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自东土大唐而来,往西天拜佛求经而去,前来拜见女王,望女王授贫僧以通关文牒,贫僧将感激不尽。”隔着帐幔,她久久不语。众人以为女王有何疑虑,便也静静等待。
僧师徒四人立于殿下,那三人模糊,她眼里唯见他。大红的袈裟金光闪闪,掩不住他灼灼之华。她看得有些痴了。
“陛下……陛下……”侍女在旁轻声唤着,她轻轻一颤,有些怔怔的,好像倏然间魂归故里,有些茫然。
“今日想必圣僧也乏了,来人,带圣僧去休息吧。”声音传来,僧微微皱眉,自己师徒四人并未有何不妥之处,女王却如此便下达了逐客令,这是为何,如此这般,更是耽误取经的日子了。可却也无法,只能暂歇些时日。
“师父,我看那女王就是存心没想让我们过关!倒不如老猪我跟着猴哥去闹他个天翻地覆,谅她再不敢把我们师徒如此干放着!”
“八戒,莫要胡闹。女王自是有她的道理,只是未说出来罢了。”僧淡淡地驳回徒弟,修长的手指拨着佛珠。
“圣僧,陛下有请。”侍女扣扣门,打断了门内的对话。
僧披上袈裟,随着侍女又一次入了殿中。
依旧是帐幔相隔,却与上次不同,这空偌偌的殿中,唯有他们二人。
“御弟哥哥,请坐吧。”她想着他或许会喜欢吴侬软语的娇小女子,特意对镜练习了一个晚上,独这一句。
“陛下此次唤贫僧前来,是否是为通关文牒一事。”僧面色如常,语气也是一般的清淡,依旧是淡漠的出尘。
她的眼神黯了黯,并未多说些什么。若是将通关文牒给了他,是否,他就再也不见了。
她冲他笑笑,柔声说道:“御弟哥哥远行想必艰辛,现如今来到西梁,应是好好款待,御弟哥哥又何必走得如此着急。”
僧脸上是温润的笑容,心里却无一丝的杂念。“多谢女王陛下的好心,只是贫僧取经之事,乃受国君所托,恕贫僧不能再接受陛下的好意。”
帐内又是久久的不语。僧既知通关文牒之事无望,便也不愿在此逗留过久,起身道:“今日叨扰陛下过久,陛下想必也乏了,贫僧便先退下了。”
她看着他起身,慢慢走出殿内。握了握双手,大声喊道:“若是我将这帝位给你呢?你也不愿留下吗?”
他身形一顿,微微偏头:“陛下这是何意,贫僧只是一介僧人,只知道拜佛理经,并不懂政事。”
“那我们可以一起,你做君,我便做你的后,你不懂如何处理政事,那我便教你。西梁的好山好水,我们可一起走遍,如此,可好?”
“贫僧一心向佛,并不愿深陷于红尘。枉费了陛下的苦心,愿陛下谅解。”
自始至终,他也未转过身来,更无法发现,帐幔已然拉开,帐中女子的风华绝代,近在眼前。
她突然泪目。为了一个只见过一眼,却好像穿越了千年的,僧人。
她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就像是刻在灵魂里的一般,骨子里血肉里都是他的影子,她不知道为什么,却好像隐隐感到痛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楚。
她紧闭上眼,倒在了殿中。
“师父,那女王找你做什么去了,这半响才回来。咱们拿到文牒了吗?”
僧摇摇头,并未说些什么。只是静静坐下,开始打坐。众徒弟似是已经习惯了师父的习惯,也渐渐不再说话。
他走在大街上,幼小的肩膀担着两篓挂着露珠的蔬菜。村庄的人都知道,他自幼被父母抛弃,村民虽不富裕,却还是用百户衣,百家饭把他养大。
小小年纪的他自己种菜,自己挑担出村卖,生活虽清贫,却也还算得上是自力更生。
不知道哪一日,他小小的草屋内,多了一位小小的姑娘。无人知晓她的来历,只在男孩的只言片语中依稀知道,她是男孩捡到的。被捡到时,她笑得很甜。
“哥哥!你回来啦!”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上前去。男孩虽年龄尚小,却是一眼看上去的温润如玉。
他笑着揉揉小姑娘的头:“今日想吃些什么?”
