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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秦川,地处西北关口要塞,老马瘦,西风紧,美人迟暮,溧水干涸。
风沙没那么大的日子,打铁的在门头叮铃咣当,店家吆喝着好酒好菜好茶,间或有几个风尘女子,裹着很厚的粗棉布衣裳,掩着重重的头巾面纱,匆匆走进明月楼里。
明月楼,进去那就不一样了,好似姑娘闺房里,冰肌玉骨,袅娜腰身,都带着干干净净又浓烈刺鼻的胭脂香。
铁匠是断不会进这种地方的,铁匠老实本分。在秦川生活了很久,仍没有人知道铁匠的名字。只知道他钉得一手好马掌,名声在外又谨小慎微。
来往商旅侠客,都爱找他。
“听说这次的武林大会,那位也要参加。”隔壁茶馆对坐喝茶的两个刀客正闲谈着,一位壮汉这般高声道,面上带着传播了不得了的消息的自豪感。
“王二,你真是出息了。”对坐的瘦小青年拍了拍腰间的刀,“这你如何得知?”
“嘘。”那壮汉又低下声来,故弄玄虚地仰头喝了口茶,环顾了一下四周都竖起耳朵在听却还假意充耳未闻的过路人和茶客,慢悠悠道,“那位啊,到俺们秦川来了!”
此话一出,周围人的脸色都变了。
壮汉满意地挠了挠络腮胡,高声冲着外头的铁匠铺子喊,“俺的刀好没?”
“就好,就好。”铁匠躬着身子砸下最后一锤,用汗巾抹了把脸,“您过来看看。”
“俺还信不过你吗,不用看,不用看。”王二爽声笑道。
铁炉的高温把秦川的空气都蒸得变形,铁匠干瘦蜡黄的脸在飞溅的火花里显得模糊不清,他往刚修锻好的刀身上啐了口酒,就着烟雾气来回翻转,上下打量了几许,才低头哈腰给走到铺前的壮汉,“客官,您的刀。”
“哟,铁匠。”那位瘦小的青年刀客也结完账走了过来,拿眼睥睨他许久,“这么小的身板,怎么打得这么好的刀,好功夫啊。”
“莫要取笑人。”那壮汉也憨厚地笑了起来,收了刀端详着,“俺们秦川出了名的铁匠,这点本事都没有的话怎么敢接客的。”
“王二啊,就数你老实。”青年刀客自讨没趣,转身去牵了店小二递过来的马,“走了。”
“你可是俺们秦川的金字招牌,别跟他一般见识。”壮汉憨笑道,把银子抛给他,便也跟着翻身上了马。
那青年刀客骑着马走在前头,回头看了正点钱的铁匠一眼,嘴角嗜着奇怪的笑意。“这么好的功夫,不去参加武林大会,真是可惜了。”
两人两马扬尘而去,留下仍陷在“那位来了”话题中的众人。
二
茶楼和妓院可以说是江湖上探听消息最为便利又隐蔽的地方,隔墙有耳这种事对武林人来说是无时无刻不得小心提防,而又防不胜防的。
在秦川活人,便要记住三正,眼正,手正,脚正。
不该听的不要听,不该知道的不要问,不能深究的不要查,否则,人头不知何时便不在项上了。
所以,能从秦川传出来的风声,那都得是带着血腥味的。
两人一走,小茶馆登时乱成一锅粥,刀剑相交的声音不绝于耳,不时传来几句“能得那位青睐的只能有我一个”之类的嘶吼。
除了来往的江湖人士,在秦川生活的人对于这般打斗是早已见惯了的。
铁匠熄了火盆,收起门帘,掩起深窗,搬着打铁的七零八碎的工具转到里头去了。
而此时明月楼里依然是歌舞升平纸醉金迷。明月楼的外壳造得坚硬,像石头屋似的,隔绝了秦川的风刀霜剑,鸡零狗碎,为短暂栖息的商旅侠客提供了一个归宿。
世人皆传明月楼是那位建的,不然如何能在这外邦作乱的世道鼎立长存。
世人又传明月楼绝非那位所建,那位清心寡欲修武治世,如何能与风月场扯上关系?
