牦牛

作者: 戈壁骆驼草 | 来源:发表于2024-07-07 13:23 被阅读0次

(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摩多山的积雪像是一年四季总也不会融化似的,白色的山巅直插蓝天。

雾天,山巅云海茫茫,那白雪皑皑亮晶晶的山尖,会在你的眼前时隐时现。晴天,山巅在蓝天的映衬下烁烁闪闪。山里的采药人,常去那山巅白雪丛中寻觅采挖珍贵圣洁的雪莲。

摩多山的山腰环绕着密密丛丛的松树林。松树与松树间,好像都是一模一样的,有经验的进山人,一旦走进去,他是一定会在树干上不断做好标记,如果不做,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走出那片森林的。

山坡上,茂盛的成片成片的乳黄色的油菜田,自上而下,如同上苍为这山峦披上的一张巨大无比的金毯。微风袭过,连空气里都散发着油菜花混杂着的泥土馨香。

晶莹的山峰会给人们带来无尽的连想,那山峰晶莹剔透神秘的色彩,随着日出日落的变换,会让我想起安徒生笔下的那些个童话故事。

但在严冬,在这人迹罕见的雪域高原,却完全失去了童话里面的浪漫,它能够给人留下来的也只会是严酷的寒冷和无尽的荒漠和孤寂。

沿着摩多山脚下的山谷一直往里走,直到走到尽头,你就会发现有个叫“雪豹崖”的地方。狭窄的山谷三面环山,高高的陡峭山崖把山谷拢成了个口袋。这里海拔五千三,里面极度缺氧。遮天蔽日高耸的山峰,每天日照还不足三个小时。这里没有人烟,除了偶尔出现在崖壁上的雪豹,就很少见到有生命存在。难怪人们会给它取了这么个名字“雪豹崖”。

三营七连就驻扎在这条荒无人烟的山谷里。山谷斜坡上有白花花的常年不会融化的冰大板。你还别小瞧着这些个冰大板!全连的生活用水,全指望着山谷陡崖坡上的它了!

七连会定期组织战士们爬上冰大板,用钢钎、铁镐,有时候还不得不动用炸药,把冰大板上的冰炸裂,分割成一块一块的,顺着山坡“运”到连队,然后把它全部集中放入一个专门制作的大铁箱里,慢慢地加温加热,让它慢慢融化。大铁箱里面那可是贮存的整个七连全体官兵的生命之源呀!

山口的风要比山谷里的风硬得多,也冷得多。站在哨位上,我下意识地伸手把头上的羊皮帽子帽沿使劲往下拽了拽,让帽子耳朵更加紧紧裹住我已经被冻木了的脸颊。这厚厚的羊皮帽子,在平日里还算有那么几分暖意,可此刻,站在哨位上,戴着它却浑然不知。穿着棉衣,外面又裹上了羊皮军大衣,浑身上下却如同只被包了一层薄薄的纸片。一阵寒风袭过,不由得让我打了个寒战,在地上使劲跺了跺已经冻木了的双脚,觉得这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快要被冻酥了似的。那一刻,不由得让我想起了在大院看的那部老电影《冰山上的来客》,那个被活活冻死在山口哨卡上的大个子班长好像此刻就在我的眼前。

风裹挟着漫天飘舞的雪粒,呼啸着,狰狞地狂吼,淫笑着掠过哨卡,风雪不停地封堵着我的口腔鼻孔,冷飕飕的“风鞭”无情地抽打在我的脸上。胸前挎着的那只冲锋枪冰冷冰冷的,挎着它就如同抱着块“冰疙瘩”!枪口上的冰霜,挑战似的告诉我,这就是“雪豹崖”!这就是最冷最冷的冰世界!

按照年初安排,宣传队所有人员都要下到基层连队,要插到各个班,来当好为期一个月的战士。全队如此,概无例外!下连队当战士,这已经是我的第二次了。这期间,政治处明确命令我们这些下到连队的同志:下连当兵一个月,不许以任何理由回到机关,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许擅自外出,要利用这宝贵的一个月的时间,做个名副其实的好战士。

临来时,队里组织我们大伙儿,再次重温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队长说,这次下连当兵,必须完成的有两大任务:一是做个好战士当好兵。用主任的话来说:宣传队的演员,要学兵、演兵、像兵。二是要在连队完成节目创作,无论是歌曲,舞蹈,还是语言类节目,形式不限。一个月之后,每个人从连队返回宣传队的时候,都必须拿出自己编写的节目来,这就叫节目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主任常说,只有在连队才能够真正做到写兵、演兵、像兵。

反正都是下连队,要去就去最艰苦,条件最差的地方。我是这么打算的,也是这么做的。更何况,上星期我刚刚向党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光说不做怎么行,要去就去最远最艰苦的连队!

我就来到了离机关最远,条件最艰苦的三营七连驻地“雪豹崖”。

七连长是浙江诸暨人,个儿不高,一副公鸭嗓,你别看他小小的个子,黑黑的脸堂,可力气却大的惊人!他还是团里出了名的射击能手。全连战士都服他!来时我就听说了。可是这个七连长对于我们宣传队人下连当兵却颇有微词的。说什么,宣传队的这些个小丫头小小子们,一个个看上去都是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在舞台上好好演好节目还行,让他们来我七连当兵!开什么国际玩笑!简直是拿我们战斗部队打镲!来了也只会给我们添乱,不来正好。在他七连长眼睛里,我们宣传队的演员下连当兵,那就是典型的形式主义,走过场。

七连长是个直来直去的人,他的这话老早就传到我的耳朵里了。嗨!你不是不欢迎我来你七连当兵嘛?我还就偏偏要去你这个七连不可!临来时,队长征求我个人意见,去七连!没二话!我还就偏来你这个七连当兵不可!结果,宣传队去七连的一个名额让我给最先抢占了。上午宣布名单,下午我就打好背包,搭车来到了“雪豹崖”的七连。

连长看了看我递到他手里的介绍信,轻轻放在桌上,微微一笑。

“好啊!下连当兵好啊!七连条件可比不得你们宣传队,在我七连当兵,你可要有思想准备呦,弄得不好是要吃苦头的唻!”

