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川,一条快乐的河流。一条快乐的、短暂的河流。一条快乐的、短暂的、一去不复返的河流。这就是喜川的命运。
“走吧,泪河。”喜川牵起女孩的手,两个人背着包,提着手电筒,向村外走去。手电筒的光在黑暗当中,带着冒险的、兴奋的颤抖,指引着他们坚定地前行。头顶的月亮时隐时现,虫鸣声在脚边,似乎也比平常低。今夜,这两个十四岁的孩子,要偷偷地展开一场匆匆出发、却蓄谋已久的旅行。
这两个孩子是宋家和关家指腹为婚的娃娃亲,两家老人商量好:如果是一男一女,那男孩就叫喜川,女孩就叫泪河。宋喜川和关泪河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好的不得了——大家都认为这是喜事,他们以后是一定要成亲的——至少他们是这么认为的。
喜川和泪河彼此喜欢,彼此心里也明白——他们喜欢对方喜欢得不得了。但听到村人们、亲人们笑意盈盈地议论他们的事时,心里总有些不舒服,像搁了块石子。
练字、捉鱼、爬树、吹笛,站在山头迎接温暖的东南风。他们就这样一起长大着。
一天在读书的时候,泪河忽然抬起头,眼神炯炯地:“喜儿,我们去旅行吧!”
“旅行?”
“嗯!走出小村子,出镇,去市里,去大城市!”
喜川也咧开嘴笑了,他们都是喜欢冒险的人:“好啊。”
没有身份证明的两个孩子,先是混进黎明时运货的卡车里去县城,再藏在火车的货物车厢连夜前往城市。这是他们第一次乘坐火车,也是第一次在离家那么远的地方过夜。
离家很远了,喜川闭上眼睛,似乎还能听到家乡芦苇荡被风吹响的声音,悉悉索索的,像一只歌。火车的货物车厢一片黑暗,泪河扯扯头用手枕着头睡觉的喜川:“喜儿,我怕。”喜侧过身,用手臂抱住泪河,泪河缩到少年怀里,将注意力集中到他的体温和呼吸上。两个小人儿没有了言语,紧紧相拥着睡去。
城市比他们想象的繁华。他们租住在小旅馆里或是睡在公园长椅上,决定将积攒了整个童年的零花钱慢慢耗尽的时候就准备回家。
他们在大城市当然经历了很多事,也看到了很多不一样的事物,说来当然是有笑有泪的,但仔细想想,也许还是泪的多。他们看到城市里的孩子们不用十七八岁就结婚,可以一直一直上学。他们看到城市里的男男女女都是自己寻找相好,不是父母亲给定下的。震惊之余,他们感到深深的失落,以至于看到彼此的时候,都一种陌生感。他们每日就浸泡在这种失落感中走遍大街小巷,但都没有言说,这说不清的。
直到有一天晚上,喜川握紧了拳头,轻轻地,像是怕惊扰什么似的对泪河说:“小河,我觉得,或许我们不应该成亲。”
泪河的目光先是落在地上,盯着自己洗的发白的布鞋,然后慢慢移到喜川的眼睛里,她慢慢地哭了,因为她看到喜川的眼里早已满是泪水:“我也觉得,喜儿,我觉得我们,我们不应该按照他们的说法去生活,这太不公平了。”
喜川点点头。他们做好了约定。
回程之路显得格外宁静。喜川睡着了。泪河蜷缩在他的怀里,一下一下数着他的呼吸。均匀的、温柔的、安静的呼吸声,像漂浮在故乡小湖上的一只木筏。
月亮浮在天上,泪河将自己化作一片落叶,落在木筏上,慢慢地漂浮着。他们已知晓未来将驶向何方。
最终他们安全地回到了家乡,家人们是又气又喜,孩子们都缠上来问他们的经历。他们独自远行的事情一时间成为大家津津乐道的“传奇”,他们自己心里明白,那多半是一场告别的旅行。
三年的时间转瞬即逝。
家人们要他们成亲,他们不愿意,使尽浑身解数反抗,最终还是大人们妥协了。他们要求继续上学,去县城上高中,去市里上大学。大人们到底爱着自家的孩子,还是拗不过他们。他们对大人们的反抗成为镇上一些孩子效仿的对象。渐渐地开始有人认识到:这传统是该变了。
大人们终于同意取消婚约并继续供他们念书的那一天,他们很开心。但这开心中也不乏悲凉。
他们站在山头,依靠着老树,望着山下不息的河流。他们听到河流时而嘹亮、时而低沉的歌声。喜川记得小时候他们站在这里,可以与山野融为一体。
喜川看着泪河。眼前亭亭玉立的人似乎还是当年那个缩在他怀里睡觉的小姑娘。
“泪河,河流走了,总有新的鱼来。我们永远都无法靠岸。”
泪河开始掉眼泪。看着她,喜川感觉自己的心也一寸一寸干枯了。
他们隐隐约约地明白,未来会有很多的时刻,遗憾会像夜晚没有流完的雨滴一样一滴一滴地落在他们的心头,他们再也走不出这长长的夜色。
他们从未想过离别如此厚重。他们没有反悔。
他们的灵魂好像永远留在了那趟旅行、那个夏夜。在破旧的旅馆里,在微暗的灯光下,他们可以说上一晚上的话。
后来,喜川和泪河顺利考上不同的大学,如愿留在了城市里,各自结婚,都慢慢成了庸庸碌碌的中年男女。关于他们的名字以及那过往的传奇一般的故事,都淹没在拥挤的人生之海当中,隔着数不清的黑发、白发的头颅,再也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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