明月楼最奢华的屋子里转出个人,眼尖的老鸨马上迎了上去,“大老板,您来了。”
那人青衣玉冠,气宇轩昂,一袭华服纤尘不染,抬手摆了摆,老鸨便乖乖退到一边。
这样的人,在秦川分外扎眼,在明月楼里却并不少见。
钱,是他们最厉害的武器。
“今天的姑娘都安排满了?”被称作大老板的男人站在二楼阁楼,摇着扇子,轻飘飘道。
“回大老板,只有洛姑娘还未接客。”一旁小厮应道。
“那个前些日子过来求收留的女乞丐?”男人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周身似乎带了些凶煞之气。
“是。”
“带过来。”他收了折扇,嘴角带笑。
不多时,一个穿金戴银的女人被几个小厮拖了上来,虽着华冠,却衣衫凌乱,面容凄惨。
“松开她。”男人仍是笑着。
女人身上的绳子被解开,却仍一动未动,只跪在地上仰头盯着他,眼里看不出什么感情。
“我好吃好喝供你,怎么让我做赔钱买卖?”男人用折扇挑起她的下巴左右打量,笑眯眯的,“可惜了这么好的一张脸。”
女人嘴角流出血来,想是气血上涌却又无处发泄。原是早已被人点了穴道,灌了哑药。
“生意谈不成……”男人扬了扬手,“便死了吧。”
那女人被小厮抬起来,直接从二楼丢了下去。
“各位客官,咱家今日特供一玉女,请各位看好咯。”老鸨在楼下高声呼道。
那女人躺在一楼正中间的舞台上抽搐着,半死不活,身下一摊血。
四周有些围观的乱哄哄了一阵,便又四散开各玩各的了。
明月楼大老板心狠手辣,这里的姑娘质量高,人人都知道。
三
活在乱世,不把人当人是最常有的事。明月楼行事高调,放眼整个江湖也算敢作敢当。
就在秦川的“那位来了”消息走漏后,不过两三天,明月楼前竟有座铁人像拔地而起。
铸的正是“那位”的样子!
秦川的招牌可不是我,是明月楼啊。铁匠望着雕像心道。
“铁匠,这确定不是你所为?”茶馆的老板笑他。“咱们秦川,谁还有这么好的手艺?”
“我只是个铁匠。”铁匠拿汗巾抹了抹脸,便又低头打马掌了。
铁匠铺在明月楼的对面,那铁人像刚好也在他对面,正对着他的铺子,跪着。
“我看也不像是你干的,给你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吧。”茶馆老板哈哈大笑。“这明月楼,可给咱们带来了不少生意啊,这么招摇,这回不会要栽了吧。”
“你说这明月楼,倒是自前皇帝起就在了,我记得那时候没这么高调啊。”茶馆伙计也围观了许久,一副很纳闷的样子。
“哎呦。”茶馆老板连忙拉着他一起噤了声,“三正三正,别问别问,咱不知道,啥也不知道。”
秦川怕是要成为血海,赶紧卷铺盖走人吧。见惯了江湖恩怨的老板转身就回去收拾行头了。
铁匠见状竟笑了,高声道,“老板,你若走了,人来了都得往明月楼喝酒了?”
“哎呦喂,我怕我有命赚没命花啊。”
有人就有生意,骑马就得钉马掌,铁匠在秦川的作用无人能取代。
铁匠在秦川生活了一辈子,没有人见他笑过。
“铁匠,小爷的刀,能不能修?”上回那青年刀客又出现在他铺子前,刚好见到他在笑。铁匠仍是笑眯眯的,看也没看他手中的刀,“客官,能修的。”
“你只是个铁匠?”青年刀客漫不经心地把刀抛了过去。
“我只是个铁匠。”铁匠点头哈腰地接上,拆开裹刀的布条就开始估摸修锻成本。
青年刀客双手环胸打量着他一举一动,鹰眼射出锐利的锋芒,“听说今次武林大会就在秦川,你不试试?”