“报告连长,吃苦我不怕。革命战士,就是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哈哈哈哈!好!好!不怕苦好!”连长伸出大手在我肩膀上轻轻一拍。

“命令!”突然,七连长转身从桌上拿起了一张纸,大声地向我宣布。

对于七连连长突然提高的嗓门,我也立刻做出了反应,双脚并拢,一个标准的立正姿势。

“命令,宣传队乐器班班长安文同志临时担任,”连长的话头顿了顿,抬起头看了看我,接着继续又大声念道:“临时担任,七连一排一班副班长。”

“是!”我大声地回答着,接过命令,向连长敬礼。

“报告!”连部门外有人喊报告。

“进来。”

我抬头向来人看去,走进连部的不是别人,正是七连一排一班班长高山。

对于这个高山,我只和他见过一面。那还是在部队举办的理论学习班上的事情,同在一个班学习,但和这个一班长不算太熟,虽是同班,但每天的学习紧紧张张,压根儿就没说过几句话。可对于这个一班长,在机关我就早有耳闻。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高山!这名字响亮、好听、好记!

高山,安徽合肥人,是个老高中生。是三营,也是我们整个部队里少有的几个“秀才”之一。别看高山的人没来到我们机关,可他这个一班长高山的名字却早就灌满了我的耳蜗。因为高山笔杆子硬,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楷体硬笔书法。为了这,政治处汪主任可没少动他的脑筋,曾经几次要抽调这个高山来机关报道组。可人家七连,不光是七连!是整个三营,他们层层都以各种能够说服主任的“正当理由”给“挡”了回去:连队需要!一线需要!好钢要放在刀刃上。三营长是部队里资历最老的,他说不放人,谁也别想抢了去。再说,高山本人在“表明”自己要绝对服从组织安排的同时,也委婉地把自己就要留在基层连队的想法和盘托出。就这样,高山不仅没有被调到政治部,还被七连给委派到了一排一班当起了班长。

但凡当过兵的人都知道,那一排一班可不就是号称连队的“尖刀班”吗!用他高山的话说,这尖刀班的“刀尖”,那就是非他高山莫属啦!

看见此刻站在我面前,大名鼎鼎的尖刀班班长高山,我还真有了几分激动和兴奋。以前只是“闻其名”,少谋面。今天见到“活”的了。看来对于我来到七连当战士,七连连长指导员还是满重视的啦!我心中还真有点儿窃喜呢!

站在我面前的一班长:红脸堂,高个子,大嗓门。别看他大胳膊粗腿的,人家可是实实在在的老高中生。一排一班,班长!这个“兵头将尾”,要想在“尖刀班”当班长,那可不是来个人都能干得了的!

高山是全团历届的射击能手。几次夜间射击,百米卧、立、跪姿射,枪声一响,弹无虚发。人送外号“打得准”。论投弹,大胳膊一轮,一出手就是八十多米!这个投弹距离至今全连、甚至整个三营都无人超越!能够来到“尖刀班”来给一班长,给一班全体战士当一个月的副班长,我既感到意外,又感到兴奋!

“报告一班长,三营七连一排一班副班长安文向你报到!”我严肃地,非常正式地向面前的高山敬礼,向他报到。

“欢迎欢迎!”一班长高山回敬了军礼,大步走向前来和我握手。

“好了,好了!等回到你们一班再亲热去也不迟。哈哈哈!”七连长拉着他的公鸭嗓向我俩摆摆手。

“哎!对了,高山同志,人家安文同志在我们宣传队可也是个正儿八经的正式班长呢!到你班里去给你当副班长,做你的助手,知道你自己应该怎么做吗?”

“报告连长!明白!”

“怎么样?安文同志,让你来我们尖刀班当副班长,这可是降职使用,你!你该不会有意见吧!”说着,七连长特意把“降职使用”四个字提高了调门儿

“报告连长,革命战士,一切行动听指挥。”我大声回答着。

“那就好!那就好!”

接着,趁着连长和一班长说话的档口,七连指导员又和我详细介绍起了目前连队施工和训练情况。

对于我来到七连,从宣传队的班长,成了这里的副班长,其实我的心里早有思想准备。本来下连就是来学习的,再说如果真的给我一个班战友,带领着战友们,在连队“真枪实弹”的干,我这个宣传队的乐器班长还真的未必能够胜任得了呢!好在我被分配到了连队尖刀班,成为尖刀班的副班长,说明什么?说明咱也是响当当的好战士不是!

跟在一班长身后,我来到了一排一班。

在机关宣传队我们住的是瓦房,虽然房子老旧了点儿,可那毕竟是“正式建筑”,是个名副其实的“房子”。可再看看眼前这一班宿舍:半地下,干打垒,说是战士们自己动手建的。蒙着油毡的白木茬门;窗子没有玻璃,一层薄薄的塑料布代替了明净的玻璃。听说这样的干打垒半地下的“房子”,还是老兵们刚刚进入雪域高原以后的一项“伟大”发明呢!

老兵们说,你别看这干打垒小窝看上去狭窄、丑陋、怎么看怎么不像个房子。可要是暴风雪真的来了,它抗造!用老兵的话来说,它是既防风、又御寒、还保暖,另外还节约材料。从军事层面上面讲,这“房子”那还是最好的隐蔽物,“敌人”是不会轻易发现的,那好处可就多了去了。

第一次走进“雪豹崖”的人,眼前能够看到的也只是这样一个挨着一个的“小窝”,远远的,灰蒙蒙一片。人家七连的人如果不说,你还真就不会发现这里原来还是座“营房”呢!

干打垒的“小窝”里,一班的战士们早就依次坐在床前的小凳上了。见我和一班长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只听一声“起立”!大伙儿齐刷刷站了起来,紧接着就是一阵热烈的掌声。那场面,这掌声,让我心里感到一阵热乎乎的,就有了一种远行归来回到家的感觉。

由于宣传队要经常下到连队去为战友们演出,我们站在舞台上面,战友们要认识我们很容易,可要让我把战友们一个个地都能认出,记住谈何容易!

