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雨泪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看浮云千变，光年荏苒，将千年相思，谱成一曲悠扬的歌。

　　被卖入青楼那一年，娘亲抱着我，十三的我，哭成一个泪人。辛追，你嫁吧，就嫁了吧……一生荣华富贵，何必再追啊……         

　　娘。我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最后抬眼看了看这个破败的舍院，我生活了十三年的眷恋的地方，笑着摇头。我不嫁。       

　　老鸨扔给娘亲一袋银子，将我拉上了马车。娘，对不起，追儿不孝，不能再陪着你……

　　为了还爹生前欠下的债，我在青楼，一晃三年又三年。   

　　追儿不悔，因为追儿不愿卷入皇宫，不愿荣华，所以即使是皇上亲召，也不嫁。               

　　青楼夜夜笙歌，多少人纸醉金迷，而我已觉风轻云淡。 

　　醉欢楼中红纱遍布，花瓣纷飞，我自纱中落下，着一身蒹葭，一段霓裳羽衣舞，搅乱了整个醉梦中的天下。我看着四周惊艳的目光，笑得灿烂，人来人往，终是六年。

　　每沙漏倾完，我便完成任务，红袖一摇，转身回房，听老鸨把钱数得哗哗响。老鸨对我总是笑的，她说。辛追，你就是我的摇钱树，男人的克星，知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了一睹你的风采而倾家荡产啊。

　　我知道，我都知道，作为一名歌姬，我却成了花魁。我只是为了还那些似乎永远也还不尽的赌债，以一段艳舞换来银子，为何不做？只是我不知道，这么做，也会有祸害的时候。

　　因为我见到了刘邦，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身上。

　　还有老鸨，她将我拉到后院，压低声音对我说。辛追啊，我求你一件事你看行不？我转身就走。刘邦一定认出了我，一定调查了我。老鸨不甘地拉住我的手。辛追！我给你娘五倍的银两！你接不接！

　　我看着她，冰冷地摇头。这个问题，她曾问过我好多回，也已说过不会再提，可如今，刘邦是皇帝。

　　十倍！辛追，你不能这样对我。老鸨几近哀求。

　　我仍摇头。

　　直到刘邦站在我身前，他对我说，朕要判你违抗圣旨，朕要满门抄斩，朕要杀光所有人。

　　辛追……老鸨拉着我的手跪了下来。

　　我已无力再摇头。

　　因为我面对的，是一个一句话，就能掌控所有人生死的人。

　　刘邦将一只金钗别入我的发间，笑着道，朕会对你好的，朕封你为妃。他还说，辛追，你好美。

　　这是所有男人都对我说过的话，除了一个人，那便是你，利苍。

　　那一年你同刘邦一样落入匈奴的圈套，一样受着重伤沦落到了我们那个破败的小院，一样和我相伴三个月，一样对我说你会回来，可我等来的却不是你，那个带走了我心的你，而是刘邦。他召我入宫做皇后，可我知自己心有所属，于是我舍了皇后，舍了刘邦，舍了荣华，用不想卷入皇宫为由搪塞了娘亲，入了青楼。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可是为什么，你也随刘邦来了青楼，你也望见了起舞的我，为何眼中，尽是冰冷。莫不真是，你忘了罢。

　　也是，我已配不上你，我一介青楼，你却是清秀儒雅的丞相。

　　想到这些，我拂去眼角的泪呵呵笑了起来。刘邦见状，唇角上弯，辛追，朕也很高兴，朕没有失去你。他温热的手指轻触着我的脸颊，俊逸的脸庞靠近我，朕明日就备马车回宫，朕的女人，绝不能待在这种地方。

　　原来，我就这样成了刘邦的女人……

二.

　　一个人，一座城，一生心疼。

　　醉欢楼里奏起最后一支欢歌。

　　我踮起脚尖，身着一袭曼珠沙华般妖冶的血红长衫，在朦胧的灯光下旋舞。寂夜里有一朵彼岸花，开得凄美而绝望。

　　天地昭昭，如斯之悦，何物以覆，锦匿甚多，吾心所望，乞君怜之，如应吾心，愿为君臣……

　　甘为汝摘花，甘为汝盘发，甘为汝……覆天下。

　　好！刘邦在不远处含笑望着我，今夜歌舞，为他独奏。

　　只是我不甘的眼角，还是扫向了刘邦身旁的你。你一身青衣，肤白如玉，似雪白发流水般束在身后，那么优雅，那么孤高，抖落了一地的绚烂。只静静地望着我，眼眸里没有了昔日那般沉甸甸的光华。

　　这是为何？

　　月色如醉洒了满院，我定定地望着院中池水，哽咽着哭出了声。利苍……你何时……何时方肯来接我？不是说好，寻我一世到老？

　　我从未忘过。

　　夜色中递过一方带着竹香的手帕，我一时哑然，抬头望着不知何时出现的你，薄唇挽起一道浅浅的笑。我回来了，追儿。

　　你依旧是这样唤我，时光好像穿过了千年万年，我们也相隔了很远很远。看着不远处木丛中一双窥视的眼，我哑然失笑，接过你手中的帕。不，回不来了，我们都回不来了。在你惊讶的目光中，我将手帕用力朝池中一甩，转身而去。我已是刘邦的人……

