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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你为什么一个人?”
“师父一直在这里,是在等什么人吗?”
桃花下的女子白衣胜雪,眉眼沉寂,良久,才低低开口,“不,我谁也没有等。”
谁也不会来。
青眉山的君师父收了个小徒。
小徒弟年纪轻轻,口气不小,拖着沉重的玄铁剑在殿门外不跪不拜,不卑不亢,稚气未脱的脸上显出刚毅的神情,“娘说,我将来是要名扬天下的人!”
君师父倚着朱红殿门,慵懒地抬眸看他。小娃儿身板愣是挺得笔直,簌簌落雪覆上他的发与肩,很快铺了冷冷的一层。
那玄铁剑,她长到五百岁都还拿不动呢。君师父闷闷地揉揉鼻子。
是个好苗子,可惜不谙世事,锐气太重了。
“拜师礼都不肯完成,你便在外头站着吧。”君师父凉凉抛下一句,转身回殿时衣袖一甩把大门带上,“砰”地震出好大的火气。
哼,这么凶,难怪一个徒弟也没有。小徒弟愤愤地鼻哼一声,这一哼顿时就泄了气,提着千斤重剑一个趔趄一头栽在雪地里。屁大的小娃儿登时红了眼,高声赌气似的冲着紧闭的青眉殿怒喊,“我将来可是要名扬天下的人!”
君师父捡到长宫的时候,青眉山正是雪季。
大雪纷纷扬扬覆了满山,月光下反射着耀眼的银辉。美好的夜色下,若不是雪地里深浅不一的一串脚印妨碍了此番景致,打扰了树杈上对月独酌看雪吟诗的君师父的兴致,她是断不会发现有人夜闯上青眉山的。
毕竟,青眉山是什么地方,高入云端不说,处处是能撕人的兽。
长宫这小娃儿就是在这时候晕倒的。他咬着牙一步一摔往上走,计算着似乎还有三里便是青眉殿,便是名扬天下了。突然被人挡住了去路。从他的角度,只依稀望见来人赤足踏雪款款朝他走来,踝上银铃叮当作响。
那空灵清澈的声音,却真是好听。
那人问,“你来做什么?”
小娃儿想了想,哆嗦道,“我来拜师,名扬天下。”
君师父觉得好笑。她伸手拽住长宫的衣领把他从雪地里拎起来,就着月光像打量什么怪物一样上下扫了他几眼。那娃儿冻得浑身僵硬嘴唇青紫,已是不省人事。
君师父歪着脑袋略一思索,随便挖了个坑把他埋了。反正也是要死的。
待她回到树上时,藏了好些年不舍得喝的酒还是凉了。君师父看了看她结了一层薄冰的酒,又看了看从青眉山山脚一直延伸过来的小脚印,再一思索,又回过身去把那娃儿挖了出来,算是捡回青眉殿做徒弟了。
小娃儿很是不知礼数,拜师叩头的道理也不懂。君师父扔给他一柄千斤重剑让他拿着面壁去,过了半天仍不解气便干脆将徒弟也扔了出去。
又是一夜落雪,像暮春的桃花一样没有要停的迹象。
君师父一直觉得自己很温柔,至于哪儿来的那么大火气,八成是一个人守着青眉山太久,更年期了吧。
君师父捏住长宫的脚把他倒拎起来,小娃儿身上的雪登时簌簌落了一地,堆起来成一座小丘。
“放我下来。”长宫扑棱棱地挣扎,说话声里还带着鼻音。
“拜不拜师?叩不叩头?”君师父耐着性子柔声说。
“娘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能跪下,不能磕头!”倒挂的小徒弟血冲脑门,小脸涨得通红。
“哎你个小娃儿毛还没长齐这么横?”君师父把手放低,让他头顶雪地。冰凉的感觉从头顶直入心肺的时候,小长宫浑身一颤,觉得这可怕的师父简直是要弄死他。他悻悻道,“你一个女孩子家家哪儿来那么大力气。”
君师父欲哭无泪,冲他屁股狠拍几下后才放他下来,又捡起地上的玄铁剑压在俯身喘气的小毛孩身上,“七八岁的死小孩一身的臭脾气,往后有你受的。”
长宫背着剑,跟在她后面爬,压低声音咕哝,“要不是为了学武名扬天下,鬼才跟着你呢。”
君师父身形一滞,哭笑不得。
要不是师父我寂寞了千年,鬼才要收你。
扬名天下,真的那么重要?