“客官,我只是个铁匠。”他仍是说,铁火花的映衬下,蜡黄的面容竟熠熠生辉。
四
听说自前皇帝七年前死于瘟疫,这世道就没安稳过。铁匠赚的,也算是乱世财了。
尤其是武林大会当头,来往江湖人士络绎不绝,纷纷往明月楼去,所骑的马所带的武器,无一不经铁匠的手。
明月楼二楼雅间内,正有一青年悠然饮茶。
“皇上,从明月楼里传出来的消息,说武林大会比武地点设在明月楼后院空地。”不知隐在何处的暗卫低声道。
“有趣。”那青年用杯盖轻轻刮着瓷杯口,淡淡道,“朕都还没想好在哪比,就有人假传圣谕了。”
这明月楼,当真了不得。
“皇上,您真要参加武林大会?您已暗中主导武林多年,何必蹚这浑水。”暗卫不解,“刀剑无眼,龙体为重啊。”
“不必多言了。”青年摆了摆手,“门口的像,查出来没?”
“这……”
“一帮废物。”
“皇上,自您要参加武林大会的消息传出去以后,第二天夜里那铁人像就突然在了,好像是早就铸好了搬过去的……皇上您也知道,铸的是您的样子……旁人哪敢动啊。”
确实,还是他跪着负荆请罪的样子。
早便听闻前皇帝在民间设了个酒楼风月场,借机结交了不少江湖人士。虽然他有心要清理门户,可这么多年苦心经营,他在江湖中也未必占了全部的话头。
七年来都未敢轻举妄动,暗中派过来查探的人死的死哑的哑,也不知这其中还藏了多少江湖高手在。尤其是那类虽退出江湖但德高望重的老一辈……
这次借着武林大会的噱头,终于要来蹚明月楼这趟浑水了。
“那铁匠呢?”青年支着额,瞥了一眼帷幔后面。
“查过了,铁匠一辈子生活在秦川,老实本分,钉得一手好马掌……”
这人尽皆知的消息,用你告诉朕?青年眉间隐隐怒火,却只是着手捏碎了桌子上的茶杯,声响不大,仍是有人闻声闯了进来,正是满脸堆笑的老鸨。
“客官,可是在明月楼住得不开心?”
老鸨扭着身子推门而入,桌子旁边正坐着那位瘦小的青年刀客,握着瓷杯碎片的手松了一松。
“哎呦,客官,使不得啊。”富贵逼人的老鸨直奔到桌边查看他的伤势,秀气的眉蹙成团,可怜兮兮又心疼的样子着实惹人恋爱,脂粉香气扑了他满鼻。
“明月楼的规矩,是可以随意进出客人的房间?”青年刀客只是笑道。
“哎呦这位爷,妾这不是关心您嘛。”老鸨顺势坐在他腿上,双手攀上他的鬓边,推推搡搡间便往床上扑。
“那便去铁匠那给爷取刀吧。”青年刀客伸手掐住她的颈,还带有细细的青瓷碎片刮在她皮肤的感觉。
“是是是。”老鸨赔笑,看着眼前被推开半尺远的那张脸,露出了些许的恐惧。
五
武林大会比武场定在明月楼后院空地,各武林门派和闲散野客纷至沓来。
明月楼许久未曾露面的大老板站在二楼阁楼,摇着折扇看着楼下沸沸扬扬的人群,“各位客官,来者是客,莫要生事。”
“大老板,这几日风口浪尖的,您倒是好快活,神龙见首不见尾啊。”
“大老板,门前白铁人像是何用意啊?”
“分明是大逆不道以下犯上,别以为仗着你明月楼财大气粗就可以为所欲为!”
“我看呐,这不是效仿岳飞墓前的秦桧像嘛,明眼人一看便知。”
“各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那男人摇着折扇,只是笑着,气定神闲。“比武大会在即,不如先随我去后院瞧瞧?”