和大家相互介绍之后,战友们就忙着抢过我的背包为我铺床。干打垒“小窝”宿舍,沿着墙搭起一溜火炕,一班的战友们把炕头最先过火,最暖和的那一块留给了我。

“这怎么能行!”我用求援的眼神看着一班长高山。

“嘿嘿!军人!战士!一切行动听指挥嘛!”

听他们班长这么一说,一班的战友们哪还管那些,大伙儿七手八脚很快帮我在炕头铺好了被褥。我见推搡拉扯不过他们,也只好依了大伙儿。晚上,睡在炕头,身子下面暖暖的,炕头暖,我这心里头呀,更热!更暖!

就在我来到一班,正儿八经地当了三天副班长的档口,1973年新入伍的战友完成了新兵训练任务,开始陆续下到了各个连队。

俩新兵是一前一后进来的。走在前面的瘦瘦的,白白净净,看上去像个学生。后面的个子不高,但身子看上去结结实实的。两个新入伍的同志都是贵州兵。我一眼就看见走在后面的那个新兵背包上插着的那支粗粗的,亮亮发光的竹筒子。这是干啥用的?我很是好奇。

“起立!”作为副班长,我大声喊着。

“刷!”全班战士齐刷刷站了起来。

“给大家介绍一下啊!连长给咱们一班派来了两位新战友,他们是·····大家先呱唧呱唧。”说着,一班长先带头鼓起掌来。

屋子里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好!下面就请两位新战友自己做个自我介绍。”班长伸手示意,大伙儿停止了鼓掌。

“各位老同志们好!我叫陈亮,入伍前是贵州市光明中学的中学毕业生,能够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是我从小的理想。今天,我的理想终于实现了。尤其是能够荣幸地来到咱们尖刀班,心里感到特别激动,特别地高兴!”说完,面向大家,立正,一个标准的军礼干净利落。他的这两个“特别”,让一班长从心里觉得自豪,也让我们全班战友感到“特别”的骄傲!看起来,这个叫陈亮的新战友是有备而来的。全班战友们的掌声比刚才更响亮了。

“说啥子嘛!我家是贵州安顺农村的。我叫李福根。来时在生产队放牛。来到我们班很高兴!完喽!”那个矮个子新战友,红着脸,话语极其简单,说完,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也是一个干净利索的标准军礼。

屋子里,掌声又一次响起。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的…”班长大声朗诵起了主席语录。

陈亮的铺挨着老兵肖一斌。出于好奇,我又看了看那个矮个子新战士,上去还摸摸他背包上插着的那只油光锃亮的竹筒子。

“这?啥吗?”

“烟枪。”

“奥!是吸烟用的喽。”

“这么大只竹筒子,吸烟?!要吸多少烟!还不被呛死呀!哈哈哈哈。”我和这个叫李福根的新战友说笑着。

“班长,就让李福根睡我旁边吧?”

一班长冲我笑笑:“好的,李福根,你就挨着副班长的床铺吧。”

我帮着李福根打开背包铺好床。看得出来,这个叫李福根的新战友还是很乐意我的这个建议的。

让李福根挨着我的床,不光是出于对他这个人好奇,是对他的这支烟枪的好奇,最主要的是考虑到我下连队之前,队长交代给我的任务,要写出新节目,回去好向队长交差,那可是我向队长打了包票的!我的第六感觉告诉我,和这个李福根多来往,多加深了解,一定可以写出点儿新东西的,我这是把完成编写新节目的“宝”压在他身上了。

李福根是个苗族战士,他和别的战士还真是不大一样,每到休息的时候,人家会吸烟的战士不是抽盒烟就是卷的那种旱烟,唯独这个李福根,抱着他那个大竹筒子,边吸烟,边往烟窝里添加新烟丝。看到他每次都那么全神贯注地,眯缝着一双眼睛,贪婪地“咕噜咕噜”地吸着他的那支竹筒水烟枪,我就不由得在笑,以至于在我的笔下,如何塑造人物形象,如何借鉴模仿这个叫李福根的动作都有了考虑。再后来,慢慢的,李福根就“入乡随俗”了,他也和吸烟的战士一样吸那种盒烟,但是他吸得是最便宜的那种一毛钱一盒的香烟。虽然改抽了盒烟,可他的那只竹筒烟枪始终被他擦的亮光光的,看得出他特别在意那杆竹筒烟枪。

来到一班当了这个副班长,要说这也是我和一班长高山的缘分。要说起我们一班长高山,他啥都好,就是脾气倔。你别看他是个“学生兵”,那家伙,大嗓门一亮,直来直去。有话喜欢讲在当面,他是不管跟谁,有了想说的话,那就是“竹筒子倒豆子”稀里哗啦,从来不会藏着掖着。听说刚来的这两位新战友,那可是早被他“相中”了的,俩人是他高山从连长和指导员手里,软磨硬泡硬“抢”过来的呢!

说起这陈亮和李富根俩新兵,一个能写会画,脑子活,人机灵,有眼力劲儿。属于那种“好鼓无需重锤敲”的,你的一个眼神儿,这个陈亮就能够心领神会。这个李福根呢,力气大,还干啥都不惜力,人家李福根说了,力气用完了,还是可以长的。吃一顿饭,闭上眼睡上一觉,马上就又有的是力气了!这个李福根为人实在,还喜欢叫真儿,做事踏实。还有就是这个李福根有股子倔劲儿和一班长高山一模一样!俩新兵可说是“一文一武”。能够把这俩人“抢”到我们尖刀班,恐怕一班长高山睡觉梦里都要乐醒啦!

从他俩来到我们一班那天起,我就和这个李福根铺挨着铺,我俩一起上岗,一起去炊事班里帮厨,一起训练,不管干啥我都喜欢和他在一起。时间久了,我们之间的话也就越来越“密”了,战友们见了我俩都说,我们就像那首歌里唱的一样,“真像一对儿亲兄弟”!