“要吃哥哥烧的莴笋!还要吃芦蒿!”
“好,哥哥烧给你吃。”
她托着腮看着哥哥厨房间忙碌的身影,双眼笑成了一个月牙,哥哥可真好看,不知道哥哥将来的新娘子,会不会有哥哥这么好看。
她突然握了握双手,冲厨房内的哥哥大声说了句:“哥哥,等我长大了,我便做你的新娘子好不好?”
他转过身来,冲女孩笑笑:“好,我等你长大。”
女孩甜甜地笑着,并未发现手心里紧张的全都是汗。她闭上眼,满满都是哥哥温润的笑。
“开门!开门开门!里边的把门打开!”她吓得一惊,哥哥赶忙从厨房内跑出来,把她藏到草垛里。“无论等会儿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出来,记住,一定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她点点头,感到有些害怕。她从未见过哥哥如此严肃的样子。还没等她问一句为什么,门就被一群人撞开了。
那是一群士兵。
他们在院内转了转,似乎是只看见哥哥一个人。
“这地方就你一个人?”
他点点头。
“这小破院子也难怪,走吧走吧,好不容易抓到一个男丁,赶紧的,带走带走。”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带走,走之前,他朝她在的地方眨眨眼睛,笑了笑,用口型悄悄地告诉她:等我。
那是哥哥给她的,最后一个微笑。
院里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她从草垛中出来,却听外面议论纷纷。
“今日征兵,也不知是哪家倒霉被抓了去。”
“还能是哪家啊,还不是……”
她咬咬牙,挑起了哥哥曾挑过的担子,沉重压得她向前一个趔趄。
她想,我要好好活下去,等哥哥回来。
她想,等哥哥回来的时候,我就已经长大了,就可以做他的新娘子了。
她挑着担,种着菜,干着所有哥哥曾做过的事情,满脸笑容,这又是哥哥的味道呢。
几个月后。
军队与匈奴大战,死伤惨重。朝廷派人统计死伤者,并发放到各乡各镇。
名单旁边被堵的拥挤。
她身材瘦弱,却也好不容易才挤进人群。
第一张纸……没有哥哥……第二张纸……也没有哥哥……
她欣喜,激动的快要哭出来。却偶然间撇到一个小小的名字。在一个角落里。
那不是哥哥的名字吗……怎么会呢……哥哥让我等他……他会回来的……哥哥从来不会骗我……
旁边的名单都变得模糊,唯独那一个名字,像是一把剜在她心上的刻刀。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没了知觉……
她做了一个很美的梦,梦见哥哥驾着一朵祥云来看她,他说他是天上的神仙,他说他会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伤害……他揉揉她的头,像以前一样,她冲他甜甜地笑……
她又梦见,梦见一群人将自己押到一个很美的宫殿,云雾缭绕,就像哥哥曾经给自己讲的故事当中的天宫一样。宫殿里都是些很美的人儿,但是他们都怒视着自己,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看见哥哥就在旁边,眼睛紧紧地看着她,嘴唇不动声色地动了几下,她看出来,是对不起……
他被锁链绑着,丢下了云雾……
她听见那个最高位上的人,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爱而不得,终其一生……
“陛下……陛下你醒醒……陛下……”声音恍恍惚惚地从远方传来,却又像是在耳边……她慢慢地睁开了双眼……这是哪……我不是在草屋吗……
她却又想起,自己是女王,是西梁的女王。
她看看自己的双手,似乎像是梦一般。刚刚的梦太过真实,不禁令人茫然,究竟,哪个才是真的梦。
“陛下,圣僧及其弟子前来拜见。”
她点点头,闭上眼睛,任由侍者上前来为她穿戴。