　　鸳鸯手帕盘旋几下终是落入湖面，轻荡起一圈涟漪后又悄无声息。

　　利苍望着湖面，平静的眼波中有什么在流转，十指相握，一抹杀意悄然掠过。

　　翌日。

　　利苍，你留在这里吧，朕带辛追回宫了。刘邦挽着我，对下首的人挥了挥手。利苍跪在地上，一动未动。我笑得一脸灿烂，转身端来两杯酒。皇上，辛追想与他敬一杯，皇上你瞧，他可是皇上身边的大功臣，辛追也想代皇上谢他一番呢。

　　你有这份心，朕很高兴。刘邦松开手，我便款款走到你身边，递一杯酒在发愣的你手中，另一杯扬袖一饮而尽。你眼中闪过一丝释然，稍一迟疑也喝了个干净。我又笑了起来，挽着刘邦出了醉欢楼，不出片刻，你果然倒下。听到声响，我回头望着你，嘴角牵出一抹苦涩的笑。

　　看着一个个身影忙碌地进进出出，我咚得一声跪在刘邦脚下。皇上，皇上！辛追什么也没做啊！辛追什么都不知道，皇上你饶辛追一命吧……皇上……

　　刘邦紧盯着床上利苍发青的脸，并不弯身扶我。辛追，你别骗朕，朕可以饶你不死，你告诉朕，你做了什么，你在酒里放了什么？

　　皇上……我面无表情地站起来。你果真……不信辛追……刘邦不明所以地望着我，我苍白一笑，转身奔向床柱，他惊觉，用力拽住我却只拉扯到一截裙摆。来人！来人！给朕拦住她！

　　砰！我把头重重磕在床柱上，鲜血流出顺着额头脸庞滑下来，我对着你好看的脸赔着笑，当看到你的眼睫轻颤算作回应，才近乎晕厥地倒在地上。

　　辛追！刘邦急奔过来抱起我。辛追，你这是做什么？你让朕很难过知道吗？朕不许你死！

　　我虚弱地牵起嘴角，眼睛缓缓闭上。辛追……辛追以死谢罪啊……

　　庸医！你们这帮庸医！刘邦龙颜大怒，一个人皱眉，惹得一万人颤抖。摆驾，朕要回宫，把所有的御医都叫到朕跟前，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一个个都得死！

　　这些当地的郎中当然比不得皇宫御医，如此，辛追算完成任务了吧。

　　我早便知刘邦只是利用我，利用利苍对我的感情，设计引利苍背上一个和皇帝抢妃子的罪臣之名，借此除了这个跟了他多年恐威胁到他的天下他的皇位的利苍。他处处设了眼线，一旦利苍与我接近，便死到临头。所幸，这一切，利苍早已察觉。

三.

　　我给你一滴眼泪，你能否窥见我内心的整片海洋。

　　梦里有这样一个人，明明有美丽不可方物的容颜，眼瞳里却冷漠地泛着嗜血的光泽，如同一片染着鲜血的樱花，美丽而危险。

　　睁眼的一瞬间，见到的便是这样一个人。

　　你，利苍。

　　可旋即你又笑了，与我相视而笑。

　　我们如此心有灵犀，一起逃脱了前往皇宫的马车。

　　我望着你的脸，想起了梦中的情景，你一剑刺入我的胸膛，鲜血飞溅模糊了我带笑的眼。可现在你笑得那样儒雅勾心，让我陷进去。

　　因为命中注定，我们不能分离。你牵起我的手，单膝跪下，脸上是如沐春风的笑容。所以，追儿，你嫁给我，可好？

　　我捂着脸哭得泣不成声，你伸手给我一个温暖的拥抱。我本以为，娘亲已死，我此生再无牵挂，可如今，你又要成我的相思之痛，叫我如何承受？

　　知晓一切的始末，是在遇刺的那晚。

　　烈火，浓烟，濒死的惨叫和村外惨烈的厮杀，都被翻涌的火舌吞没。我蜷缩在墙角，施然发出尖利的笑声。刘邦，你杀了娘亲，还要烧死我们，烧死整个村子的人才甘心吗？

　　灿烂的火光中利苍冲进来抱起我，几个飞身起落终于躲进了黑暗中。我扭头看着不远处那一座被我们连累的村子，只因我们藏身于此，让刘邦发现，便死去几百生灵。我听见你附在我耳边说。追儿别怕，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会的……

　　我不知你已身负箭伤中了剧毒，直到你一头栽倒在地，维持着小心翼翼护着我的姿势。我顿时不知所措，明明我们心有灵犀，明明我们终于合计逃离了刘邦的魔爪，明明……可你却不再睁开好看的眼睛。

　　我抱着你冰冷的身体，利苍，你又一次食言了，又一次离开我了。为何你总不知，失去了你我该如何是好？

　　直到，我遇见了另一个人，英布。

　　我抬头去看他俊逸的轮廓，和你一般的出尘清朗。我又看着你如今的面孔，因为不顾一切冲进火里寻我，火舌夺去了你出众的容颜。我抚摸着那些难看的伤痕，哽咽着吐不出一个字。

　　我有办法救他。

　　六个字，我便发疯般扑到男子脚下。救救他，求你，救救他，救……

　　要看他的造化。男子摇摇头，终是不忍心地扶我起来。辛追，你斗不过刘邦的，收手吧……

　　我定定地望着他，吐出一个来自远方般的声音。不。

　　是的，绝不。

　　利苍，此生，我将永远追你而去。

　　你闭眼前仍紧紧抓着我的手，深深嵌进我的手掌心里，也同样嵌进我尘封的心。

　　英布为你刮骨疗伤，你本一具尸体，便一定要在梦魇中走一遭，才有生的希望。我们的手紧紧相扣，我看着你冷汗密布的额头和面目全非的脸，手上再一用力让你抓得更牢，因为你梦中的恐惧与绝望需要个寄托。我听见你一直唤我，追儿……追儿……也许，我才是你此生最怕的梦魇。