李福根,一个来自贵州大山里的娃,很小就没有了父亲,家里有个常年多病双眼失明的母亲。还有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姐姐。李福根是个直性子,爱说大实话。说话办事脑子不拐弯,他和我说,他来当兵就是因为家里穷,当几年兵,一来可以走出大山,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个啥样?最关键的,是他听说了,当兵复原回乡就可以分配到工作,有了国家固定的工作,就有了工资,有了工资,母亲就有钱去治眼病,姐姐就可以不再受苦受累了,最重要的是自己复原回家,能够找到一个媳妇了。你瞧瞧,这话说得多明白,多直率!我听了他的话,笑笑。

“以后在大伙儿面前可不能这么说呀!”

“为啥?”

“不为啥,就是不能这么说。”我知道,我一句话两句话和这个李福根说不清楚。

“那怎个说嘛?”

“怎样说,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李福根和我讲了他们苗族村寨的好多好多有趣的事情。我瞪大了眼睛,好奇地听他说着。那时候,我就在想,我们这么大个国家,有五十六个民族,这个苗族的好多好多事情我还是头一回听说。看来光靠学校里的那些课本不行,要想真正了解苗族人的生活是远远不够的。

李福根告诉我,他们苗族还要分很多,听说还有什么花苗,白苗。从李福根那里,我第一次听说了苗族男女青年是如何去赶场的,青年男女怎样去对歌的,还听说了他们在节日里是如何吹芦笙的。听着听着我就在想:我们部队1973年这批入伍的新兵当中,会有许多像李福根这样的苗族青年,他们怀着保卫祖国的伟大理想来到了军营,如果把这些苗族青年来到部队这所解放军大学校里的学习和生活场景搬上舞台,写一个部队是如何把一个个苗族小伙儿,培养锻炼成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战士,这不是一个很好的题材吗!我萌动了写像李福根这样的苗族战士成长经历的想法。

在七连当兵的日子里,正巧赶上进入到了坑道被覆施工阶段。

第一次进入坑道,我是既感到好奇又觉得紧张。我第一次进入已经即将完成施工的坑道:看这坑道,好家伙!宽有十多米,顶高就足足有几十米。紧张的是,听说施工还要时刻警惕,因为坑道顶部会随时出现塌方,在施工中,战士被塌方落下来的石块砸伤的事情就会发生。

我们列队静静地向坑道深处走去,脚踩在碎石块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战友们一声不吭,队列慢慢向前移动着。

一班长高山告诉我,被覆施工就是用钢筋水泥在坑道里筑起穹顶之后的一道工序。因为在浇筑过程中,钢筋水泥层和坑道顶部多多少少都会有宽窄不一的缝隙。这些缝隙必须用合适的石块把它填实,这样坑道才会更加牢固。完成了这道施工工序,整个坑道施工就算是基本结束了,就要进入安装调试阶段了。

被覆施工中,人必须钻到坑道与钢筋水泥中间层,战友们要从坑道最底层,挑选出大小不一适应的石块,站在脚手架上,一层层的,一个人一个人的把石块传递上来。趴在最上层的战士要把这些传递上来的石块,摆正码好,把那些石缝填充结实。如此干活儿,会给人一种“老牛掉到枯井里—有劲儿使不上”的感觉。

坑道里静的出奇,除了相互传递石块的声音,坑道里的空气好像都被凝固了似的。

我们来到塌方最厉害的地段。听班里的同志们说,从坑道掘进开始,由于这里的岩石层的特殊性,就属这段坑道的塌方次数最多。而且,从坑道顶部落下来的石块一点儿规律都没有,塌方没有规律,落下来的石块也往往让人猝不及防。久而久之的塌方,在这段形成了一个很大很大的空洞。战士们形象地把这段比作“老虎口”。是老虎就会吃人!掘进阶段,这里就有战友被塌方落下来的碎石砸中受伤。如今到了被覆阶段,这段坑道穹顶已经塌方出了更大一块“空间”。

为了确保被覆施工的如期完成,也为了保障战友们的生命安全,七连在“老虎口”采取了一些特殊措施:“老虎口”作业地面,架起了两盏巨大的探照灯,明晃晃的两道光柱直射穹顶;在“老虎口”坑道两旁,用纵横三四排憨实的红松搭起了支撑防护棚;还在这段道路上专门开辟了安全通道;每班作业都增加了一倍的安全员,他们专门负责观察复杂多变的穹顶;除此之外,每次作业之前,七连组织党员,成立排险突击小组。由党员组成的战斗小组,要首先进入施工作业面去观察、排险,在确保绝对安全的前提下,才容许战友们进入作业面正常作业施工。

一班是尖刀班,在七连,一班总是冲在最前面,高山每次都是第一个冲进坑道里的。对于这个“老虎口”一班是再熟悉不过的了。一班如同一把锋利的“尖刀”牢牢地插在这里。几个班轮番在这里作业,也只有一班没有出过大小事故。而且坑道掘进进度也就属我们一班最快。用七连长的话来说,一班不简单!这些同志那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能干、实干加巧干!

看着班里墙上挂着的那面“掘进尖刀班”的大红锦旗,一班长对我笑笑,他和我讲起来一班施工的过往:坑道施工属掘进过程最艰苦,最危险,也是最叫劲的。在坑道掘进施工中,要用风钻打眼儿,作业产生的粉尘和巨大的噪音会给人造成巨大伤害。尽管部队都为战士们配备了施工防护口罩、防震耳塞、胶粒手套,但那个年代,无论是技术条件,还是经济条件,和今天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有些老兵为了追施工进度,赶作业计划,在打风钻掘进过程中,为了方便,忽略了个人防护,本来要求佩戴三层的防护口罩,只戴了一层,因此有的战士得了矽肺病,落下终生残疾。

在风钻和爆破作业中,长期受到噪声危害,有的战士落下了陈旧性耳聋,他们是带着伤残离开部队的。更加关键的是掘进爆破作业要填充炸药,爆破产生的碎石,四散飞溅,对人十分危险。在爆破中,如果遇到哑炮,需要排炮作业,那就更是件糟糕的事情。就这样,在施工中,有的战友受伤,有的战友甚至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按照一班长高山的布置,我带领着新兵李福根,紧随在一班长高山身后爬进穹顶层。

坑道穹顶,回填层的水泥拱顶满是呲牙咧嘴,七出八进的山石。狭窄的山顶与拱顶之间,只能勉强爬进去一个人。我们一个挨着一个,趴在拱顶,把石块从支承木下面递上来,然后一块一块紧贴着身子,送进去填满空隙。就这样的“环境”别说干活,就是爬进爬出,我们的浑身也早变得汗水淋淋!