一身大红,衣裙翩跹,走上殿中。她再次入了帐幔,隐隐约约,唯独那红色格外夺目。
不知为何,这一身正红衬着他的眼,挪不开视线。他隐约想起,曾经也有那么一个小小姑娘,爱这红色。可那小小姑娘是谁,他已然记不清了。
“陛下何时愿将这通关文牒授予贫僧。”
她轻轻一笑,道:“你我大婚之日。”
一言落,四座皆惊,僧的众位徒弟更是站起,怒嗔着她。
“如何,圣僧不愿吗?那几位圣僧便在西梁多留些时日吧,西梁必将好好款待各位圣僧。”
僧没有说话。他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影子。那影子像是个小姑娘,娇憨地对他说:“哥哥,等我长大了,我便做你的新娘子好不好。”他看见自己的手,轻轻拍了拍小姑娘的头:“好,哥哥等你长大。”
恍然间,那影子与帐幔里的大红身影好像开始慢慢合拢,他听见自己轻启嘴唇,淡淡地说了一句:“好。”
这一声好,更是令众人瞪圆双目,唯有她,大笑了起来,像一个还未长大的小小姑娘。
僧的嘴角,也些微扬起了一丝无人能见的弧度,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女王的成亲之日,定在十日后。
众人皆觉得十分仓促,她却想越快越好。
她不再见来客,只每日待在房中,无人知道她在做什么。
侍女也只当她临近大婚,不愿见人罢了。
那日,他身穿大红色的喜服,清冷,不近人烟,却在她的眼中,他又变回了那个哥哥。那个曾答应过等她长大,娶她当新娘子的哥哥。
她坐在房中,用手指揪着衣角,等待着他来掀开她的盖头。
烛泪一滴滴落下。
蜡烛灭了。
他没来。
与他一同消失的,是她花了几个晚上一笔一划写出的通关文牒。
她笑了。眼底却是如何都抹不去的孤寂。
她在一开始就明白,自己留不住他的。
可还是想要像一个小姑娘一样,听他那一声好。就像是前世听惯了一般。
她出了喜房,随手拉过一匹马,便向城门奔去。
“陛下,他们在那!我们要不要追!”
她站上城墙,看着那四人向西而行,他驾一白马之上,大红的袈裟金光闪闪,掩不住他的灼灼风华。
她转过身,道:“朕累了,回宫吧。”
“金蝉子,不过是历劫罢了,你又何必为那人间女子伤神。你在这天宫多待几日,她便化为一抔黄土,人世间又有何好眷恋的。”
…………
“金蝉子!你竟敢私自下凡!真是好大的胆子!是为了这个女子吗?你可知道,你这一下凡,她本是普通的人间女子,却因你而罪孽深重!你这是害了她!”
…………
“你虽知错,却逃不过重罚。现贬你下凡,尘世间,千万情欲与你皆无关系,你唯有无情无欲,无爱无恨,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才可重归天庭。”
…………
“凡人犯下大罪,使神灵为之而堕落,本应为死刑,念在你为她苦苦求情,便罚她今生今世,乃至永生永世,爱而不得,终其一生。”
…………
他坠下时看着她迷茫的眼神,将自己千万年所凝结成的法器嵌入了她的魂魄。
对不起,哥哥食言了,哥哥没能保护好你……愿你来世,活的好好的,不要再遇见我。
“师父,我瞧那女王好像格外喜欢您哪,您倒不如就当上那个皇帝,从此好吃好喝,美人相伴,为何还要走这么远的路前去西天啊!”
“你个呆子,师父是何人,怎会留恋于这等尘世间!若是惹得师父恼了,看不把你赶去观音那里看门!”
僧静坐马上,耳旁是两个徒弟不停歇的争吵。他嘴唇微动,无人发现。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僧惘然。虽是默念静心咒,却时刻不能静,定是自己修为尚浅。
望前方之路漫漫,他合上双眼。
佛道之长,不见他物,不见他者,但见心者之至诚至净。
阿弥陀佛,僧不枉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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