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稻草人

作者: 懿执曦梦忆瑶 | 来源:发表于2023-09-15 17:44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童言昌抱着稻草人在田埂上,望着远处的星空,吴道菊问童言昌:“你知道天空为什么那么高?”

    童言昌回答不上来,他学着儿子童稚用秸秆在打过土的地里卖力地写:“翅膀”,字迹深厚,却写得歪歪扭扭,不仔细看,看不出写的是什么字,这是童言昌生平第一次写字,他没有读过书,并不认识这两个字,也许是和儿子待久了,受儿子的影响。

    “那你看到云没有?那些都是天空的翅膀啊。”吴道菊知道童言昌并不认识那两个字,她再次问。

    童言昌看了看稻草人身上插着的两根木棒,木棒上拴着两块破旧的绿布,他看完稻草人,又看了那些云,满意地笑了。

    童稚那年九岁,伴有神经性狭窄,刚上一年级,别人与他说话时脸总是朝向一边,仰望着天花板或者天空,紧张时全身颤抖,“嗯......咦......”整个教学区只听见他哼哼唧唧,声音婉转起伏。有人接近,他会迅速用手推开。不管在哪里,他都独自活动,他时而围着教室跑酷转圈,时而拿一本书,弯着腰,低着头,前后走动,不停将书往中间一合一开煽动着,又或是左手提着书的左面,右手拍打着书的右面,像妈妈哄婴儿睡觉一样。他喜欢上蹿下跳,双手像鸟的双翼摆动,以拍打腿部来获得飞行的助力,蹦蹦跳跳向前奋力飞行。他还喜欢在躺在校园的草地里,跷着二郎腿,折一根狗尾巴草放在嘴里,悠闲地摇动双腿,欣赏蓝天的美景,折的狗尾巴草多了,会把它们编成小鸟、小兔子、心形......最安静的时候,他拿着笔在本子上写字,也画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他的字里行间透露着可爱,那些字相互挨着,像许多小朋友牵着手正在有说有笑。你指着字问他读什么,他虽然不认识它们,但是再复杂的字和句子都能够从他的大脑中输出来,小吴经常这样描述:“这也许是他内心深处想说的话语”。

    童稚并不是童言昌和吴道菊的亲生孩子。吴道菊在娘家时,她的父亲老吴是镇上最有名的“大炮”,说话声音响亮,任何人都入不了老吴的眼,尤其是女儿吴道菊做事总是碍老吴的事,日子久了就成了他的出气筒。那天割猪草回家晚了些,老吴便将她捆绑在梨树上用捆子抽,也就是那一次,吴道菊被老吴一脚踢坏了肚子。后来老吴将吴道菊嫁给了一位四五十岁的老头,那家人得知吴道菊不能生育的事,将她赶出了家门,老吴觉着吴道菊给他丢了面子,和她断绝了父女关系。辗转经隔壁邻居引荐,才将吴道菊介绍给童言昌,童言昌家虽说不上富裕,但勤快些日子也将就过得去。

    童稚是童言昌在村口捡来的,捡到时,童稚就不会发声,眼睛也不会注视人,脸朝向一边。吴道菊两口子对这个孩子格外珍惜,他们认为这肯定是上天的恩赐,派这个孩子来保护她和童言昌的孤独,希望孩子一直健康快乐,就给孩子取名叫童稚。

    童稚从小一直被父母保护在家里。对于村里人来说,童稚是个怪人,行为有些怪异,村里大人都不让小朋友和童稚玩耍,时不时还朝童稚家里面抛石头。一些同龄的调皮孩子,把童稚家的房顶当成了垃圾池,倒了很多垃圾在上面,夏天引来很多苍蝇,苍蝇会寻找童稚家里吃的飞向院子里,童稚并不觉得苍蝇脏,反而把自己手里的东西给苍蝇吃,并且会津津有味地盯着它们。

    童言昌怕孩子受伤,不想儿子离开自己的身边,所以始终不让儿子去上学,儿子虽然不会说话,脾气也不好,还经常咬伤自己,但他们之间有一种相互懂得的默契交流,一个眼神或者是一个动作,相互都能够体会。别家孩子早已进入学校念书。童稚还躲在院坝某个角落抓虫,玩蛐蛐,对学校里的世界一无所知。在家的生活倒过得散漫,除了正常睡觉、吃饭,不受任何限制。