　　再抬起手时，已是血肉模糊。

　　那个不眠的夜晚我也做着噩梦，是你再一次决然地将剑刺入我的胸口，我笑得越来越灿烂越来越灿烂，最后梦中惊醒，一身湿冷。

　　英布对我说，你们演的那场戏，一开场就注定是一个错误。

　　是的，那一日刘邦备马送我和利苍回宫召御医，半路利苍被我下的龟息丸刚好失效。那时刘邦微服私访身边没有带什么护卫，只有武将英布和丞相利苍，没想到在他还没能名正言顺除掉利苍之前，先造反的却是利苍。这一点，刘邦始终失算。利苍将我一并带走，并挟持了英布做人质，那时，我们都以为英布是刘邦的人，我也一直以为如你所说我们已经安全了，可你却在我眼前倒下，让我的天好像塌了一样。

　　所幸，你还牵着我的手。

四.

　　待我长发及腰，少年娶我可好，铺十里红妆一世，相依相笑。

　　我始终相信英布的医术，当看到你恍如脱胎换骨一般站在花丛中，绰约的身形，长袍垂发，襟袖飘摇，侧头冷然看过来，带着凛冽孤傲的气息，一如你昔日的风采。我嫣然笑了起来，即使我左手残废又何妨？

　　你惊异地看着我左手的纱布，我故意揣了个破碎的花瓶在手里，上面还沾着残留的血迹，你无奈地摇头，宠溺地揉乱我的头发。怎么这么不小心？

　　可是，我终究看出了你笑容里的惊慌，因为你在梦中，看着我一步步离你而去。

　　英布给你易了容，可不久刘邦还是知道了你安然无恙。但他的圣旨上说，丞相利苍擒拿罪臣英布有功，特赐其淮南一带疆土，而罪臣英布贬职镇守淮南，永世不得再入京。

　　英布并不惊讶，他说，刘邦这是怕了，怕他与你同谋造反，他这么做，不过是想看他和你鹬蚌相争。然而刘邦不知，神医英布已与我们一移。英布早知刘邦为人奸诈狡猾，生性多疑言而无信，为了巩固自己的皇位，早晚会将这些与他一起出生入死过而又功高震主的将士们挨个套上莫须有的罪名，驱逐，甚至诛杀。

　　如水的月光下，白衣男子含笑而立，看着我一步步走近后，转身拿出一只茅草编成的戒指，挽起我的手，轻轻戴上。

　　不远处的一株夜昙，芳香醉人。

　　夜昙花开，不过两个时辰。

　　一晃，又是六年。

　　人烟稀少的淮南，有利苍一人，便已足够。

　　正值炎夏，淮南王府里那一池荷花，开得妖艳而灿烂，仙台楼里飘出笛声，清扬婉转，飘渺恍惚。

　　……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鷁首徐回，兼传羽杯。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

　　你在楼上，我在船中，相视而笑。

　　追儿，你的歌舞，越觉令人痴迷。痴迷到他甚至都不舍得让她跳给满池荷花看。我轻笑出声，转头看向一个忙着采荷花的小小身影。利豨，你听到了吗？爹又在夸娘亲呢。

　　喔！娘亲好棒！娘亲的歌舞天下第一！天下第一！利豨给娘亲送花！小小的身影随手拈来一朵开得正好的荷花，笑容天真烂漫。不过娘亲的歌舞哪里学来的呢？

　　傻孩子。我伸指点了点利豨额头。用……

　　话未出口，船身突然剧烈摇晃，站在船尾的利豨一头栽入池中，我脑中一片混乱，想也不想便纵身跟着跳了进去。

　　我只知道，我要救利豨，那是我的孩子，我和利苍的孩子，即便落入的是圈套，也要跳。

　　仙台楼上的利苍只看到池水翻涌，一刹那一抹素白跃入水中，他还未及飞身下楼看清事态，池上已不见一人。一只打翻的木舟静静飘荡在水面。利苍只觉得心一下子落入冰窟。……该来的还是来了。

　　好难受，难受，四面八方的水令人窒息，一个个循环往复的噩梦……

　　不！梦中惊呼一声坐了起来。

　　娘亲！一个小小的身影扑到我身边，我的视线终于清晰起来。一下抱住那个瘦小的身影。利豨，利豨，你还在，你还在，别怕……

　　娘亲……娘亲……那个人……那个人来了……利豨紧紧地靠过来，声音颤抖。我抬头打量四周，红帐金纱，翡翠明珠，富丽堂皇，这……

　　你总算醒了。帐外响起一个熟悉而冰冷的声音，随即，刘邦出现在我眼前，果然……他眸底掠过一丝杀意，却又笑逐颜开。辛追，又与朕见面了，怎么不高兴？

　　我将利豨护在身后，看着他依旧不怒而威的面孔。这是什么意思。

　　房内光线昏暗，刘邦眸光一紧。朕与你分开六年，你竟不念丝毫情意。也好，那朕就开门见山地说，朕警告你们，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你好自为之。

五.