“是啊大老板,您这后院的石头门锁得紧啊,我这三头六臂飞檐走壁都过不去呢。”
闻言,人群中炸开一片笑声。
大老板折扇掩了半边面,眉眼间有些不怒自威的锋芒,他飞身下楼,在前头带路。心下笑道,我明月楼岂是你想闯就闯的吗。
在重重石门机关以后,众人才望见了明月楼的后院是什么样子。
本以为是张灯结彩搭好了比武台的地方,却只有荒草黄沙。
明月楼前有座雕像,明月楼后有座孤坟。
是何用意这下众人一目了然。
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
人群中的青年刀客终于露出震惊的神色,还未及反应便有剑意直冲脑门,他急急抽刀格开,仍是被震得往后退了数步。
大老板单手执剑,长身而立,青衿飒然立于坟前,“慕容真,别来无恙啊。”
慕容真?从来不露面的武林盟主?众人大惊失色。
“你果然没死。”青年刀客站稳脚跟,握着刀,冷笑一声,“也就你还用剑了,我早该想到。”
“你借王二之口散播消息,搅起江湖纷争,又杀了憨厚老实的王二,坐收渔翁之利。”大老板慢慢往前走,周围的人渐渐退开,不知不觉间站成了两队。他伸手撩起鬓边人皮面具,一把拽下来,竟然是铁匠的样子。两边人群一下子沸腾开来。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就是我的规矩。”慕容真也不再掩饰,着手一挥便换了张脸,正是门口跪着的那位,当今皇帝的模样。
“今日当着所有江湖人士的面,我便要你死个明白。”铁匠挥剑一指,凌厉的剑风扫向孤坟前的墓碑,众人一同望去,那纹丝不动的碑上赫然刻着“这是一个铁匠”。
慕容真不解。
“这是我的好兄弟,七年前替我而死,被你火化,尸骨无存。”大老板接着说,“什么染上瘟疫,都是幌子。”
“这才是真正的铁匠。”
六
明月楼后院寒风瑟瑟,明明是热火朝天的大漠黄沙里,却有着侵入人心的冷意。就如那些不断被派到明月楼里来的卧底杀手,他们的心早已如铁石般刚硬,带着必死的决心,为奸佞效命。
“你勾结外邦,谋朝篡位,是为不忠。”
“收买人心,笼络武林,是为不义。”
“你祸乱朝纲,危害武林,致使整个江湖乌烟瘴气,世道乱,人命轻。”
大老板一字一句,众人一片哗然。
原来七年前震惊江湖的武林人士上位为王,竟是这样一场精心谋划。
“铁匠钉得一手好马掌,与来往的江湖人士交往甚密,早便听闻风声。我与铁匠相识相交,他舍命助我逃脱,七年来我养精蓄锐,才得以引你前来。”
慕容真手执长刀,哈哈大笑,“最了解你的,果然是敌人呐。”
“慕容真,你简直是武林败类。”人群中开始有声音附和道。
“今日,我便要正一正江湖之气!”大老板挥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来,带着七年来积压的仇恨破风直刺,“让你永世跪在铁匠门前。”
“笑话,你的剑何时赢过我的刀。”慕容真一声冷喝,捉刀迎上前,刀剑频频相交,激起的火花如滚烫的铁花般灼人眼。
四周两队人马也打成一片。
慕容真的刀法确实了得,在入朝为官之前,他也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有“一刀客”之名。
但大老板之所以能成为鼎立一方的大老板,背后有多少和铁匠一样德高望重的大人物在支撑,以致朝廷都不敢动他明月楼。
这次借武林大会之名,只是要一个血淋淋的能把他罪行摊开示众的机会。
这个墓,这个像,让江湖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的剑也许不能。”大老板撩圈斩抹,剑身随着身形变幻不定,几招下来却尽占上风。他看着露出败相的慕容真,又一次笑了。
“但铁匠可以。”
相伴多年,铁匠早已将一身武艺传授。大隐隐于市,铁匠正是德高望重那一辈的江湖顶流。
他不仅会钉马掌,还会铸像。
慕容真的铁人像,正是铁匠最得意的作品。
铁匠临死前,对年轻的前皇帝说,“从今往后,时刻谨记,你只是个铁匠。”
可至今,仍没有人知道铁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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