    特教师小吴来过童言昌家几次,见过几次面,也算得上熟人。县里每年秋季学期都会对适龄上学儿童做一次调查,为了确保这些孩子能够接受义务教育,小吴们挨家挨户上门巡回访问,怕遗漏一个孩子,尽心尽力。自由村里就童稚还未上学,针对这件事他几乎是踏破了童言昌家的门槛,县里来劝读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可童言昌吴道菊的决定一直没有改变。很多人都不理解,现在条件好了,孩子九年义务教育不用花钱,政府每年还给补贴,孩子在学校不仅能交到新朋友,学校管吃住,还有生活老师和值周教师照看着。很多人都不理解童言昌夫妻俩的想法,大多数人想的是有人给我照看孩子,孩子也能学习,多好的一件事啊。

    童言昌夫妇可不这么想,他们只想把孩子留在身边,他们陪着孩子,孩子陪着他们。有人会有疑问,这年头,还有这样的“钉子户”,以往只听说过不愿拆迁的“钉子户”。这种事要是落到谁家头上,别家早就高高兴兴地把孩子送往学校读书呢,既可以帮助孩子成长也能省一大笔钱呢!

    要让童稚顺利去学校读书可得下真功夫,县里派了几拨人来,就有几拨人回去,来过的人都不愿意再来第二回,他们还没进门,就被夫妇俩拿着东西轰出去,小吴以前做过扶贫工作,再难的事对她来说都不是事,遇到童稚的事却也有些棘手,童言昌夫妇都是特殊人群,不易交流,小吴也被轰过几次。

    直到有一天夜里,童稚在院子里和萤火虫玩耍,开心地和它们转圈圈,童言昌夫妇见孩子这么快乐,就进屋里忙事,童稚跟着萤火虫飞出院子,来到田野的池塘边。忽然萤火虫停在了池塘里的荷叶上,童稚也跟着飞了进去。当时小吴正在池塘边钓鱼,“扑通”一声惊掉了小吴的手里的鱼竿,小吴听到孩子的哭声,纵身一跃入了池塘。夫妇俩寻不见孩子,童言昌急得“哇哇”叫,吴道菊回忆孩子喜欢趴在池塘边看鱼、捉虫子,拉着童言昌的手往池塘边跑去,见池塘边围满了人。

    “谁家的孩子掉进了水里,小吴正在捞呢!”

    “这不是童言昌家的儿子吗?”

    “还真是耶!”

    吴道菊的心紧绷着,整颗心挂在了嗓子眼上,她扒开人群,看见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童稚和全身湿漉漉的小吴,瞬间成了座木雕,呆呆伫立在人群中,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童言昌的叫声越来越大,他以为小吴在伤害自己的儿子,不停拍打自己的头部,围观的人有些害怕,有些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或向后退了些。经过小吴争分夺秒地给童稚输气,做心肺复苏,童稚醒了过来,吴道菊听到孩子的哭声,回过神来将孩子揽入怀中。抱孩子的同时夫妇俩都看向了小吴,小吴微笑着向他们点了点头,这一次,童言昌没有把脸侧向一边,也在奋力地抬头看向小吴。

    之后小吴每个周末都会来看望童稚,即使他总是被拒之门外,带来的东西都会被童言昌丢出来,但小吴这半年来一直坚持着每周都来看童稚。每次都到门口,小吴都会温柔地向童稚打招呼:“小童稚,你好呀。”

    童稚一开始见到小吴会害怕地躲起来。经过那次落水之后,听到小吴叫自己的名字,童稚会悄悄趴在门缝里看着小吴,小吴知道童稚在。即使每次站在门口,不能进家入座,只要小吴隔家门口远一些,童言昌也不会干涉小吴,小吴每次来都会把包装得鼓鼓囊囊,给童稚带很多绘本和彩色笔,还有许多铅笔和写字本,对童稚说,那是他最喜爱的宝藏包,因为包的前面画了一对很可爱的翅膀。

