就像步入青春期一样,成年的生日派对一样的精彩。家庭朋友间的欢呼,分享那带着蓝色丝带装饰奶油蛋糕,这和刚步入青春期时生日蛋糕长的一模一样。就是在这样的蛋糕面前,波比庞突然沉默了,她的沉默,沦陷在震耳欲聋的彩笛声和宾客的交谈,舞蹈声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她长大了,长大的时刻就像一种在蹩脚少女动画里看到的变身魔法那样,即使没有人用镶满钻石和彩宝的粉色爱心魔法棒挥舞着指向她,她也能感到自己瞬间增长了好几英寸的身高,发型已经不再是青春期可笑而夸张的挑染编发,她感受到自己变得更加丰满的胸脯,还有一种从前一秒还完全不存在的性欲以及前一秒完全不存在的求职欲。“
这是一瞬间的事情吗?人生的变化真的是一瞬间的事情吗?波比庞微笑着接受了父亲的祝福,浑浑噩噩地走向电脑,打开求职网页,无比自主地选择了一份在军事基地从事勤务兵职业的工作。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现在他已经步入老年,在不久之前,他的事业已登峰造极,那个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最终会成为全城知名主厨的职业目标。
“而我,最终也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女飞行精英吗?”波比庞点击了“接受工作”的按钮,面容上露出了一丝隐匿的微笑。她又非常迅速地拿起了手机,拨打了那个和她一起在毕业舞会上浪漫共舞,最后和自己一起双双赢得学校的舞会国王和舞会皇后称号的男孩的电话。她主动和汤姆分手了,因为汤姆还没有和她一样长高和步入成年,汤姆不能成为那个能满足自己性欲的男人。
“再见,汤姆。”波比庞不再微笑了,她有一种心碎的触感,这样的触感让她大声地掩面而泣。她走到父亲身边,靠着父亲的肩膀继续哭泣,因为她知道,父亲也知道,这是父亲安慰她唯一的方式,这也是一场青春毕业必要的哭泣和痛心。“再过四十八小时就好了,我的甜心。”父亲拍着波比庞的后背,温柔地安慰她。
“爸爸,可是,你怎么知道再过四十八小时我就不再心碎了?这种伤心的初恋分手,难道不应该持续好多个月,甚至一年吗?人类的事情,我们的情感,不是谁都说不明白的吗?爸爸?”波比庞突然抬起了头,满脸通红,被泪水濡湿,她的眼中闪耀着不再寻常的光芒,似乎在用自己全部的灵魂质问着把自己带入这个城市的父亲。
“我的宝贝,一切就该如此,这就是生活本身。”父亲无力地说,他的身体显得更加地瘦弱了。在这个不可能之城,他似乎经历了很多太过寻常的日子,却始终没有找到一种反规律的突破,好像他的人生,一切都是应该而已。
波比庞有了更多的时间去追寻一些答案。她拼了命地健全自己的人生,她如饥似渴地通过阅读和各类市政设施的补习班学习演讲,科技,厨艺,机械,艺术,垂钓,运动,园艺甚至是乐器技巧。可是,这个世界渐渐开始展露出波比庞无法理解和无法满足的现实来。
“图书馆和商店的书籍数量始终是有限的,似乎人类万物,所有的知识和智慧都被无情地浓缩了。”波比庞想。
“父亲花了大半辈子钻研食谱和料理技巧,但是自从他做出了对食材和烹饪要求极为严苛的上帝之饕餮(一种以闪耀着金色光芒,比松茸还要稀有和珍贵菌类混合一种只有在特定时刻潜伏在悬崖秘境的夹缝里才能捕获的巨鳞鱼做成的菜品)之后,这个世界的食谱仿佛走到了尽头,再无新品。”波比庞想。
“邻居桑达精通吉他,几乎已经闭着眼睛就能潇洒自如地向任何人表演了,可是听多了他的演奏,似乎他全部的歌曲,都是在书店里可以买到的吉他演奏技巧一级到十级里涵盖的那些曲目,再无其他。”波比庞想。
“我的老板辛普森是个十足的钓客。他全部的业余时间都消耗在这个城市各大钓鱼场和海滩了。有一次我有幸看到了他的钓鱼笔记,记录了他所有钓到的鱼类的品种和最大的那条鱼的重量。可是,为什么只有这么十八种,难道这个世界真的只有这么些品类的鱼吗?”波比庞想。
波比庞第一次见到死神的时候,父亲就像阿拉丁神灯的故事那样,被瞬间吸入了小小的骨灰盒里。波比庞默然地接受了又一次程序化的心碎感,她可悲地发觉,自己连哭泣的姿势,都和失去初恋时一模一样。她想起了父亲的话:“再过四十八小时,就好了,我的甜心。”即使这次的时间更长,七十二小时,也只是以时间为单位而已啊。
波比庞次日清晨醒来的时候,毫无疑问地掩面痛哭了一番,一分钟不多,一分钟不少。下班的时候,晚上洗澡前,照例是如此地缅怀和哭泣着。但她渴望的东西却不是这样,虽然除了哭泣,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别的方式去表达失去至亲的痛苦。
也许,哭泣的时间不是在早晚起宿的瞬间会更好?也许,我可以不要那么站着不动,弓着身体,掩面大声地哭会更好?也许我靠在床头,蒙着被子无声地流泪会更好?我本该有千千万万种表达痛苦的方式啊,如果,我和爸爸没有“跳跃”过来就会不同?
