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以为这样的日子永不结束
一缕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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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风雨飘摇百二十年,人民的生活还是长在土地上。生生不息,亘古永续。而文明,正是一个又一个生命的总和,这总和的分量,不论你觉知与否,确确实实是包括了所有的一切,哪怕是那些仿佛从未来过,也已经无人知晓的事情。
“旭勇!搭把手!把那过(个)锤子把我!”木旭日站在已经初具雏形的新房子的二楼的外围脚手架上,对自己的堂兄弟喊道。日头正烈,汗如雨下。
在距离这座房子所立起来的土地不到100米的地方远,是木家生活了快五十年的土房子,也是木旭日长大的地方。这座小镇叫朱备镇,朱备镇背靠笔架山,一座地道的山,一座站在半山腰便能让你俯览平原小镇的山。木旭日长大的年代,家家户户烧柴火,家里一贫如洗,多的只有孩子。那个年代相信,孩子总是能养活的,多生一个家里就多一个帮衬。他同其他孩子一样,六岁开始跟着放家里的老牛去田里吃草,他躺在牛背上,十岁开始早出晚归的上山砍柴拾柴补贴家用。家里五个孩子,本来是七个,夭折了两个,一个最大的,是个大姐,一个老四,是个小弟,也不再带着排序,按活着的排。木旭日的父亲木才是新中国成立前生人,他的母亲年轻时害了病,去世了以后父亲又续了弦,生了木旭勇的父亲。后来木旭勇的父亲有了木旭勇,木才和木旭日的母亲有了木旭日。
木旭日十八岁出门打工,搭绿皮火车,抱着一蛇皮袋行李,里面是一床新被褥和他的几件旧衣服,都是大哥给他的。出去的那天,正是地里插秧的时令,父亲没来送他,母亲来了。母亲在他旁边一直说话:“我把你从这么大(母亲摊开手比划)养到这么大,你也要出去了!”、“出去了碰到生人要留个心眼子诶...”“这样一出去,也要等‘年尾子’(年末)才能‘噶滴来了喂’(回家来了)”。木旭日应和着:“是呀是呀!”“要挣钱讨媳妇啊!”“你跟‘大大’(爸爸)在‘噶里’(家里)要照顾好自己诶。”上了车,木旭日没有再看母亲,他找了个地方把蛇皮袋放了下来,侧着头靠着蛇皮袋睡着了。
木旭日就这样,年尾回来,年头出门去打工,来来回回十多年。终于在29岁那年要有了自己的孩子,妻子是打工的时候认识的,大他几岁,那时他们感情很好,很少吵架,木旭日是个不乏幽默的人,那时候和他在一起说话聊天还蛮有趣。对于自己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孩子,会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木旭日不知道,但木旭日想,一定不能让孩子跟着还住着老房子,他在旁边不远处选了块自家的地,打算建一座新房子。虽然木旭日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但是,那个时候,木旭日的新房子,那一座为着他的孩子建的新房子,是镇里少有的楼房,木旭日没有多少钱做什么装潢,但是毕竟是楼房。在木旭日可以意识到的东西里面,木旭日觉得,自己给孩子做了件厉害的事情,木旭日觉得,自己到底可以算是了不起的,木旭日觉得,29年的人生,吃过再多的苦,到底是值得的。
而木旭日没有意识到,从遇见妻子开始,从他一遍遍思考孩子的事情开始,他的生命,开始渐渐和以前不一样了。而相似的事情,在这颗星球上,已经上演了百十万年。
木旭日的新房子建好了,孩子出生了,是个儿子,出生那天是木旭日这辈子最难忘的一天,同很多人根据最难忘这个概念去给生命中某些时刻先射箭后画靶不同,木旭日的最难忘从来没有在嘴上甚至心里出现过。也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包括他自己。木旭日的最难忘,仅仅指的是,从那一天到木旭日的生命走向他的坟墓的那一天的漫长岁月里,木旭日总能十分轻易的回忆起那天的一些画面,随着画面一同,心里还总是浮现起那天朦胧的感觉。
据木旭日自己说,他的孩子木成林出生的时候他就看见这孩子头特别大又特别长,觉得孩子一定聪明。而木旭日为孩子建的那栋当时还是镇上少有的楼房,在孩子还没记事前,就已经迅速在周围家家户户新建的房子中黯然失色。木旭日又出去打工,年头出,年末归,可总也挣不够装潢的钱,血气方刚的木旭日还染上了赌博,一天晚上他输光了几年挣的血汗钱,靠着兄弟姐妹帮衬把欠外人的钱变成了欠家里人的钱。孩子一天天长大,木旭日还是年头出,年末归,孩子吃了母亲三个月的奶,母亲便跟着父亲一起出门去,很久才回来。
孩子记事后的最早记忆,大约是上幼儿园开始。那时便是跟着爷爷奶奶一起,那时孩子还不知道爷爷奶奶叫什么名字,只会喊爷爷奶奶要吃饭和抱抱。只知道自己叫木成林,写的横七竖八,有爷爷奶奶,爷爷奶奶叫他小林,爷爷喜欢躺在摇椅上,喜欢拉他下象棋,奶奶会做饭给他吃,还会背着他到处逛。小林有家,爸爸妈妈过年就回家,平时很少打电话,打电话就让他叫爸爸和妈妈,他会叫,爸爸妈妈轮流来听,跟小林说话,他们高兴,小林觉得爸爸妈妈喜欢他,他也高兴。
木成林故事的最早开端,大概就是这样。木成林后来感觉,自己的人生有个分界线,但是不知道在哪里,只是感觉模模糊糊的感觉有,在那以前是一种生活,在那以后是另一种,而在那以前的生活,他曾以为永不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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