    小吴她想让童稚也能享受到和普通人一样的教育,所以她每次都站在童稚家门口给童稚讲绘本、读故事。

    小吴怕童稚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尝试着爬上童言昌家的围墙坐着讲,刚探出头,正准备坐在围墙上,童言昌拿着扫帚将小吴赶了下去。为了躲开童言昌,小吴换个地方,爬到童言昌家隔壁邻居家围墙上坐着讲,被别人当成小偷,被打了一顿,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童稚好像习惯了小吴给他讲故事,听不见小吴的声音时他就趴在院子里,把纸裹成个圆筒,看见洞口就把圆筒伸进去,用耳朵仔细聆听,四处搜寻那熟悉的声音。他爱的虫子也不抓了,也不和童言昌一起学蛙跳了,经常坐在院子里嚎啕大哭,咬伤自己的手臂,越咬牙齿越绷得更紧些。童言昌看到血很害怕,将自己的手伸给童稚,让童稚咬自己的手,以此来缓和童稚的情绪,他手痛着,见童稚好些,童言昌却傻傻地笑着。没有办法时,童言昌双脚蹬地,很是着急,吴道菊也有些心烦意乱,她不想孩子不快乐,心里自问:“到底怎么办才好呢?”

    小吴的出现解了童言昌夫妇俩的燃眉之急,为了让童稚听得更清楚些,小吴买了一个大喇叭,再也不用翻围墙。她输着液也在给童稚讲故事,她搬了一张桌子,将绘本放在桌子山。向屋里喊了一声:“小童稚,你好呀!好久不见。”

    “今天想听些什么呢?”

    “我们今天讲小鸟与翅膀的故事好吗?”

    童稚竟然向围墙外丢了一块石头,小吴说:“你这是默许了吗”

    “那我开始讲了喔。”

    小吴自言自语完,就声情并茂地讲起了故事,童稚最喜欢听小鸟与翅膀的故事,这双翅膀已经深深地刻在他的心里,他对这双翅膀向往,甚至有些着迷。

    绘本和故事讲过了,小吴又变着法给童稚做翅膀,小吴做完翅膀,就将颜色笔和翅膀递进了童稚家的院子里,童稚第一次见这些东西。但他见过翅膀,他经常从家里偷偷跑到森林里看小鸟在天空中飞翔,他也学着它们的模样转弯、振翅。

    童稚拿起颜色笔,在翅膀上涂满绿色,那是森林的绿,也是稻田的绿。渐渐,童稚和小吴画的翅膀越来越多,小吴和童稚会相互交换翅膀,路过童稚家的门外,你会看见许多绿翅膀在墙里外飞出飞进。

    有人路过,会觉得小吴是神经病,她用大喇叭讲故事,被投诉过,大家觉得她神经有问题,有时会对她破口大骂:“神经病!”小吴对这些都不在意,她只想做她想做的事。

    小吴对孩子的好其实吴道菊夫妇俩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所以这天童言昌没有将敲门的小吴赶走,他主动为小吴打开门,但当小吴想伸手和童言昌握个手,童言昌还是给了小吴一个白眼。立刻将孩子护在身后,转过身将孩子带进房间中,继续守着他那屋子。吴道菊给小吴端来一盘瓜子和一杯热水,这次小吴决定再次尝试和他们商量童稚上学的事。

    “孩子好些了吗?”小吴问。

    “好得不多。”吴道菊冷脸地回应着,她知道小吴来的目的。

    “我给孩子带来很多绘本,他见了一定很喜欢。”

    “童稚什么也不缺,这样挺好。”吴道菊再次暗示着小吴。

    童言昌守在孩子门口,耳朵也没闲着,侧着耳认真听他们在谈些什么,怕自己一不留神,小吴就会把孩子接走,他死死盯住小吴,小吴像往常一样还是给童言昌一个笑脸,童言昌眼睛往左一撇,不予理睬。

    小吴细心地斟酌着,他给吴道菊说,他们同事家有个孩子和童稚情况一样,也是来自星星的孩子,进入特校读书后,老师、同学们待他都很好,他生活得很幸福,情况有了很大的改善。以前,站立很困难,走路得靠两个人搀扶着才能勉强走几步,吃饭也要别人喂,从不和父母亲近,也不叫爸爸妈妈,说不出话。在特校接受教育和康复后,能独立行走,进行简单交流,生活上也能照顾自己,性格也开朗了许多,还有谁家的孩子......小吴举了很多真实例子。

