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次,张丽又成了主角。
起先是几个钓虾的孩子们发现了她,她浮在水面上,一头浓密的长发跟水藻似的缠绕住那根细细的钓鱼竿。
被纠缠住竿子的小孩把她扒拉过来,她在水里悠悠地打了个转,面孔朝上,一双本应该安着眼珠子的地方徒留了两个深深的窟窿,孩子被唬得一声惨叫。
张丽死啦!有人死啦!死人啦!
孩子们呼啦啦往村里跑,一边跑一边惊骇地大叫。大人闻讯赶来,张丽的父母踉踉跄跄地跟着众人往河边跑去,他们的小儿子张勇也跟着人群往外跑,被张母一把抱住关家里(老家来的穷亲戚)。

到了河边,他们试图把她拖回村去。她的身体被泡得十分富态,一身宽松的运动校服被胀鼓鼓的肉撑满了。张丽的爸爸上去想搬女儿,一碰,她就淌出酱油似的血。
有人忍不住当场呕起来,张丽的眼珠子被挖掉了,身上的肉泛着惨白的光,只一会功夫,就有苍蝇大胆地飞到这具失去生命力的尸体上。尽管她这个样子十分可怖,大家还是里三圈外三圈地把她围起来。
张丽的妈妈跌坐在地上,完全崩溃了,她想了一会女儿,又忍不住哭起来,有人帮她打电话給远房亲戚,把她小儿子托付到城里呆一段时间。(老家来的穷亲戚)
最后警察过来驱散人群,拉起了警戒线,拍照存证。相机咔擦咔擦地响,张丽用她的死,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成为村里议论的核心。
二
那是一个月前,张丽的父母带着一众亲戚,闯到同村李畅的家里,大叫着要为女儿讨回公道。当时张丽被人群簇拥着,也是穿着那身校服,袖子上还沾了几个黑乎乎的手印子。
李畅躲在屋里不肯出来,他父亲搬了个凳子坐在家门口挡着,把水袋烟抽得呼噜噜响。
张父脸一沉,手指着屋门口李畅的父亲大骂“叫你那小崽子出来!我女儿清清白白的个身子,被他糟蹋了,今天这个事非得给个说法!”
他话音一落,张丽的叔伯表兄弟跟其他好事者也跟着起哄,大家约好了似的,只待对方表示点辩驳的意思,就要撸袖子干起来。
夹在人群中的当事人张丽却低着头一声不吭,张父一把把她扯出来,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气愤地大喊,“大家看看,我闺女吓得人都傻了!这还有没有公道!”
说着,他把女儿拽着,給围观的村民看了又看,那衣袖上乌黑的手印也有了意味不明的暧昧。张丽脸憋得通红,她无声的表情比诉说更能激起大家的好奇。
抽水烟的男人把烟袋放门边立着,他拍拍裤脚,站起来,慢悠悠地说,“这个事还得好好说,我家小子要是真干了这事,我一定亲手废了他,但是不是这样的,我们还得弄清楚是不是?这关系两个孩子的未来。”
最后这一句话份量是够的,一干人高涨的愤怒熄了点,有人问了,你女儿到底有没有被糟蹋啊?毕竟都才十一二岁的孩子,哪里懂这么多?
村里年长的女人把张丽拉到一边,问,孩子你有没有被你同学,就是那个李畅……嗯,就是他有没有脱你裤子呢?
所有人都屏气等待张丽的回答,她被女人拉住了手,因为她那个模样似乎随时都会跑掉。但是她不能跑掉,大家都满脸期待地看着她,他们关心这个细节早就超过了这个女孩本身。
你倒是说话呀!
张父不耐地吼出声来,她这个样子让他太没面子了。张丽耐不住一片灼灼的眼光里探寻的压力,哇的一声哭起来。
她这一哭,让所有人的放心下来。是的,你看,要不是被糟蹋了身子,一个女孩何至于哭得这么伤心。
李畅被揪出来,双手缚住,跪在晒谷坪中间,张父解下皮带劈头盖脸地抽下来,他低着的头快要垂进裤裆里了,裸着的脊背上显出一排脊椎骨,像串珠子似的,黏糊糊的热血就顺着脊梁珠子滚落下来。
这是远远不够的,张丽的两个叔叔把他们家的电视机,自行车,耕田的犁还有其他农具一件件往外搬,那些带不走的锅瓦瓢盆就顺手砸了。男人拉不住一帮人,索性坐在地上抽烟,脸上暗得比灶台上的灰还黑。
忽然,他站起来,一把推开抽鞭子的张父,一脚朝自己儿子踹过去,这次,原本哼哼唧唧还带点活气的李畅闷头倒下,再也没发出半点声音。
打人的也没法再说啥了,他撂下狠话,准备好一万块钱,这些东西算是你儿子赔給我的一点利息!不然你儿子就等着坐牢吧!