记忆倒转到很久以前,久到那时候耸入云端的青眉山,不过是片平地。
那时候的君师父还不叫君师父,也不过是刚成妖的桃花罢了。
正值妖界易主,青眉山这个群龙无首的地方更是闹哄哄的一片。修成人形的桃花妖精不能忍受这没完没了的争斗,寻着机会便溜出了桃花林。
放眼四顾,天大地大竟也无处可去。小妖精对着寂寥无人的树林干瞪眼。日暮西沉时正欲打道回府,眼前“啪”地掉下一个人。
那人青衣玉冠,歪歪斜斜地靠在树脚下,手中还提着一壶酒。也许是摔疼了,眉毛痛苦地皱成一团。
小妖精凑上去,本能地嗅了嗅,然后也不知被什么香味迷住了,鬼使神差地阖了眼,伸出舌头在其人唇上舔了舔。
待睁眼时,眼前人双目微眯,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幽深的眸中像藏了一汪古井水。
不谙世事的小妖精吓得魂飞魄散,保持着欺身而上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
“阿眉,被我抓到了。”那人好整以暇地说,“还不脸红。”
“……”小妖精双手撑在他肩上,脸还是凑得那么近,近得能看见他清亮的眼瞳中自己局促不安的样子。可,脸红是什么东西,她还真不知道。
“阿眉,你这么想喝酒?要是被君师父抓到了,你就完了。”面朗如玉的男子兀自舔了唇角,戏谑调侃。
小妖精云里雾里,半天答不上话。
待到桃花仙人来收她时,她躺在一个温暖的怀中,早已醉得不像妖样。
酒香醇厚,真叫人忘乎所以,不省妖事。
当日她跪在桃林被桃花仙人折枝抽了三十下,她都觉得值了。
“你个小妖精,才刚修得人形就去招惹凡人,好大的胆子。”桃花仙人下手毫不留情,几枝下来她腿上被打得皮开肉绽,血渗在白衣上开成桃花的模样,触目惊心。
她闷声不言,默然受着,末了几近晕厥在地,才淡淡开口,“我不是小妖精,我有名字,我叫阿眉。”
自此,桃花仙人倒收了个道行极浅的小徒弟。
她说她叫阿眉,甚爱人间美酒。
酒这种东西,竟也像迷惑人心的蛊,不然,何以叫她一眼沉迷,甘愿付出所有。
果然还是她道行太浅,不谙世事了。
“师父,你在笑什么?”始龄之童提着玄铁剑站在她跟前也不知多久了,黑着小脸毫不客气地点破她,“还笑得那么傻。”
“……”君师父迅速回过神来,衣袖一甩几枚桃花仿若利箭射出,堪堪把长宫震开好远。
桃树下的君师父沉下脸,淡淡地收回手,“你个小娃儿懂不懂尊师重道。”
她不是在傻笑,她是在笑自己傻。
“师父好坏。”长宫连连后退几步,还是一屁股跌坐在地。他忍住满腹委屈,哀怨地看她,“难怪要孤独终老。”
“师父不坏。”君师父愕然,“你乖乖练,师父去给你买好吃的……酒?”
“等我扬名天下,才不吃你的东西。”小徒弟对着她的背影咕哝。
君师父扶额叹息,好像她只会买酒。
至于名扬天下,好,我等你。
阿眉长到五百岁,桃花仙人东归复命,临走交给她一柄玄铁重剑,要她务必在他回来前能够舞剑碎花。
阿眉觉得此生也没希望练成,生无可恋,干脆丢了剑溜出桃花林买醉。
她自是知道那个醉了酒把她认作阿眉的男子早已不在人世,所以路遇一青衣男子低头赶路时她并未打算作任何停留。
当然,又不知被什么香味迷住了,阿眉鬼使神差地跟在那男子后面一直走到日暮西沉。
他在一坟前停下,取下腰间佩剑,放下手中的酒。
阿眉躲在树后,屏了呼吸静静地听。
“君师父说男儿膝下有黄金,阿眉,我便不跪你了。”男子低声说,嗓音温柔。坟头纸幡凉风中寂寂摇晃,金色的夕阳暖光在他脸上镀上美好的色泽。他倒上一杯酒,慢慢洒在墓碑前,“阿眉,江湖险恶,待我名扬天下定不久留,娶你归乡。”
“江湖是什么,能吃吗?”阿眉冷不丁开口问道,连她自己都未及堵上多事的嘴,他的剑已搁在她颈前一寸的地方,贴近皮肤,森森寒气。
“阿眉?”青衣男子堪堪一愣,冷气与杀意瞬间退散开来。
“唔。”她眨巴着眼,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能够名正言顺地回答他,“你叫我?”