    “你们可以让童稚试试。”

    童昌正准备拿起扫帚,斜眼看着小吴,吴道菊向他使了一个眼神,摇了摇头。

    气温在逐渐上升,山间小镇从土地里生长出来,谁也没说话,吴道菊将瓜子垒成一只小鸟,两根手指不停在桌上跳动着,擦擦汗,惆怅地说:“那陌生之地,童稚待不下去。”

    “我知道您的忧虑,但您相信我,我一定照看着。”

    “你?”吴道菊有些犹豫。

    “对,我。”小吴肯定地回答。

    吴道菊已经许久不抽烟了,她点燃卷烟继续说着:“你拿什么护着?”

    六月早蝉,叫声细密,若有若无,童稚从房门探出脑袋,来到院坝看着半棵高出的杏树,听着蝉鸣声目瞪口呆,小吴和童稚对视了一眼。

    “我用命惜着。”小吴斩钉截铁地说。

    “你光嘴上说不行,你得证明给我看。”吴道菊继续敲着桌子,咂咂嘴。童言昌则鄙夷地瞥小吴一眼。

    “你给我一个周,如果童稚不适应,你就立即接他回来。”小吴说。

    “童稚是我和童言昌的命根子,不能有任何散失。”吴道菊头颅翻了翻,飞速回应。

    小吴放下水杯,把手放在心上,声色俱厉:“行”。小吴掏出包里的笔,一笔一画地写着,写完就合上了笔记本。

    “那我找个合适的时间来接童稚,您和童稚爸商量好。”

    吴道菊没再说话,只是点了下头,小吴朝着童言昌和他家的正屋深鞠了一个躬,童言昌有些不屑,捏起锭子。

    童稚的心早就穿过石水桥,到了泥土夹着青草的乡间小道,迎风前行。在他面前,是广阔的天,疏淡的云,流淌的植物海洋。

    一望无际的稻穗摇摆,给这片土地穿上金黄色的披肩,临近早割的稻田窟窿内战火纷飞,很快到了小吴接童稚上学的时间,吴道菊和童言昌也跟着乘车到了学校,校长及老师热情地接待他们,给吴道菊说学校的发展,这些孩子的成长情况,小吴带吴道菊夫妻俩参观了教学区、宿舍、食堂。吴道菊什么也没听进去,她四处张望,扫视着围墙周围,爽朗地笑了笑,好像在盘算些什么。童稚顺利进入校园,安排好住处后,两人起身离开,吴道菊又回过头扫视着学校围墙,童言昌也跟着看。上学的第一周,小吴把那个画有翅膀的包送给了童稚。

    但是最后小吴并没有实现她的承诺。

    自从儿子走丢后,童言昌常常童稚房间盯着儿子照片发呆,用手轻轻将照片上的灰尘抹去,他想把儿子刻在心里,因为自己本就不好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他深怕会忘记儿子的模样。照片上的儿子正朝着他微笑,他也回了儿子一个笑,并深情地给了儿子额头一个吻。如果能这样让儿子开心的话,以后的每年夏天,童言昌都愿意带儿子一起玩小鸟飞行的游戏。

    现在他听见门外那人又想进到家里的声音,童言昌顿时回过神来,他随手拿一把锄头捏在手里,越捏越紧,手心冒出了很多汗,这次他比任何时候都紧张,锄头从手中滑落,他低着头看着左手抱着的稻草人,确认稻草人还在,弯下腰捡起锄头紧紧攥在手心,冲出里屋门将院子里的大门紧紧扣上,童言昌人站在门后警惕着,将锄头抵在门上。吴道菊将儿子的照片递入童言昌手中:“看,儿子在呢!儿子很想你,现在儿子要午睡,你带他去休息吧,不要吵着儿子。”童言昌看向门外抛了白眼,拿着儿子照片,抱着稻草人往童稚房间走去。他将稻草人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为它垫起枕头,盖上薄被,一只手抚摸稻草人胸口,另一只手拿着童稚照片擦拭。