爬进被覆回填层里,头顶是龇牙咧嘴的岩石,尖尖的岩石紧擦着我的脸皮。战友们一个挨着一个,一寸一寸地向里面慢慢爬行,把一块块大小不等的石块传递进去,按照坑道穹顶缝隙的大小,把传递进来的石块砌码填实。

“嘟,嘟嘟嘟!”突然,耳边传来了安全员震耳欲聋的哨声,穹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声,不好!是塌方了!

我趴在狭小的石缝间,向探照灯光柱直射的对面石崖望去:一条蟒蛇般粗细的黑色裂纹出现在岩石璧上。随着响声的突起,那被撕开的裂纹也向岩壁上下迅速伸展,那裂纹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粗,越来越长。

突然,一阵轰鸣,一块足有两个解放卡车那么大小的一块巨石,沿着黑黑的,迅速延伸的裂缝,带着巨大的轰鸣和粉尘气浪,铺天盖地向作业面猛地砸了下来。“噼啪……”一阵沉闷,夹杂着木材被撕裂的巨响之后,坑道里瞬时漆黑一片!

“别动!趴在那,原地不动!千万别动!”在我前面的一班长压低声音,用从来没有过的严厉口气对我说着。

“别动!都不许乱动”我用同样低沉的声音对紧随我身后的李福根小声说着。

我的四周围黑漆漆的一片,坑道里死一般的安静!由于离一班长几乎身子挨着身子,我能够感觉到他呼出来的热气。

趴在冰冷的水泥被覆层上,我感到了我的额头,鼻子,还有我的后背全是汗水,肚子下面是冷冰冰的水泥拱顶,头和脸几乎碰到了那七出八进的岩石。趴在狭窄的夹缝中,我一动也不敢动。

坑道里,空气都已经凝固了。在那一刻,漆黑的坑道里,我伸出手,去触摸着坑道顶部那些个坚石利岩。说来也奇怪,那时候,我的心反倒平静了许多:假如头顶的这些大小石块,此刻如同我们对面刚刚瘫落下来那块巨石一样,可能“回填”的就不再是那些个大小石块,有可能就是我和我的战友们的血肉身躯了吧!

探照灯终于重新亮了起来。顺着被覆层夹缝,我往下望去:我的妈呦:坑道原有的作业面,此刻已经是面目全非。七八根粗壮的红松支撑木棚,已经被拦腰砸断,松木立柱被撕的露出了白花花的木茬,那些白花花的木茬像是在向上张望着我们,我似乎听到了它们在凄惨地呻吟。礅实的钢铁斗子车,也被砸压撕裂成了碎片儿!

“各班认真检查,清点人数”下面传来的是七连长沙哑的声音。

“全体人员坑道作业面集合。”

除了安全员继续口含哨子,瞪大眼睛观察穹顶之外,所有人都在坑道作业面整齐列队。刚才,多亏安全员的哨声吹得及时,很万幸!我们没有人员受伤。

“大家听好了。”七连长话语顿了顿,炯炯目光扫视着面前的每一个战士。“共产党员留下,负责清理作业面。其余同志现在回宿舍休息,待命!共产党员向前一步走!”

一声令下,我上前一步,紧跟着一班长出列,站在了共产党员的行列。

“其他同志由一班副班长安文同志带队回宿舍。”没等我脚下站稳,七连长又大声地下达了命令。

“报告连长···”我大声向面前的连长报告。

“全体都有,向右转,齐步走。”没容我的话出口,七连长就干脆利索下达口令,我只好带领着同志们向坑道外面走去。

临出坑道口,我不禁回头望去:巨大的探照灯射出的两道光柱把“老虎口”照的如同白昼。光柱倒射,那一刻,觉得那些共产党员的身影是那么的高大!

在“小窝”,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那些我经常在小说里,在电影里,无数次看到的出生入死的共产党员,今晚,就在刚才,他们一下子就站在了我眼前,就出现在了我的身边:七连长、一排长,一班长高山,还有那些我根本一时间叫不上名字来的最普通的战士党员。

人为啥入党?为了那个称号好听?为了去让人仰慕?都不是!此刻,坑道里的共产党员是把危险留给自己,把安全送给了战友,共产党员意味着什么?共产党员就就意味着随时去牺牲!随时要献出年轻的生命!

那晚,我再也睡不着了,眼睛一闭就会出现那些熟悉的身影,耳边就会传来那些熟悉的声音。透过窗棂,望着夜空中的星斗,我记起了那次去县医院,为医院正在抢救的老乡输血。也是那样,解放卡车就停在门口,同样是主任一嗓子:“是共产党员的跟着我上”,整整一卡车共产党员,带着满腔热血奔赴到最需要他们的地方!

四小时、六小时……留在坑道里的党员们,面对随时发生的新的更大的塌方,挥汗如雨,争分夺秒,他们要以最快的速度清理出坍塌的石块儿,重新支起被砸断的支撑木,开辟出作业面,以备后的战友正常施工。

那一晚,坑道里的党员们一直干到了天明。

一个月过得可真快,明天就是我在一班最后一天当副班长了,今晚,是我和一班全体战友共同战斗的最后一个夜班了。

“明天就要回宣传队了,今晚你就别和我们一起去坑道了。”一班长高山虽然不是在向我下达命令,但听得出,他的语气却十分坚定。

“嘿嘿!站好最后一班岗。去!我和咱们尖刀班的战友一起去!”我特意把我们尖刀班说的格外响亮。

“同志们,你们说呢?”