长剑落地的时候,他已紧紧拥住她,似乎用尽了一生的力气,“阿眉,他们骗我,他们都说你死了。”
“嗯,他们骗你。”阿眉环住男子清瘦腰身,轻声笑。
我阿眉,永远都不会死。
不管人世间轮回几载,阿眉永远都在。
青眉山的雪终于停了,耸入云端的天只有两季,一为雪,二为春。至此,便是漫长的春了。
那时候,桃花永开不败。
“长宫,过来看看我给你做的新衣裳。”君师父在殿门前欢喜招手。有个小孩儿在果然青眉山有了不少生机,奈何这小孩儿专薄她情面的,眉毛一挑把端衣服的盘子都推到了地上,“你做的衣服这么丑,我穿着还怎么名扬天下。”
“哎你这小屁孩。”君师父操起扫把追了上去一阵好打,五花大绑地把人弄回来塞到衣服里,全程长宫都愤愤不平地盯着她。少年俊逸的脸气得铁青,君师父则饶有兴致地拽着他转了一圈又一圈,“挺合身,挺好。”
小孩儿身体长得快,衣服一年换一年。
“等我打赢你,看你还欺负我。”少年嘴巴撅得老高。
“师父哪有欺负你。”君师父委屈地看着他。
“哼!”少年扭头便跑。
小毛孩子。君师父一脸无奈。
“长宫,过来,师父给你买了酒。”
“我不,不喝!你买的东西那么难喝,喝了我还怎么名扬天下!”
“长宫,过来,看师父今天不收拾你一顿。”
“我不,等我名扬天下,看你还敢收拾我。”
“……”
等?她等得起,他等得起吗?
桃花仙人归来时,青眉山终于成为了一座山,高耸入云,一直划开人妖二界,隔了世间纷扰,也再无人无妖可以逾越。
阿眉就是在这时候,央求着他不要走。
他们如往日一般在桃林里抚琴对弈,把酒言欢。然而,他总是带着剑。
他说,他是君师父的弟子,他说,这是他的责任。
“阿眉,谢谢你陪我这么久。”他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用一种悲怆的音调,低声说,“但阿眉,我知道你已经死了,你和君师父一起,死在敌国刺客手上。”
“阿眉,你是君师父的女儿,你是名扬天下的人。”
“阿眉,等我名扬天下,回来娶你。”
她睁了眼直直地望着他,直到眼睛酸涩得厉害,才终是松了口。
“好,我等你。”
名扬天下?不过为了保家卫国。
他们最后一次喝酒,她先倒在了石桌上,撞翻了一盘胜负未分的棋局。醉眼朦胧中,他在她额上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清清凉凉。
阿眉伏在石桌上,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她捏着一个棋子,透过晨曦的光见到青衣男子翻身上马扬鞭,战马嘶鸣一声绝尘而去。
才泪如雨下。
她断断续续地哭着,细细地摸着手中棋子的纹路。
那是一个“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哭。
那么,她的责任又是什么?
隔夜落雪,簌簌地覆上被她复好了位的棋局。阿眉真的很希望有人能解开这一局。
她亲手布的局,不想也亲手把自己困了进去。
“师父,你在看什么?”说话间长宫的剑已袭向她的腰身。
君师父猛然惊醒,一个旋身险险躲过他凌厉的剑锋,随手折下花枝为剑,几个回合才将局势逆转:他的剑稳稳落回了鞘。
桃花寂静,铺开满眼,描了幅干净美好的画。
而她以花枝为器撑着手勉强将他禁锢在桃树上,才扬唇笑了笑,“你输了。”
青衣少年脸色阴沉,良久才不甘道,“师父,你教给我的东西是不可能让我赢你的。”
“小毛孩,你娘没教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君师父松开手,花枝随手抛入他怀中。
其实少年已经在个头上有优势,她抬头看他,会有些累。只是在她心里,他明明不过是那个稚气未脱的小娃儿,她的长宫。
“师父遭袭,却没有一点倦与慌。”少年冷冷地扬了眉,似乎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他着手便狠狠地将手中花枝折成两半。
君师父回头好笑地看着他,他的脸正掩在桃树下的阴影里,俊秀清逸,带着驰骋天下的少年意气。
正如她初见那个人的模样。
她的小徒弟,长大了。
她一瞬间有些恍惚,梦呓般开了口,“不然,你出师吧。”
长宫顿时默然,待回过神来,君师父已逐渐走得远了。
她单薄的背影带着落寞,赤足踏过石阶,踝上银铃轻轻撞击,发出悦耳的声响。
一如初见时,她足下生莲,每步都踏出繁华万千。却又那么孤独。
那一盘棋摆了千年,连桃花仙人都未曾解开。
也难怪,布棋人自己都深陷其中的一局,世间有谁能解。
那一年人间兵荒马乱,成王败寇不过几盏茶之间。
阿眉想不通的是,自己何至残忍如此,在找到青衣少年的转世后,为了让自己成为名正言顺的阿眉,生生将真正的君阿眉引入了敌国的陷阱里。
阿眉觉得,一定是酒,蛊惑人心的,一定是酒。
总之,他策马而去,提剑出征,是为国中大将。一切都在意料之外,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青眉山依旧日升月暮,落桃无数。
人间却早已变幻了许多次容颜。
唯她仍在那棵桃树下痴痴地望着棋局,望得久了,那个越发眉清目秀的青衣少年问她可是在等什么人。她微微一愣,继而轻笑。
哪里有什么人需要等。
桃花仙人早已升为上仙,整个青眉山该走的走该散的散,哪还有什么人需要她等,难道等她的执念难舍难收的时候,再残忍地做一次阿眉吗?