　　以回忆画地为牢，囚禁心里那一片孤岛。

　　那日，刘邦拂袖而去，一同被他带走的，还有害怕到紧紧抓着我，手心全是冷汗的利豨。我看得出，利豨怕他，很怕很怕。

　　刘邦所说的我们，是指……你……和英布吗？为何？你们瞒着我做了什么？

　　如今，是不是到了夜昙花谢的季节了？

　　窗外散着暗香的普陀白玉竹，竹叶一片一片落下恍若飞舞的蝶。我从袖中拿出一方带着竹香的手帕，那日为了偷偷从池中将它找回，我弄丢了娘亲留给我的遗物。可我将它带在身边六年，它还给我的，却是这皱巴巴的忧伤。我手一扬，又在半空凝固，喃喃低语。利苍……

　　当得知刘邦每日将利豨带走竟是让他去狩猎，我惊得从塌上摔下来。利豨才五岁，才五岁啊。刘邦这分明是想要他死，想要利苍没有后裔。我心一惊，忽然笑了起来，刘邦本就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刘邦了，即使风华依旧，也抵不过岁月沧桑。

　　我发疯般挣脱宫女和侍卫的束缚奔向刘邦的寝殿，利豨，你要等我，都是娘的错，娘怎么没看出你的惊恐是为何，娘怎么没能意识到手中冷汗里有多少你的无奈，想到利豨面对扑来的野兽沾血的利齿时无助的样子，我只觉得眼前一片血色，心口隐隐作痛。

　　可随即砰得一声，我真的撞见了一片红。

　　哎呀！一道尖利的女声响起，接着重重的一记耳光把我扇倒在地。抬头正看见一袭大红长衫的女子妖艳的面容。

　　大胆！你是什么人！后宫可不是什么乡野村妇都可以闯进来的！女子素手一扬，我再一次被推倒在地。利豨，娘真是没用啊，这是天意吗。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你……女子一巴掌又甩了过来。

　　手下留情啊姐姐。另一个同样衣着华丽的女子抓住她的手。打死了一个宫人，姐姐可就比不得我了。

　　禀兰美人，丽美人，她不是宫人，是皇上从宫外接进来的娘娘，听说……还有一个孩子。身边一个宫女应道。

　　什么？两个女子停下对峙，眼神犀利地射过来。好啊，穿成这样的村妇还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看本宫不教训教训你。

　　你们在说什么？忽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对面荷花池远远地传了过来，两个女子脸色一变，转而就笑颜如花，转过身去欠了欠身。皇上。

　　我抬起头，抹干净嘴角的血，站起身，冷冷地望着那个明黄色的身影，那个不再是刘邦的刘邦，尽管他身上有一种巨大的压力，好像能将整片天空都覆盖下来。我木然地朝他伸手，声音像来自远方般微弱得遥不可及。给我，利豨。

　　刘邦气定神闲地从池对岸走过来，充耳未闻地带着两个妃子与我擦肩而过，我木讷地站着，只手伸向远方，眼神空洞而绝望。

　　可是刘邦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辛追，朕问你，刚才她们要对你做什么。

　　好像在给我最后一次机会。

　　我喑哑地笑了笑，默默收回手，片刻后终于听见了自己苦涩的声音。没……什么。

　　刘邦俊脸一冷，挑眉欲语，着大红华衣的女子却先一步道。有的有的，皇上，臣妾看她衣衫单薄，在这后宫有失体面，想着差人给她做一件，可她呀，不肯领臣妾的情呢。皇上，你说是不是臣妾地位太低了，连新来的妃子也不给臣妾面子……

　　话未完，刘邦却一身怒意地推开她，语气冰冷。怎么，见着朕不知道下跪吗。

　　我一愣，苦笑一声，双膝一软，背对他朝前跪下，伏在地上，只觉得有水一样的东西顺着眼角滑入发间，冰凉得很。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邦面色深沉，终是上前用力将我一提，把我揽入怀中，逼我直视他的眼睛。辛追，你如此忤逆朕，朕要让你付出代价。

　　红纱女子一跺脚，她本想借机消了心头恨再升个位分什么的，结果倒给人做了嫁衣。

　　好啊。我唇角勾起一个灿烂的弧度。什么代价？

　　如果是死，那就让追儿解脱吧。

六.

　　夏月蝉歌，默默的思念，无尽无边。

　　烟火将墨色的天染得绚烂，只是一瞬的美，烟花易凉。

　　火光里，我看到了利苍好看的脸，他将头埋在我发间，双手却闪动着异常的鲜红，那是我血的颜色。他对我说，追儿，你为何要离我而去？

　　再一次做这个梦，我已习惯了夜半醒来的凉意。

　　我始终未能明白这个梦，也始终未能明白刘邦的用意，他将我软禁，无非是为了威胁利苍。可如今，他带着辨不清是喜是怒的表情，扬唇说道，辛追，朕要你给的代价，是让你穿上这天下最轻最薄的衣裳，然后，跳舞给朕一个人。

　　薄如蝉翼，轻若烟雾？我听见刘邦这样形容我，他说只有最轻最薄的衣裳才配得上我，可我却觉得，最轻最薄，就是我的命。

　　一时间，天下能工巧匠为了一件衣裳呕心沥血。同一时间，后宫嫔妃在我院外交头接耳，皇上竟下令给这个无名无分的乡野村妇做一件世间罕有的衣裳。

　　但这些都比不上利豨回到了我身边重要。

　　娘，爹什么时候会来接我们啊？利豨仰头看我，他不知道我善意的谎言，也看不懂我眼里的无奈。利苍，你听见了吗？你何时，来接我们？

　　一位艳色女子破门而入，怒容满面地将一卷金色锦缎砸在地上。你个村妇究竟使了什么妖术迷惑皇上！

　　锦缎滑落摊开，是圣旨，是令人做天下最轻最薄的那件衣裳的圣旨，赏黄金万两。我将利豨护在身后，心中苦笑，就是托了你当日的福，刘邦一时兴起罢了。

　　女子见我没有一丝要跪拜她的迹象，柳眉一挑又要出言相训，可是她的目光转而却落在了我身后的利豨身上。我看着她笑地越发妖艳，心里的不安一下子升腾。妃子缓缓走来，我牵着利豨步步后退，手心却还是一下落了空。