“去!让副班长和我们一起去吧!”战友们都异口同声。

原打算在七连的最后一班岗干得漂亮,为自己一个月的副班长的经历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可没成想,就在这七连一班的最后的一个夜晚,却遇到了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坑道施工被覆阶段,我们的施工是按照从坑道由里向外延伸作业的。所以,水凝拱顶也是由里向外浇筑完成的。这样最里面已经有水泥拱顶的地段也就相对安全些,越往坑道外面延伸,因为没有了水泥拱顶支撑,坑道顶部的那些已经松动的悬石块随时有可能塌落下来,不小心就会造成事故。

深夜,我们的被覆施工非常顺利,完成任务,我和战友们陆续向坑道外面走去。

“副班长,明天天亮你就回宣传队了。”李福根跟在我的身后。“回宣传队以后副班长还能再来我们七连,再来我们一班吗?”

“能来!怎么不能来呢?我还要继续听你讲你的苗族村寨那些好听的故事呢!”

“那就好!那就好!副班长来就好!”

说着,聊着,眼看就要走到坑道口了。突然坑道穹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随之而来的就是碎石从岩壁上滑落的声音。我知道,这是我们的头顶出现了可怕的塌方,我顾不得多想,下意识地一把把身边的李福根推在一旁。

随着“轰隆隆”的响声,一阵烟雾过后,我和李福根谁也看不到谁了。我觉得我的整个身子像是被什么重物挤压住了似的。脸颊黏糊糊的,用手去抹,是血!挡住了我了视线。朦胧中,我看到自己整个身子,已经被铁斗车牢牢地卡在了坑道岩壁上,腿脚都动弹不得。

“副班长!副班长被压到喽!”李福根大声朝坑道里面大声喊着,坑道里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李福根一边喊着,一边急切地向我这边跑来。

“不许过来,李福根!你不许过来!我命令你!”我扯着嗓子使劲朝他大声喊叫着。我知道坑道穹顶一旦出现塌方,后面有可能还有更大的塌方会随时出现!

李福根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似的,只见他伸出双臂,涨红着脸,使出最大气力,竟然把那个挤压在我身上的铁斗车给移动过去。顿时,我感觉到了被挤压的整个身子都有了松动。可就在他伸手把我从岩石缝里拽出来的档口,铺天盖地,又一次塌方接踵而来。

我和李福根是被解放卡车连夜送到医院的。

我只是脸上划破了点儿皮,安然无恙没有受伤。可李福根却因为抢救我,大腿上被斗车铁皮生生地给撕去块肉!

“·····”病床前,看着眼前腿上缠满了白纱布的李福根,我懊悔万分,也不知怎么的,我伸出手来,使劲抽打自己耳光。“没有用的东西,让一个新同志为你受伤!你算什么副班长!”我心里恨恨地骂着自己。

“干啥子嘛!副班长!你!你!”平时闷闷的李福根,这时候扯着嗓子大声地和我吼了起来!吼着吼着,他流下了眼泪!

“疼吗?····”我嘴里喃喃着,伸手轻轻地抚摸着他受伤的那条腿。

“没得关系!真的!副班长,你看嘛!这大腿离吃饭的地方还差好远哩!”李福根突然对我笑笑。

都什么时候了,这个李福根还在指着他满是纱布的腿,用他家乡的土语和我调侃着,他一脸“轻松”地望着我,那一刻,我的心里就如同有一把尖刀在里面搅动着。

在李福根住院治腿伤的那些日子里,我几乎每天都去他的病房,随着我俩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我构思的独幕话剧的本子也已经有了雏形,李福根这样的战友给我留下的印象就愈加深刻。

  春暖花开的季节,李福根伤愈回到了自己的连队。临走的那天,我特意去了李福根的病房。见他又铁塔般地站在了我的面前,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正巧照相组的老黄来医院拍照,我近水楼台,让老张为我俩拍了张照片,这成了我和李福根合拍的唯一的一张照片。

和我刚开始认识的李福根有所不同,虽然他说出来的话还是那么直,在他的心目中,还是时刻惦念着苗岭山寨他的那个小家,可是再听他说起话来,那也是一套一套的了。他说当兵可不光是为了自己的那个小家,别看我们这些战士在深山荒沟里站岗放哨不起眼,可正是有了我们这些小战士的默默奉献,才会有千家万户的和平安宁。他说他走出山寨,到了部队才明白了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我们这个国家更加强大!就是为了我们这个民族再不受欺负!

就在着荒漠寂静的大山里,我们也有让敌人害怕的“大家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敌人他真敢来,我们一按电钮,就可以给他们来个“大家伙”。

“副班长,我现在明白了,我来当兵不光是为了回去有个国家固定工作,不光是回家以后能娶到老婆,更重要的是,我们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我们人民生活安宁,是为了我们国家的强大。”

“刚开始,我觉得在这根本看不见人烟的荒沟野壑,我们站岗还要挺胸抬头,笔管条直。我们的被子还要叠成豆腐块,真的不理解!可现在我明白了。严明的纪律,高度的自律,我们的军队才会有黄继光,邱少云那样的英雄!”

听了李福根说的这些最朴实,最实在的话语,当时我就在想,解放军真的是个“大熔炉”,她不光是有温度,有热度,还能够让一个个普普通通的小青年,最终都能够成长为真正的革命战士。

为了这个李福根,为了我手头正在写的这个独幕话剧,我始终特别关注着三营七连。

不久,七连圆满完成了坑道被覆施工任务,听说他们已经奔赴到一个叫“野牛沟”的地方,他们在那里又有了新任务。

前几天我又去了趟野牛沟,回来之后,这心里头一直乱糟糟的。不为啥,还是为了这个李福根。

有人说,李福根把连队的一袋白面送给了附近的一家牧民,还说李福根正在和那家牧民的姑娘谈对象。

那次见面,我俩没有再说起他的那个苗寨,没有说起他的那个苗族赶场。

“李福根,虽然我已经回到了宣传队,虽然我已经不再是你的副班长了,可我们是不是有约在先呀!我们还是不是好兄弟?我们还是不是那种没有血缘,不同民族的亲兄弟!你说话!”一时间,我有些语无伦次。

“怪不得大伙儿叫你李福根是头牦牛!你真是头倔牛!说话!听到没有?”我几乎要绷不住了,我朝他吼着。

“是!”