“我谁也没有等。”
谁也不会来了。
长宫离开那日,青眉山居然下起雨来。
君师父在青眉殿屋顶摆的一排好酒这下全掺了水成假冒伪劣了。她坐在房顶上哀哀叹气,这臭小子半夜溜走,还真当她不能发现吗?
她看着当初的小娃儿背着玄铁剑,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有所留恋,又满是决然。
君师父觉得,还是不要拦住他拆穿他的好,虽然他倒是从来不给自己留面子。君师父兀自灌了满满一大口酒,混了水的酒味道古怪,酒香也被冲散在大雨里。她剧烈的咳嗽声,也一并淹没在大雨的喧嚣里。
她不懂离别,只觉得浑身冰冷难受,大雨冲刷着苍白的面颊,她赌气似的抱起酒坛子来灌,末了又重重地咳起来。烈酒穿喉,似乎有血的气息在蔓延。
大雨滂沱,她狼狈不堪。
这样的雨砸在她脸上,真让人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了。
真好,她想。
她的小徒弟,当真要去名扬天下了。
他的剑术,怕是已无人能及。
雪满山的那天,只一眼,她便认出了他的转世,只一瞬的念想,她又自私地将他留在了身边。
他慢慢地长大,她却从来不会老。
她看他习剑,久了,忽然分不清是幻境还是现实,只记得那时初见,那个人靠在微醺的她耳边轻声说,“阿眉,别怕。”
名扬天下以后,却空有生前身后名。
阿眉还有自己未完成的事。
有人欠她一场大婚,她决定不再等。
又是战乱,人间总是纷争不休,而妖界不过几万年才会易主。
君师父下山直接到了人间的战场,她知道那儿有将士的亡魂。
“待我名扬天下,回来娶你。”他说,还是当初那般坚定的神情。
他说了好多遍,她也听了好多遍。
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个轮回了。
疆场厮杀,金戈铁马,她听见兵器相交的声音。
营帐中,年少的将军一袭血衣,面上是破釜沉舟的刚毅。
“将军,方才的箭上有毒,你不可再动气了,将军!将军!”