　　哟，这是乡村野妇的孩子呀，稀奇，稀奇。

　　我紧盯着她，知她来者不善却什么也做不了。女子修长的指欲要捏起利豨的下巴，一下被惊恐无措的利豨拍开，他乘女子愣神之际挣脱她的手扑回我身边，我按捺着心中的恐惧紧紧将他抱住。随即便听到什么东西劈里啪啦掉落的声响，接着是女子刺耳的叫声。

　　天哪！皇上！不是我的错，是……是她！

　　我抬眼去看，刘邦并不在，只是有什么晶莹夺目的东西碎落了一地，以及女子阴狠地指着我，将一颗珠子踢到我脚边。你这乡下野种，竟弄坏了皇上亲赐本宫的红豆玉珠手镯，你可真是该死啊！

　　红豆？我蹲下身拾起一颗碎裂的血色玉珠，它真是灿烂夺目，我只觉得心中有什么地方隐隐在痛，当真是这珠子的光芒太过璀璨？

　　来人哪！把这个乡野村妇给本宫好生伺候着，不然，皇上亲赐的东西坏了，你们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我挽着嘴角看一个个宫人端着红豆走来，“哗哗”地从我和利豨头上倾泻倒下，又劈里啪啦地四处飞溅，利豨害怕地躲进我怀里。娘……她们……她们这是干什么……

　　我本就无力对抗，宫妃又有备而来……我笑得苍白，满地细小的红一片片像火焰般烧灼着我的视线，手中的碎珠不经意间划破我的皮肉，鲜血下落，交融。

　　拿着。宫人将最后一些红豆倒完，木盆便砸在我面前。捡进去，捡完为止。

　　远处似乎传来女子凄凉的歌声，萦绕着满殿火红的相思豆，飘扬而上。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此物最相思……

　　我抱着利豨，哭得泣不成声。

七.

　　相思的飞鸟被折了双翼，落下满地血红。

　　站起来的一刹那，只觉得眼前鲜红铺天盖地，眼中好像除了红再没有了其他色彩，红得可怕，红得绝望。

　　娘，我们为何要听那宫人的话。

　　娘，我们要在这捡到何时。

　　娘，我们为什么要被人欺负。

　　娘亲，我们，我们去把爹爹找来好不好……

　　我麻木地重复着弯腰捡起的动作，却是再也笑不起来，连牵动嘴角，对着瘦弱的小小的在远处乖乖地一次次把红豆拾进盆里的利豨笑一笑，都做不到了。她们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地将细小的红豆洒得满殿都是，何时能捡完？怕是要到你来时，才能吧。

　　哟，这么快就要好了，乡野里的妇人干活就是利索。门外的宫人嬉笑着，手一扬，一篮子的红豆直接砸了过来，红豆又哗啦啦地四溅开，再尘埃落定。

　　你们……你们真是太讨厌了！不许你们这样欺负娘亲！利豨放下木盆冲向门外的宫人，我的瞳孔骤然放大，伸手已是太过无力。利豨不要！

　　红豆遍布的地面，宫人都进不来，我们又如何出得去。

　　我只听到利豨被滑倒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还有自己绝望地呼喊。利豨！

　　我也跟着扑倒在地，眼前除了红，一无所有。

　　大殿之上，刘邦高坐在位，拿起太监呈上来的纱衣，端详了片刻，眸色一冷，“嘶”得一声，华美的衣裳便裂了道不小的口子。来人，将这衣裳，好好地赐予辛追。

　　再睁眼，我已是披头散发形同废人。

　　利豨被带走了，利豨不在了，要再见到他，怕是大海捞针般不可能。我将头埋于双膝，满殿红豆围着我，像火焰燃烧，随我绝望。

　　直到宫人将一锦盒塞到我手中。这是皇上赐你的素纱襌衣，好生伺候着。

　　我麻木地任她打开锦盒，只是当轻盈精湛的衣裳光华刺痛了我的眼时，才慢慢地转过头去，这一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随之而来的，便是收押天牢，七日后处斩。

　　因为我弄坏了皇上亲赐的，世上最轻最薄的衣裳。

　　皇上，利苍已经知晓。

　　他有何反应。暗处，刘邦一身玄衣，风轻云淡地折下一朵开得正盛的夜昙。

　　回皇上，他没有任何反应。

　　是吗。刘邦扬起嘴角，好啊，不愧是利苍，他连妻儿都可以不顾，这世上，还有什么能左右得了他。

　　皇上，辛追夫人的事……

　　半晌，池边的人冷冷地呵出一句。七日之后，杀无赦。

　　阴暗的牢房里，我倚着墙，将手中的红豆一层层剥开，直到让它粉碎。

　　这是做什么？牢外响起含着笑意的声音，强大的威严很快压迫到我身边，昏暗中，我能看见刘邦含笑的眼，他夺过我手中的红豆粉末，……恨朕？

　　我低下头。如果时光能瞬间老去，也许我死时也是笑着的。

　　不恨刘邦，恨你。

　　我摇摇头。

　　朕知道你很聪明。刘邦慢慢张开五指，碎末从指缝中一一抖落。所以……朕想你应该知道要怎么做。

　　我早该相信的，你终究不会来了。

　　相思，又如何。

　　刘邦俯下身，将一支金簪别入我凌乱的发间。至于利豨，朕一定让御医好好给他看看，如何？

　　我沉默地看着他含笑的唇角，他不怒而威的面庞，他用利豨威胁我的样子就好像当初他在青楼用老鸨威胁我一样。他用手替我梳理着头发，一如往常轻触我的脸颊。戴着它，永远戴着。辛追，在朕心里，你一直都是最美的。

　　呵呵，刘邦啊，你怎的不知，其实最不念情义的，便是你自己。

八.