死神是无处不在的。
城市在一切照旧的日常里突然开始崩坏。波比庞首先发现的是一场意外的火灾,火灾发生的时候,她的闺蜜安娜正在阳台烧烤。烤箱莫名其妙地烧了起来,没有警报,没有消防车,怯懦的安娜被熊熊燃烧的大火包围了,她惊恐地尖叫着。波比庞完全没有想要尖叫的意思,只是她感到自己身不由己地靠近了火焰,深陷在浓密的黑烟中,听着噼噼啪啪爆裂的火吞噬烤箱和休闲椅的声音。
“我要救火。”波比庞想着,可是她能发现的只是自己炽热的身体在黑暗中像傻瓜一样地来回蹦跳,以及她在多年前就早已意识到的那种自己在关键时刻会发出的,仿佛在身外的尖叫声,那是我吗?波比庞哑然失笑,突然就站着不动了,她忘了自己在未知的时候逐渐形成的那种“胆小”的劣根性,她心里毫不犹豫又充满抗拒和讽刺地嘲笑着这种和她本意差距甚远的脾性,可是同时,她感到一阵眩晕,好像脑门上被谁用棍棒砰地打了一下那般,就瘫软地倒在了地上。
安娜最终还是在烈焰中化成了一堆橙红色,带着惊恐触感和余味的骨灰。火焰散尽以后,波比庞机械地把安娜的金色骨灰扫进了垃圾桶里,她一边清扫,一边疯了一般在内心深处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刺的笑声,并且伴着这样的笑声,波比庞用没有人能听见的声音,在自己身体的内部大声地嘶吼着:“骨灰原来能直接倒掉然后扔到垃圾桶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二次的死亡又一次接踵而来。波比庞的洗碗机故障了以后,水漏满了半个厨房,于是波比庞叫来了维修工。她忘了擦干地上的水迹,而维修工在瞬间就触电了。
“太危险了,你不要修了。”波比庞说。
可是维修工完全不理会波比庞的话,固执地坚持要继续。第二次,他被弹到了地上,浑身炭黑地蜷缩在水迹上奄奄一息。
这不是偶然,波比庞呆若木鸡盯着维修工黑色的尸体,他的尸体像一团小小的充满能量的闪电,和随之而来的死神的镰刀合为一体,一起坠入了无名而未知的黑暗世界里了。“人真的可以这样自甘堕落地步入死亡吗?死神啊,他是自杀的吧?”波比庞喃喃地说,似乎在自言自语一般。
“不,他是触电身亡的,你看。”死神指着维修工的墓碑,墓碑上分明写着这样的墓志铭:“维修工丹尼斯,死于触电,他是永远值得我们怀念的人。”
“可是为什么是这样的墓志铭呢,这样毫无个性和意义的墓志铭?”波比庞追问死神。
死神显得有些诧异,便回答道:“那,改成‘一个大家热爱的人'或者‘我们永远记得他',这样如何?”
“难道不应该由他的家人来决定他的墓志铭吗?”波比庞问。
“傻孩子,你难道是第一天才跳跃过来?难道你不知道,维修工,保姆,家政员,消防员,外卖小哥等等,这种人都是没有家人的。”死神无情地说。
之后几天,陆续传来波比庞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双双溺水而亡,一个同事向女友求婚失败羞愧而亡,甚至是有人过劳亡故,被植物吞噬而亡,活活饿死的消息,这样的事件也层出不穷起来。
终于有一天,波比庞觉得一切都没有了意义。她选择在上班的途中私自下车,然后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市郊花园里,望着这个看似美丽的世界茫然地发呆。
这个父亲曾经带着她跳跃而来,抛弃记忆兑换成碎片的认知而来的世界里,有自己成长的身影,有父亲一辈子的成就,有看似合理的人际关系,工作,生活,休闲和一切的庆祝,娱乐。可是波比庞觉得自己不是自己,或者从来不是自己,她忘了自己是从人生的哪一刻才发现了一种人生向前并不理所当然的事实来。
这个世界似乎也不存在季节和气候的变化,她想起自己的衣服只是分为日常服装,运动服,睡衣,泳衣和正装这样的类型,而并无四季分类。她所在的这个市郊的花园,各色的凤尾蝶簇成绚烂的舞团翩翩而来。倘若仔细地在这些延绵的山川湖畔去探寻,还会发现星星点点的各类迷人的昆虫,各类璀璨而稀有的宝石,甚至在某一个树洞里,波比庞曾经像爱丽丝那般,跨越着进入到一个闪烁着金色光辉,如同仙境一般的神秘丛林世界里。
可是,这一切就是我人生的全部了吗?波比庞隐匿的不安渐渐浮上心头,她下意识地望向了遥远的天空,那水蓝色流光溢彩的澄明天空,竟不知在何时,慢慢褪去了颜色,愈发透明起来。
波比庞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就像凝结住了那样,想要发出惊叹声的双唇也突然僵直了,双眼不再眨动,瞳孔像变成了玻璃球那般定在了眼球的中央,这样她的视线也就变成了一条笔直的无形线条,像一把剑刃般刺透了头顶上方广阔的天空。
明明是上午上班的时间,天空却渐渐透露出一种柔和的淡橙色来,仔细观察下,是一种人体的肉色。随之,这团颜色有了阴影,出现了中央高耸的笔直山脉,山洞,还有淡粉色的?巨型蠕虫?还有一对像传说中宇宙黑洞那样的深邃的球体?
波比庞听到了由远及近,震颤她所在世界的一声抱怨:“糟糕!怎么死机了!我玩到现在都没存盘啊!”
上帝啊!
波比庞惊恐地想要大叫,然而她已经明白,自己是永远都不能动弹了。
一瞬间,不可能之城陷入黑暗,只听见“噔”的一声,电脑重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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