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什么名字,我记不起来了,我一见到你,我就想起了她。你看看,你披肩的长发,像山崖挂下来的一道瀑布。我当时也留着长发,可没她的漂亮,我的头发发黄,黄得缺乏营养,一车的女兵都叫我“黄毛丫头”。我虚报了两岁,她跟我差不多岁数吧?我十六岁,报成十八岁。十八岁才够参军的条件。
过了兰州,就乘敞篷卡车,发了军绿色的衣裙。车顶架着机关枪,分队长说那一带有残匪流窜,我们一车姑娘不敢随便下车。车越开越荒凉,没个尽头一样。她和我挤在一起。那是1952年,火车还没通到新疆。我知道她的家乡那个村离我家村子不远。她的辫子在我面前挥来挥去,像两只娃娃的手在指挥唱歌(起先,我们一直唱歌),大家就叫她“大辫子”。现在的姑娘不兴扎辫子了。她两根辫子油亮油亮,大麻花样,配了鹅蛋脸,细长眼,一笑,就有两个酒窝。
哦!兰州开拔前,发了军装,还有一顶军帽,但盖不住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很厚很黑。带队的队长要我们剪短头发。我还是剪了,镜子里照照,像换了一个人。“大辫子”舍不得剪,她又哭又闹,硬是不情愿。我们都羡慕她的大辫子。分队长嘀咕:又没死娘,哭得那么伤心干吗?
我剪了头发也哭了。分队长说我就见不得女人哭,当兵了,就要服从命令。她哭个不停,哭得分队长心软了。她的辫子到底幸存下来。她甚至说:要剪辫子,我回家去。分队长说,又不是过家家,说要来就来,说要走就走。一车三十来个姑娘,就留下她一条辫子。
车越开越热,正是春季,没一点绿色,一成不变的戈壁滩,太阳光好像打四面八方射进车厢,车里跟蒸笼一样,几天没有水,一刮风,漫天是沙子,头发都成了灰白色,又粘成了一块一块。车开到酒泉,分队长说晚上可以烧水洗个澡。姑娘们都欢腾开了。
再没洗过那么舒服的澡了。大辫子洗出来,一头又黑又亮,像埋在地底下的煤炭见了天日。可是,第一天一启程,起了大风,黄沙直往我们身子里乱钻,舔舔嘴,都是“咯咯”的沙子。洗净的头发又灰不溜秋了。风刮得昏天黑地,傍晚,风歇了,天亮了。我听到大辫子“哇”的一声哭开了,吓我一跳。
分队长问哭个啥?她只是哭。后来她说,我的辫子。我的辫子里都藏着沙子。一抖,冒烟一样抖出沙子。分队长恼火了,说:哭吧,哭得招来了土匪你怎么哭。她就不敢哭了。她是那么爱她的辫子呀。后来,她告诉我,她村里有一个小伙子,喜欢她的辫子,只是没说穿,她也心底里喜欢那个小伙,参军临走,小伙还送她到县城,赶个毛驴车。
车又开了两天,天亮,遭遇了马步芳的匪帮,我们在一个小站歇着,土匪骑着马,打山坡上冒出来,马蹄扬起沙尘,什么都看不清。我们被冲散了。我和大辫子只是奔跑、奔跑,也不知道往哪儿跑,四下里都是戈壁沙滩,我听见背后的马蹄声,还是奋力跑。
她的辫子跑得飘起来,好像跟不上她的速度,我摔倒了,那一刹那,我见她的长辫子被飞过来的一只手拽住了,她还没停下,那辫子脱离她走了。辫子擒在土匪手里,马跑得飞快,辫子连同整个头皮被揭走了。她一头一脸都是血。土匪又回过头朝她开了一枪。
机关枪往我们这边响过来,土匪已没影儿了,只留下一片沙尘。
再没找着她的辫子。我们掩埋了她,在沙包里掘了一个坑。现在我一看到沙包,就想起了她,不知道她埋在哪个沙包里。没能把她喜欢的大辫子跟她埋在一道,土匪没丢下她的辫子。进了新疆,我再不留长发了,都是齐耳短发。我只记得,在路上,都叫她“大辫子”。那时候,姑娘有那么好看的大辫子,一定惹得小伙子多瞅两眼。
本文编辑:陆长君
专题主编:城外的阳光s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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