　　踏遍江山只为寻你曾经走过的痕迹。

　　漫天席卷的黄沙铺天盖地地拍打着我的身体，豆大的汗珠不断从滚烫的脸颊坠进脚下沙砾，瞬时化为烟缕。我抬头看着远方，无边无际的黄沙，不知还要走多久，就像我心里的荒地，没有尽头。

　　我究竟要去做什么？

　　真如刘邦所说，招降你，以我的命，以利豨的命，劝无情的你招降吗？

　　一步步拖着沉重的身体往前走，目的地遥远地触不到边际。

　　直到被人围住，我才双腿一软跌在地上，疲惫地迎上拿着长矛挑向我脖颈的眼神冰冷的男子。我赶来救你，你不信我还要杀我。

　　妖言。男子眸一亮，淡淡呵出两个字。

　　呵。我虚弱地伸手推开他的长矛，笑出声来。

　　男子迟疑片刻，手一扬，收回了兵器。我且放你。

　　他带着人马绝尘而去，我看着他逐渐消失的背影，滚滚黄沙再一次迷了我的眼，荒凉之地又剩我一人。我眼一闭，倒在黄沙之中。

　　醒来时，已躺在一张并不陌生的红漆木雕床上。

　　英布……我看着床边的男子。淮南旱热，男子身形消瘦，表情，却是冷漠。辛追，枉你聪明一世，竟做如此多余的事。

　　刘邦言而无信，你终究还是会死在他手上。

　　辛追，你们既已错了，就不能再回头。

　　我静静地听他说完。

　　原来一个月不见，我已经被你们如此提防。不过这也是应该的了。

　　当初的满池荷花，怕是已凋零干净了吧。

　　我望着满池残骸，以及那日打翻的浅浅木舟，头痛欲裂般难受。回头一望，仙台楼上白纱飞扬，只觉得心里有个声音在唤。利苍，利苍，利苍……是啊，利苍……我急急地奔向仙台楼，踏着阶梯都唯恐那声音太大惊碎了我的梦，恍惚中绊到裙角控制不住地向前摔去，幸得被一双手扶起。我感激地望向英布，然后才打量不远处背对我负手而立的你，一袭青衣，流水般的墨发，还是那样风轻云淡，恍如一只高傲的鹤。

　　她来了。英布应道，退了下去。

　　你转过身来，一瞬间好像散落的花瓣从四周飞扬起来，抖落一地的绚烂。你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我，薄唇挽起一道浅浅的笑，一如从前地唤。追儿。

　　可是，好像不是从前了，再也不是了。

　　我无助地摇头，泪水从眼角滑落。

　　你急忙走过来轻轻给我拂去，眼神却停留在我发间的金簪上。追儿……追儿别怕，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会的……

　　你心里藏着什么，我心里藏着什么。

　　我扶着你的肩哭着，离你那么近，心却好像遥远地触不到边际了。

　　刘邦给我的时日已经不多，你却仍是动作优雅地坐在对面盛着汤，然后温柔地递到我眼前。叫我如何说得出口。我接过汤碗又重重把它扣在地上。利苍，你变了，你有没有想过利豨，他还在刘邦手上生死未卜，你又有没有想过我，这么久以来……你造反，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微抬眼眸，始终不过两个字。……追儿。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开花结果。

　　也许你已明白，我终究是要离开你的。

　　我答应过边关遇到的男子，我会救他，我也答应过刘邦，劝你招降。如此，只有我死。

　　我冲进了长沙国。

　　男子对我的到来并不感到惊异。当你与英布带着将士攻城时，男子携着我站在城墙上，以长矛抵着我的脖颈。

　　我看得出，你的眸中满是痛苦。那，就足够了。

　　我脸上绽开一个妖艳的笑，你终究，是不忍心看我死的。

九.

　　我抓着断线风筝，你从此杳无音讯。

　　我本以为，和你在一起便能够看世间万物，云淡风轻。

　　然而我始料未及的是刘邦不再等我，见没有什么动静以后他亲自带着大批军队向淮南攻来。我一时乱了套，英布不肯退兵，现下正是讨伐刘邦的忠臣长沙王的最好时机。可是，长沙王手中有我。两军已是僵持不下，刘邦一来，岂不乱套。

　　我着实无法安睡，慢慢走到院中，清冷的夜风让我心里一阵阵的凉意。长沙王并没有囚我，他只在必要的时候才会拿长矛抵上我的喉。我坐在冰冷的石阶上，环肩望天，孤单的稀星闪着微弱的光，突然想起自己的肩膀能承受些什么。

　　记得你曾告诉我，每个人都是一颗孤独的星，在天幕上留下一点后度过稍纵即逝的一生，那时我偎在你身边，何曾想过会有这样的冷。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句话，生命之所以不觉得短暂，是因为有重要的人在身旁陪伴。