君师父倏然挡在营帐门口时,长宫的脚步登时停住,直直地瞪大眼睛望她,手中玄铁剑柄因为滴血而滑不可握,便也一并掉在地上。“咣当”一声在寂静的营中显得诡异凄冷。
“累得剑都拿不动了,还想着名扬天下?”君师父笑他,“让我救你,拜师礼便给你免了。”
他低下头,良久不言。
长宫将军胜了,举国震动。
这是一场连国君都已放弃的必败之战,也是亡国前的葬歌。就如史书上记载的一般,有一位少年将军也曾血战沙场,马革裹尸还。
国亡可复,斯人不可回。
然而,他们胜了。
此战,得天人相助,名不见经传的军师天人突然现身疆场。天人用蛊,可扰乱敌心,天人用计,可以一挡百。
血雨腥风里,夕阳下染成了红色的黄沙,是君师父记忆中再也不能忘掉的画面。
国君欲尊运筹帷幄的军师为国师,那与凯旋的少年将军并道而行,御马上前听旨的,却是位女子。
“陛下可记得史书上有位名垂青史的君师父?”君师父解下面上轻纱,骑在马上不卑不亢,轻声笑,“我是他的后人。”
一路风尘,不曾伤她容颜半分。
“好……好好好……”迟暮的国君仰头看她,继而在左右的搀扶下颤巍巍地俯身跪下,“君师父功高未可言,几世几代护我江山,赤胆忠心,天地共鉴。”
一片喧哗之中,君师父回头看去,居高临下极目可见之处整齐威严地跪着凡间众生。她的小徒弟在她身后不过几步远的地方,牵着疲惫的战马,扬起脸看着她。
他不笑,她也不笑,只静静地对望,好像隔了万水千山那么远。
“我不会跪的。”他说。
“甚好。”君师父说。
她扬起鞭,策马而去。
那就是天下无敌的师父该有的样子。
身后举国欢庆,乐音震耳。
我阿眉,永远不会死。
她再也不欠什么人。
青眉山上几度云卷云舒。
君师父轻飘飘地坐在桃树树杈上,恍然觉得累。
好像又回到了长久的孑然一身的时候,好像,孤独才是妖的常态。
无止尽的漫长生命让不断的相逢又诀别变得了无意义。
恍惚中,系在一旁的马引颈哀鸣,她一偏头,虚弱地低眸看去,半眯的眼勉强能辨清来人身形。
“师父,好久不见。”
桃花上仙手执拂尘,淡淡地抬头望她,已经不再似往日那般气急败坏动怒罚她了。
好久,有多久?几千年了吧。
“你妄自改变人间胜败,破了天规戒律,该当何罪?”
“师父,阿眉是不是快死了。”她阖了眼,斜斜地靠着树干,面上平静,奄奄一息好像再也说不动话。
青眉山的风吹开她的裙裾,三千青丝散乱开来,渐渐地褪成了银白之色。
“师父念你本性善良,一切为凡情执念而来,许你转世为人的机会,留你记忆,赐你名姓。”末了,上仙轻声叹息。“以后,你便是真正的君阿眉了。”
入不得俗世凡尘,求不得一世安稳。
“阿眉,谢过师父。”
青眉山再也没有了身怀奇技心系天下的君师父,她成亲去了。
再度上山,在离青眉殿三里远的地方,他找到了君师父的马,马鞍上放着叮当的铃。
真好,他想。
那是他第一次见她的地方,却好像早已是旧识。
后来,他时常独自上山,看看他自小生活的青眉殿,看看他刻在院子里老树上标着个头的痕,看看殿外那棵荫蔽着她与他舞剑的桃树,看看她时常对着发呆的那盘棋。
大雪满山,她却赤足而行。时过境迁,她却容颜不老。大军压境,她独自立于城楼之上,只手便能呼风唤雨。他毒入肺腑,她也能救他性命。
将士们传她是天人。
只有他知道,他的师父,不过是只寂寞了很久很久的,普普通通的小妖精。
再后来,青眉殿易主,新师父广招天下弟子,只要心向善,志存远,自行上得山来在殿外三里远的地方挖个坑种上桃树,即可为徒。
新弟子上山比他当初在雪地里爬容易多了。
前来拜师的人太多,青眉山的桃林便向外扩了整整一圈。
徒弟聒噪,长宫眉头蹙得紧。恍然想起了曾经与自己这般嬉笑打闹的那个人。
暮春,落英缤纷,绚烂至极。
棋盘上覆着桃花瓣,他自腰间解下银铃铛,轻放在那一局未解的棋上。
摆好了棋,与谁对弈?
她果真,不是在等什么人吗?
他一生都解不开了。
他在树下舞剑,玄铁在他手中轻盈得像她手中的桃花枝。
他不舍得喝她给的酒,酒香醇厚,桃花纷飞,趁她不注意时埋在桃树下,已经这么多年。
酒是好酒,与谁对酌?
他出神地望着树下那盘棋,棋子的摆放杂乱无章又似乎紧密相扣。这陌生而熟悉的一局,他也在一旁盯着看了那么多年。
忽而甜甜的清脆童声传来,“师父,你是不是在等什么人啊?”
“不,我谁也没有等。”他脱口而出,长剑一收,满树桃花纷扬而下。
继而又怔了怔,许久才无意识地开口,“谁也不会来。”
素白衣裳的小姑娘抱着一坛酒,站在他身后,偏着脑袋打量他。
花幕之下好像有什么穿越千年光景,开一地繁华。
长宫蓦然愣住,一刹那他的眉眼间好像跌碎了星月的光辉,轻轻拽过她的衣袖急急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眉眼弯弯,甜甜一笑。
“君阿眉。”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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