“那就说嘛!把你的事情,把你和那袋白面,还有和那个姑娘,都是咋回事情?”还没等我把话说完,面前的李福根“噌”地一下就站了起来,还凶巴巴地看着我。

“胡说!副班长,他们那都是在胡说!”话一出口,李福根竟像个孩子般地哭了出来。

七连现在的驻地野牛沟附近有个小村落,离七连不远。清晨,小村子的人会把他们的羊群,牛群赶到七连对面的小山坡上去吃草。七连的战士们在星期天和休息的时间,也会到那片山坡去挖草药,采蘑菇。

那天,雨后放晴,李福根便拎着个袋子去后山采蘑菇。他想,晚上利用班里宿舍的小土炉子,用发的吃剩下的猪肉罐头炖它一锅鲜美的蘑菇,给班长高山,给全班的同志们解解馋。这件事情他先要保密,谁也没和他们说,到时候好给大家有个惊喜。

李福根还记得上次和班长高山一起在岩缝里去抓野鸽子。野牛沟的天空常常会飞过来一群群的野鸽子,这让李福根动了心思。他先是用马尾做成小环儿,再把一个个小环儿拴在一个事先做好的铁丝大圈上,然后把它埋伏在空地上。在大圈中间撒些碎米,还就真的套住了几只野鸽子。那些肥美的野鸽子就成为了战友碗里的美味。

可好事不长在,很快那些野鸽子就学精了。李福根的那些个马尾圈套往往就要落空。

有天晚上,李福根拿着一只长长的五节大手电筒,还拿着个大布口袋,他是偷偷和一班长高山说好了的,趁着夜幕降临,俩人顺着山沟的溪水山崖,去直捣野鸽子的老窝!

在山崖深处,一道深深的石缝里,是李福根发现了里面静静地卧着那些白天飞来飞去的野鸽子。野鸽子们被李福根的那根五节大手电筒一照,竟傻傻的呆在那里,一动不动了。李福根让班长高山把事先带来的布口袋顺着山崖挣开,他便用一根长长的木棍在野鸽子群里一阵搅和。受到惊吓的野鸽子,匆忙地向崖口冲撞而去,眼瞅着一班长高山挣开的口袋里钻进来了很多野鸽子。李福根和一班长高山背着沉甸甸的布口袋回到了驻地。

这事情让七连长知道了。他很是生气,擅自夜间外出,这可是违反纪律的行为。最后,七连长命令一班长,把这批逮来的野鸽子统统上交,由炊事班统一加工成了红烧鸽子,每班一只,严令:下不为例!可这事也让大伙儿萌生了“靠山吃山”的念性。李福根和战友们就利用星期天和休息的日子,往后山跑。寻野蘑菇、找地皮菜、挖虫草、捡枸杞。

那天,李福根正在埋头寻找脚下的蘑菇,一抬头,面前出现了一位清秀的牧羊女。像所有女孩那样,她的头上盘着许多根细细的辫子。一身粗布衣服很旧,补丁摞补丁的。那女孩碰见李福根也纯属意外,她站在李福根面前,下意识地把自己的那双脚往后挪了挪,好像生怕面前的这位解放军战士看到似的。

在那一瞬间,女孩的那双脚还是让李福根给看到了。那鞋鞋看上去,好像已经穿了很久,鞋帮和鞋面用牛皮绳缝着,很不像样子,还露着脚指头。

最让李福根惊讶的是,天底下竟真的有这么巧的事,面前的这位牧羊女从五官长相,到身段竟然和自己的姐姐长得一模一样。一时间,李福根楞在牧羊女面前,如同个石雕泥塑一般,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李福根想起了远在苗岭山寨里自己的姐姐,想起了常年躺在床上需要姐姐悉心照料的瞎眼睛的妈妈。李福根这位善良的苗族小伙子,鬼使神差地和那牧羊女有了更多的话。那女孩会简单的汉语。慢慢地,李福根知道了那女孩竟然和自己的姐姐是同年,同月生人,她和自己的姐姐的生日就只差一天。

那天,后勤的大解放车沿途为驻扎在野牛沟,红岩峪和秃岭峰的连队送蔬菜粮食。车路过野牛沟,李福根发现从那车上颠簸下来了一袋白面,李福根看四周没人,他就偷偷地把那口袋白面藏在一个山洼里,第二天,他把白面送给了那个女孩。

纸里包不住火,这件事很快让连队知道了。部队有规定,战士是不容许在驻地找对象的,更何况部队驻地是少数民族村庄!

七连就传出了李福根偷拿连队白面,和当地牧羊女搞对象的“新闻”,这事不光是涉及到军民关系,还涉及到部队和少数民族之间的关系。所以,正在进行的关于李福根入党的事情也就暂时“搁浅”了。

“那你为什么不向组织说清楚?”听完了李福根的“陈述”,我对李福根说。

“说啥子嘛?我又没得错!面粉是我捡的,又不是偷的。把白面送给我这个姐姐也是加强军民团结吗!班长不是经常说,老百姓是水,我们部队就是水里的鱼!再说,部队不是常常教育我们说,解放军是老百姓的子弟兵吗!”你瞧瞧这个李福根,还跟我一套套的。

“那也不能够把部队的粮食,随随便便送人!你就是头野牦牛,一头倔牦牛!”

“副班长,你是城市兵,你根本不会知道,我家那个小村寨有多穷!还有,这个放羊的姐姐家有多穷,那放羊的姐姐真的,就像我的亲姐姐!说我和她谈对象,那是造谣,造谣!真的!她家很穷!她家里需要那袋白面!真的!”李福根嘴里翻来覆去地嘟囔着那几句车轱辘话。

从七连回来,我的节目因为李福根的事情也暂时“搁浅”了。

那天,一班长高山来到机关,说是顺便来看看我。可我知道,高山这次的“顺便”,十有八成是为李福根来的。

果然,我没有猜错。那袋白面李福根负责赔了。是一班长用他的津贴费赔的。“这事李福根不知道。都不知道,只有我和连里的司务长知道。连长和指导员都不知道!说好了!你要保密呦!”说完,一班长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都清楚了,啥搞对象,都是瞎说,李福根和那女孩没有的事!面粉捡来不交公是不对的,私自送给当地老百姓不对,但出发点,我看没错,善良!穷人家的孩子就是老实、善良。”

“嗯!没错,你说的没错。那李福根的入党问题···”

“奥!在考虑,让李福根对于党组织加深了解和认识,李福根也要经受得起组织的考验不是!”看得出,这个一班长高山呀!一样,也是个“护犊子”!不过,我是完全赞成一班长的,好兵,就得护着,护犊子没错!