　　而如今，我们之间掺杂了太多太多捉摸不清的东西。

　　院中忽然闪过一道人影，愣神间你已站在我身前，一件长衫落在单薄的我身上，你拥住我，堵住了我想要叫人的唇。

　　追儿，跟我走吧……

　　追儿，好吗？

　　我再一次心软。

　　马车颠簸着，利苍无力地靠在车内，让我一阵心酸。昨夜一夜奔波才将我偷偷带出城中，可如今，又要逃到哪里去，利豨，英布，刘邦，长沙王呢，这天下，哪还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追儿，你在想什么？你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想利豨，想……刘邦。我犹豫地看着你苍白的微微一怔的脸，一咬牙终是说了出来。利苍，你不要再逃了，就随刘邦去吧好吗？你让他得到了天下以后，他还能想要什么？有什么，比利豨更重要吗？

　　追儿……你脸色更是煞白，避而不答，风轻云淡的通透眼眸泛起难以置信的光泽。最近，你总是帮着皇上说话，甚至直呼他的名讳……在皇宫里，你们发生了什么事？

　　我一时哑了。

　　可随即一封信从车夫手上传给你，你匆忙拆开。一股不安霎时传入我脑中，我不由自主地伸手去夺信，你轻易避开，慌张地对车夫低声。告诉英布，千万别相信长沙王的话，不能去长沙国！

　　我的手停滞在半空，原来，你也是会放不下的。

　　你留给我两个婢女独自驾马离去，我暗暗苦笑。我也该走了，去救利豨。

　　然而，你留下的婢女，却是用来软禁我的。

　　最后的相思，也终究化成了灰。

　　我手一扬，那日的竹香手帕终于从马车里随风而去，逐渐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终是逃了出来，躲着两个婢女跌跌撞撞地朝皇宫而行，可是这条路，我走得艰辛而痛苦。

　　我不明白我们之间的信任都去哪儿了，我们的心有灵犀去哪儿了，你放不下得力大将英布，却放得下我和利豨是吗。

　　直到脚底磨破流血了，我扶着树慢慢地坐到一块石头上，不知道这条孤身一人的路，到底何时是尽头。

　　忽然头顶月光被阴影夺去，我揉着昏沉的头抬眼看去，竟是一个高大颀长的人影，我一惊，从石头上摔下来。

　　朕有那么可怕吗？让你吓成这般模样。身前的男子长发扶肩，月光倾泻在他肩头，盈盈生辉，他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我，或者说打量着我发间那根金簪。刘邦……我坐在地上，脚已疼得站不起来。你……你怎会到这来。抬头打量他，竟是独自一人。

　　刘邦拂袖，眉微皱，看出了我强忍的痛苦。朕只是来接你回宫，辛追。他一把伸手把我抱起来，轻放在马上。你什么也没给朕做成，还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是要气朕吗？

　　我咬着唇，看着他并没有生气的脸，轻轻一笑。你这又是要让我付出什么代价？

　　跟朕回宫。刘邦扬起嘴角。

　　你要放过他们了？我一惊，脱口而出。他正翻身上马坐我后头，扬鞭欲走。闻言又停下来，周身泛起强大威严的帝王气场。不，朕会让背叛朕的人，付出更惨的代价。随即他低头凑到我耳边轻轻一笑。而且，只要你在朕身边，利苍就见不到英布。

　　所以，他千里迢迢赶来，将我带走。

　　那话，竟不知道到底是说给谁听的了。

　　夜风迎面吹得脸生疼，我捂住胸口，只觉得一阵锥心的痛。

十.

　　繁花落尽，满池碧水，却容不下我的泪。

　　利苍，我们之间的一切，终究葬在了刘邦的一句玩笑上。

　　刘邦一道圣旨，将我纳入后宫，做他的皇后。

　　我任由刘邦牵着看殿内宫人进进出出，绫罗绸缎，玉盘珍馐，络绎不绝。空洞的双眼里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我再一次咚得跪在刘邦脚下，抓着他灿烂的衣角，声音凄楚而绝望。刘邦，你不能……不能这样对我……

　　明明我们之间没有半分喜欢，明明你深知我与利苍……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们……

　　辛追，你这是做什么？你叫朕很难过你知道吗？含笑的男子将我扶起，轻揉着我鬓边的发，重复着那句仿佛过了一千年的对白。你就那么不想嫁给朕？

　　我苦笑一声，晕厥过去。

　　有谁知我多想就这样逃避，可我始终避不了的结，就是与你之间的，我们一起编织的死结。

　　利豨还在刘邦手上，英布也死在你折返来寻我的途中，你为何要信刘邦的话回来救我，为何明知是圈套也要丢下你的救命恩人，为何还要与我继续这个尘结。

　　可你当初，又是多么沉得住气地留下我和利豨身陷险境。

　　算错一步，满盘皆输。你与英布几年的心血，就这么，没有了。

　　今日似是元宵，宫里灯火阑珊，烟火绚烂，我仰头望着那些刹那即逝的花，嘴角咧起一道笑容。

　　记得你曾说，追儿别怕，相信我，一切都会会好起来的，会的……

　　是的，我信。

　　你若不归来，我一世不老。

　　刘邦出现在我身后时，我望着他手中不出一言的利豨不知所措，三天之期不知何时已过，刘邦眼含笑意地将一件素纱襌衣放在我手中。这是朕说过的，要给辛追的天下最轻最薄的衣裳，朕做到了。