他说的不是假话,张丽的舅舅在派出所上班,在这么巴掌大的地方,要整个人是轻而易举的,何况,他女儿可没张嘴否认这个事儿啊!张父不怕,他还有个儿子,这个女儿算是毁了,怎么也要讨回点本。
人群慢慢散开,一出戏就这样落幕了,村民们开始讨论这个事情的始由,他们最关心的那部分细节没有得到满足,就像被告知了一场大戏,在高潮来临前却突然停电了。那些戛然而止的欲望只能从自己孩子嘴里掏,他们,不都是一个学校的同学么。
三
这还得从一封信说起。
李畅站在讲台上,面皮子涨得发紫,他断断续续地把那封出自自己之手的“情书”一字不落的念出来。
那句“希望可以一辈子当你的知己,未来杨帆共进”的话,本应该在清晨少女的桌肚子里,被小心喜悦地念出来,现在却成了一个让全班哄堂大笑的笑话。
老师站在讲台上,用非常严厉的眼神在班上每个同学脸上扫一遍,最后钉在李畅脸上,沉痛地说“你们现在还是学生,应该把全部心力放到学业上,没想到有人生出了这样龌蹉的想法,还企图影响其他同学!”
“所有人都要引以为戒”他指着李畅,把毫不掩饰地鄙夷表露出来。“为了让你记住今天的教训,写一万字的检讨书,下周一在全校升旗仪式上做深刻地检讨!”
李畅的眼泪努力回咽了几次,最后还是没有出息地落下来。
放学后,他慢吞吞地走过去,想找自己同桌解释什么。其实人所要求的生存条件很可怜,可怜到只需要一个或半个知己,能从那里得到一点点理解就行,这一点点理解就能使他死乞白赖地苟活着。
但是同桌张丽像受惊的小鸟一样飞走了。
他走到哪,哪的同学就像遇到瘟疫一样散开,忽然之间,他成了一座孤岛,被那封信永远地隔开在外。
不止是这样,他的座位被调到最后面的角落里,跟扫把撮箕做伴。每次他经过女生身边,就会引起一阵尖叫。没人说得出为什么,那个之前一直跟他们一样普普通通的同学,现在好像成了危险系数极高的恐怖分子。
上次李畅还坐过他同学爸爸的摩托车回家呢,他们有说有笑的,但是现在大家好像都忘了。每个人躲得远远的,甚至有人传,碰过他的东西就会得艾滋病。
什么是艾滋病,学生不知道,但他们都露出一副很恶心的样子。既然所有人都这么看待他,就不会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了,大家都这样呀!
李畅跟抽了魂一样,他脑子哄哄乱叫,响着那封信,他的魂被钉在那天的讲台上,一遍遍重复那封信。
一直到张丽在众目睽睽下哇的一声哭出来,他彻底没魂了。他想自己是活不成了,他也不想活了,他任人打,任人骂,他已经不在意了。
只是,在死之前,我得解释一下啊,他想。我是对她有点好感的,我想谢谢她。谢什么呢?谢她每次把笔记借给近视眼看不清黑板的他?谢她会帮他检查作业本上的错漏之处?谢她赢了分数后歪着头抿嘴的那一笑?
啊,那一笑。
李畅追上去拽住张丽的衣袖,张丽使劲挣脱,他就用力拉住她,他专注地想拉住张丽,以至于忘记自己原本要说的话,他是想解释的呀!
张丽摔倒在地上,手脚并用地踢打他,她想张嘴,李畅的手就不知道怎么从她手腕上转到她脖颈上,他嘘嘘地发出声音来,想哄住胡乱挣扎的女孩。他们一个求生,一个求死,谁也征服不了谁,在那里拼命。
当摁住她的身子时,李畅忽然希望她身上那些活的东西分给他一点点,他掐住她死紧,用膝盖压住她乱蹬的腿,他要得到她的气、她的味儿、她动弹不已的一切。他深知自己背后的那个死,因此他面对面压住她,不肯松手也不敢回头。他怕一回头,就看到僵死腐烂的自己。
最后,张丽终于不再挣扎了。
她瞪大两只眼睛,牢牢地看着李畅,嘴巴半张着,似乎准备跟他说什么。李畅拍拍她的脸,没反应,他又把头贴在她心室上听,里面空荡荡的毫无回响。张丽死了。
他害怕起来,想站起来跑,腿一软,又跌倒了在张丽旁边,张丽的眼睛瞪得太大了,他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本书,书上说死人张开的眼球上会把凶手的模样像照相一样照下来,警察就靠这个破案。
他左右看看,在地上找到一块尖锐的石头,对准张丽两只大眼睛用力插下去。一直到他把尸体扔到河里,他都不知道,张丽嘴里没吐出的那句话“那封信,不是我给老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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