“好兵!李福根是个好兵!就是倔!一头倔牦牛!”我说。

临走时,一班长对我说,七连在野牛沟已经又开始建造房子了。他说是为后续进驻的部队建造的永久性住房,为了这批房子的修建,上级还为七连专门派来了技术员,严格按照图纸施工,国防工程,百年大家质量第一,所以对施工质量要求很高。

七连提出,在确保质量的前提下,要自力更生,自己动手烧砖,自己培养砖瓦匠,连盖房用的白石灰连队也要自己动手就地解决。

“这个李福根在他家乡烧过石灰,我们听了,他有这方面的经验,这回是他主动提出去试验石灰烧制的。这个李福根呀!倔劲又上来了,这不,每天无论白天夜晚,吃住在了石灰窑工地,很是辛苦。”

部队简报说,七连自力更生的做法值得各个连队学习推广,还说,烧制石灰的工作非常顺利,月底,部队在建营房有望全部使用上他们七连烧制的石灰。

我的那个独幕话剧《苗寨儿女》也已经马上完稿了。等到八一建军节,我们就可以把这个独幕话剧,把那个叫李福根的苗族青年,把更多更加优秀的李福根搬上舞台。

清晨,吃早饭的时候,听医院的同志们说,七连出事了,有战士牺牲了!

七连!那不是高山他们那个连吗!是李福根他们那个连。我顾不得再去吃什么早饭,三步两步跑向了医院。真的是他!当那块洁白的白布单子被轻轻掀起的时候,我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李福根!我的好战友!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大声地喊着他的名字。

屋子里,传来了小护士的哭泣声。

李福根,这个苗族小伙子,这个大伙儿都叫他牦牛的人,在石灰窑工地不分昼夜地整整忙了七天七夜的战士,他守着石灰窑,把控着随时变化的温度。熄灭窑火,马上就要出第一窑被他们亲手烧制的石灰的时候,石灰窑突然出现了坍塌。正在窑旁观察窑温的李福根被坍塌的石块陷进窑里。石灰窑虽然已经灭火,但下面的温度还是滚烫惊人。石灰窑在随着不断的坍塌,从四周向下滑落着。

“都不许过来,不许过来!”已经深陷其中的李福根声嘶力竭地大声呼喊着,他的心里清楚,人上来的越多,危险性就越大。双腿已经深陷在石灰窑里的李福根极尽全力,不让战友们再往前靠近。

战友们在连长的指挥下,一个人牵着另一个人的手,去拽李福根。排在最前面的七连长向李福根伸出了大手,就在即将够到李福根的档口,“轰隆”一声,石灰窑大面积地坍塌了下去!

野牛沟的烟雾和轰鸣,惊动了四周围的鸟群。一只苍鹰在空中盘旋着,一声嘶鸣。那只苍鹰随着嘶鸣滑过蓝天,一头扎进了远处那朵洁白的云朵,幻化的无影无踪!

当人们把李福根从石灰窑里救出来的时候,只见李福根原本就不大的身躯,此时被烤灼,整个身子看上更小了许多。他大睁着双眼,两只手向里蜷曲着·····

我的那个独幕话剧《苗寨儿女》彻底中断了。那些日子,只要我一闭眼,面前就是我的这个亲兄弟李福根。那个总是微笑着看着我的李福根。那个永远不知疲倦的倔牦牛李福根!

千锤万击出深山,

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全不顾,

要留清白在人间。

不知咋地,这首明代诗人于谦十七岁时写的这首诗,一下子跳到了我的眼前。清白、崇高、正直、大无畏、无私的牺牲精神,不正是说的是成千上万个像李福根这样普普通通的战士嘛!

在七连那座石灰窑旁,一座新坟茔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坟茔前,摆着那杆亮亮的,油光光的竹筒烟枪,还有苗岭山寨的米酒······

我从挎包里掏出那盒带过滤嘴的上海香烟,点燃,一根根地,轻轻地插在坟头。

“已经和李福根家乡的武装部联系好了,一百块钱的抚恤金也已经寄到了他家。这边的烈士陵园也做了登记,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把李福根安放在烈士陵园。”一班长高山一边喃喃地说着,一边抬起头望向蓝天上那朵洁白的云朵。

“嗯!去!到时候我们都去!”我是对一班长,也是对我自己说的。

离开宣传队,离开部队好多年之后。突然,有一天我收到一封来自贵州的长信。

打开,原来是一班长高山写来的信:我的好战友你好!还记得那个叫“雪豹崖”的地方吗?还记得那个三营七连一排尖刀班战士李福根?

你一定没想到吧!我是你的一班长高山,我的好副班长。我,还有宣传队老队长陈虎,还有你们宣传队好几位老战友(姓名暂时对你保密)在贵州,在那个我们未曾到过,却日夜向往的苗岭山寨——李福根的家乡相约相聚。还记得你几十年前写得那个独幕话剧《苗寨儿女》吗?今天,我们相约,在这里,要把她改编成为电视连续剧(剧名尚未确定)。请你·····

信没看完,我的双眼已经模糊一片,两手在微微颤抖。几十年前的那座军营,那座坟茔,那个激情燃烧岁月,一股脑地冲进了我的脑海!

我从皮箱里,找出那本珍藏了几十年《苗寨儿女》底稿,捧着它,看着它,我彻夜难眠。

列车呼啸着,朝着一个方向,朝着我的那个叫牦牛的好战友,我的异姓异族的亲兄弟李福根的家乡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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