　　我轻轻地展开轻纱，精缫的蚕丝织造，丝缕极细，轻盈精湛，轻若烟雾，薄如蝉翼，美得那么夺目，一如薄烟般易碎。

　　换上。

　　闻声一愣，我错愕地看着刘邦。

　　朕说，换上。刘邦略一弯唇。我眉眼一扫，便是利豨惊慌的模样。我将襌衣紧紧攥住，声音凄凉。辛追一具枯骨，唯恐配不上它，皇上莫要见笑可好？

　　好。刘邦舒眉一笑，退到帐外。

　　我的手一阵轻颤，这可如何是好？利苍……

　　缓步从帐中出来时，刘邦慵懒地倚在塌上，身旁沾着脸色苍白的利豨。望着刘邦的眉眼染上欣赏的笑意，我的心里一阵阵的悲凉，利豨，你活在世上，是不是很累很累了。

　　辛追，你过来。刘邦笑着招手。

　　我低头犹豫片刻，移步间，素纱飞扬，凄美芳华。

　　辛追，你几岁了？刘邦温热的手轻触着我的唇，面上是我看不懂的笑意。二十三。我一偏头，睁开他的手。刘邦却丝毫不恼，反而饶有兴致地盯着我，就像盯着他的笼中鸟，金丝雀。你果真是年华岁月正值。辛追，给朕跳一支舞，就如那年，十六岁那一场给朕一人的舞。

　　我一下跌坐在地。

　　辛追，朕免你大礼。刘邦只是笑着，只手攀上利豨的脖颈。你起来吧。

　　不要……不要……我摇着头，步步后退，避开刘邦伸过来的手。

　　辛追……朕要看你，给朕一人独舞。

十一.

　　到暮然回首，才默默相记，天涯路，只影向谁依。黄泉碧落去，从今两望兮，千山雪，月下长相忆。

　　殿外烟火，殿内轻纱。

　　刘邦含笑，我却声音沙哑。

　　天地昭昭，如斯之悦，何物以覆，锦匿甚多，吾心所望，乞君怜之，如应吾心，愿为君臣……

　　甘为汝摘花，甘为汝盘发，甘为汝……覆天下。

　　寂夜里一朵素色的彼岸花，盛开着哭泣。

　　他怎会听不出，这歌声中的冰冷和绝望。

　　氤氲的光好像含了香气，纱飞人醉，暖灯之下，我脚尖一跃，裙摆带起一片片的红色花瓣，翩若惊鸿，皎若游龙。

　　忽然砰得一声，一道黑影从窗中跃入扑到我脚下，我一惊，跌坐在地。两两相望，我顿时哑然失声。

　　辛追，你不要怪朕，朕曾经是喜欢过你的。殿内响起刘邦清脆的击掌声，还有他爽朗一笑。来了。

　　我怔怔地望着身前这个曾经儒雅清风的男子，一袭白色长衫泥泞不堪，深浅不一的血迹不知道是流了多少次的血才形成，划破的衣襟下还掩着新鲜的伤口，一双眼却只痛苦地扫视着这个暖香的婚殿。

　　你终于来了，带着满身的伤，躲过刘邦的三千精兵，追泪而来。

　　我笑了起来，伸手无所畏惧地想要捧起你的脸，如此，你在我身边，还有何惧？可是我错愕着双手被你一下挥开。

　　追儿，你跟着刘邦来了，你跟着刘邦来了。

　　我一愣，双肩被你死死攥住。

　　追儿，你为什么要来，你为什么要跟着刘邦，你背叛我了吗？背叛我了吗？

　　原来，你是质问我来的……原来，你是带着伤来质问我的。我看着你饱含苍凉的脸，如鹰般锋锐的眼神直直地盯着我，我的眸光慢慢黯淡，不想出一言。

　　追儿，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你真的背叛我了，是真的吗？真的吗？

　　当再一次伸向你的手被毫不留情地拍开，我笑了起来，不怪你，真的。

　　原来我们想要的，一直不太相同。而我们都好像，无能为力。

　　你背叛我了追儿，你真的背叛我了！你的眼瞳里冷漠地泛起嗜血的光泽，如同一片沾染着鲜血的樱花，美丽而危险。刹那间我想起了一个梦，梦里的少年一次次地将剑刺入我的胸膛，而你，果真拔出了身上的剑。

　　夜空中烟火怦然绽放。

　　追儿，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追儿……追儿……

　　你一遍遍地唤着我，鲜血飞溅出来模糊了我的视线。

　　殿内不知何时浓烟翻滚，火光四溢，刘邦站在殿外，扔掉手中的火把，牵着利豨，笑看着这一场生命的戏幕。

　　鲜血顷刻间染红了素纱襌衣，染红了你的发，你的眉，你的眼，你的脸，你的手上你的剑，那刺目的诡异的鲜红，让我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

　　火舌卷去了殿上的青瓦，我看着露出一半的天空，朵朵烟火绚烂绽放，原来，是为我们盛开。

　　最后你仿若梦中惊醒一般看着奄奄一息的我不知所措，我终于能伸手摸摸你好看的脸。

　　我不怕，我相信你利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会的……

　　你将头埋在我发间，喃喃失语。追儿，你为何要离我而去？追儿……

　　我笑得越来越灿烂，越来越灿烂，却终于不能再像梦一样惊醒过来了。

　　你将最后一剑，留给了自己的胸膛。

　　殿内回荡起曾经为你的歌。

　　甘为汝摘花，甘为汝盘发，甘为汝……覆天下。

　　着血色纱衣，为你跳一支灰烬之舞。

　　所有的一切，渐渐都被火光吞没。

　　看浮云千变，光年荏苒，将千年相思，谱成一曲悠扬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