    吴道菊对着来人一边沏茶倒水,一面要钻进厨房,马不停蹄忙东忙西,对于儿子那件事,她心里是不愿意提的。回到外面在桌上敲动手指,这是她第二次点燃卷烟,这次不同的是,她一直不说话,只抽烟,眉毛紧锁着,像两条弯曲的小虫,小吴心里愧疚,不敢多说一句话奇怪的是,只有童言昌对她大发雷霆,吴道菊却一脸安静。

    气氛有些僵,熏烟熏红了吴道菊的脸,小吴站起来颤巍巍地说了声抱歉:“对不起!”,这次鞠躬直接躬成九十度,小吴弯下腰等待吴道菊接受道歉,吴道菊继续抽着烟,大半天才说一句:“坐下吧,究竟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你慢慢说吧。”

    在学校,童稚一天生活作息时间被安排得很满,生活过得充实。早上七点起床,吃过早饭,到教学区上四节课,十一点二十准时吃午饭,两点半上课,四点下课,吃过午饭,有三四个小时活动时间,九点后,进入寝室睡觉,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老师照看着......吴道菊听着听着,突然感叹:“多美好的生活呀!”

    那天早上,童稚的老师正在上课,童稚侧着身子朝老师做了一个鬼脸,老师以为童稚正在和他嬉戏呢,老师转身板书,童稚顺着墙壁悄悄跑出了教室。

    童稚第一次上的是绘画课,老师把彩色笔和绘画纸发给同学们,其他同学会沿着老师的绘图把空白的框涂满颜色。而童稚用手指着老师,食指往后一拨,老师走到童稚的身边,询问他有什么需要,童稚不说话,拉着老师的手放在彩色笔上,让老师给他挑选颜色,老师快挑完所有颜色,童稚都是摇头。拿起绿色时,童稚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手执着彩色笔漫无目的地涂画,他并没有沿着边框涂色,觉得哪里合适,就在哪里涂上颜色,他涂的线条也不规则,每条线都很有自己的想法,朝向四面八方。童稚在空白处画上各种各样的翅膀,或是给画的有些地方也添上一双翅膀,只是他画的翅膀全是绿色,整幅画也是绿色。刚开始,他只是在绘画课上画翅膀,后来在语文课、数学课、作业本上都画上了翅膀,翅膀依然是绿色。

    童稚很爱写字,绘画只画翅膀,写字也只写翅膀二字,只有写字和画画的时候才能安静下来,他在教室里书上、教室的墙壁上都画了翅膀,他待过的每一个地方都写着翅膀。对于这件事,老师很头疼,向带他来的小吴反应很多次。童稚的行为影响同学学习,老师上课,他就捣蛋,在课上做各种小动作,摔杯子,咬同学,趴在桌子上起飞,折腾得老师无法上课。他开始哭闹,大小便拉在裤子里,老师或是同学制止他的行为,他就耍赖,用头撞墙壁和桌子,用手拍打自己的头,“哇哇”大叫。

    若是小吴带着童稚离开教室放松放松,他就会恢复正常,但只要回到教室,开始恢复折腾的模样。活动时间时,童稚在足球场,将新发的课本全部撕碎,折成很多翅膀,他做着比翼的动作围着足球上飞翔。晚上睡觉,他的病又开始发作,趴着咬室友和床,用头撞墙壁,在被子上、同学的脸上画了很多翅膀。

    童稚有一个长处,别人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他则不一样,看任何东西都在跳动,动手能力比较强。有一次,生活语文老师教学认识动物,让全班同学指出小鸟、蜻蜓的图片,其他同学都指出来了。老师点到他的名字,他目光呆滞看向黑板,看见朝他飞来很多蜻蜓和小鸟,两只手做着飞的动作,学鸟叫,像真的飞起来一样,与小鸟和蜻蜓共舞,他飞着跑出了教室,老师担心他的安全,跟着跑出来教室。

    一天中午,童稚趁着家长们接送学生,混出了校门,随着人上了公交车。走到刷卡机前时,司机问:“你有卡吗?”他不予回应。

    司机见他没搭理,就没多问,因他的身高不符合缴费标准,童稚从起点坐到终点,中途不停有人下车,就他矗立不动,也不发声,偶尔盯着窗外看看,好似在寻些什么东西。

    终点站是县医院,童稚下了车,挺直身子从门口走了进去,他走到停救护车的地方,朝着救护车绕了几圈,看向红色大十字,熟练地做起比心,把右手高高举起,头左右摇动,努力把比心对准救护车上大红十字。

    全校的老师包括小吴忙得不可开交,报警、查监控到处找童稚,在县医院找到童稚时,童稚正在弯下腰折一枝花和一棵小草,小心翼翼数着叶子,眯着眼睛深闻叶子和花的清香,跳起了舞。

    县医院里的护士告诉小吴:“童稚最喜欢穿过走廊,伸出头到每间病房探探,看见空床就爬到床上睡觉。”

    县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他得空的时候,就会来县医院转上一圈,在花坛里摆弄花草,在空的病床上躺个午觉,心满意足后才离开,他已经把这里当成了家。

    医生说:“他是我们这里的常客。”

    护士说:“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一次,睡的病房不固定。”

    院长说:“他像一个风火轮,来无影,去无踪。”

    病人说:“我看见一双绿色的翅膀。”

    县医院的正墙上,真的画有一双绿色的翅膀,他们不知道是谁画的,那翅膀有些特别,就把它留下了。童稚被带回医院,第一次没逃跑成功,回到学校后,病情开始加重,他开始不吃饭,吃翅膀。他不喜被规则所束缚,自从离开教室和校园,从那个离字开始,犹如一个漫无边际、奇妙的崭新宇宙诞生般,许许多多沉寂在他脑海中的东西被唤醒并喷薄而出。

    一天夜里,童稚又不见了,大家都在找童稚,最后在云边镇的森林里找到他。他正在进行着某种仪式,是这场仪式的组织者,也是参与者,同时又是一名旁观者。他把头藏在花草之中,用灵魂深处与它们共鸣,在这里他感到很安全,没有任何紧迫性,他想着谁也找不到他。

    他如挣脱牢笼,眼睛睁得圆鼓,张开双手,深呼吸,表情从严肃到展颜微笑,挥动着手给花草打招呼,和它们握握手,亲吻花朵和树叶。在月光下,他的身影和花草的光影纠缠交织在一起,他理解它们。

    第二次逃跑,童稚还是被小吴带了回去,第三次,就是这最后一次,摄像头只见一个黑色的大身影和一个小身影,直到现在再也没找到过。

    “找了这么久,我也打算放弃了。”吴道菊很平静地听完童稚不见的事,丝毫看不出来悲伤。

    童言昌没了儿子变得更疯疯癫癫,记得最清楚的就是“翅膀”,家里堆着儿子折的许多纸翅膀,满屋的墙壁上,画的也是绿翅膀。童言昌穿着儿子的碎花短袖,白头发拢成一个髻,胳膊藏进袖套。他每天都要跑到稻田中,割许多稻草,做很多稻草人,每个稻草人都给它们插上木棍,木棍上挂两块绿色的布。在夜里,总能听见童言昌在田野间抱着稻草人四处咆哮。割完自家的稻田,童言昌开始割别人家的稻田,经常惹人上门讨债,吴道菊没有办法,挨家挨户赔礼道歉,全村都说:“有一个小疯子,现在还多了一个老疯子。”

    童言昌脱光自己的衣服,在自由村串街走巷,见到人就跑出来吓一跳:“童稚,翅膀。”吓得街坊邻居夜里不敢外出。

    后来,童言昌看着和草一样的东西,都把它们视为童稚。村子里,到处摆满了稻草人,墙壁上也多了些绿色的翅膀,田间,小路上,写着歪歪扭扭的翅膀。

    这天,吴道菊从地里干活回来,叫着老童的名字,没有人答应,屋里屋外寻了个遍,询问街坊四邻,也没寻见童言昌的影子,连稻草人也不见踪影。吴道菊心里骂:“这老头,真是见了鬼。”

    天色暗成淡蓝,远处群山如黛,透过墨色林道。吴道菊穿过田间小路,来到稻田,童言昌正在抱着稻草人飞翔,大喊:“童稚,翅膀。”

    吴道菊拉着童言昌坐了下来: “你知道云边镇最美的是什么吗?”

    吴道菊看向童言昌,童言昌有句没句地说着:“翅膀。”

    “那你知道那是谁的翅膀呢?”

    “稻草人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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