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哪儿出了错？

一

钱百川步出电梯，镇定地穿过公司一楼宽敞的大厅，小心推门出去，稍微侧身往后瞄了瞄，确定没有一人后，便迈开大步走去。越走越快，当快到一个小公园时，几乎是小跑，一溜烟儿钻入树林里，方才止步。此时，正是仲秋，黑魆魆的草丛里，秋虫们正在拼命嘶叫，和着钱百川那咚咚的心跳，越发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不过，天上挂着一轮满圆，银白的月光水一般静静地泻着，像在唱一首轻柔地歌儿，于是，他在这歌声里，神经慢慢松弛下来，踱到花池边一个长条凳上坐下，靠在椅背上，抬头望着乌蓝的天和那轮满月发呆。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为什么厄运总是跟我过不去？他在想。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公司里的那一幕。

临近下班时，董事长的那位漂亮的女秘书踩着高跟鞋，穿过许多格子间，来到壁角的他的办公桌前，望着正伏案工作的钱百川，一口纯正而甜得发腻的普通话，一身法国高级香水味，把他惊得几乎要跳将起来。他睁着眼，茫然看着女秘书那张性感的红唇，只见一张一合，就像开合的玫瑰花瓣，吐出芬芳，但钱百川闻不到香味，却觉得字字句句犹如一颗颗子弹，射得他的心脏狂跳起来。

“小钱，董事长有请。”女秘书笑吟吟地说。

“啊？”钱百川心里猛然一惊，下意识脱口问了一句：“有事么？”

“没事就不能请你呀？”女秘书那种笑便显出一种别样的味道，钱百川品味出来，是不屑。

“可像我这样掉在人堆瞬间就见不着的人······”钱百川沿着惯性思维，说着惯性的话。按照他的级别，在公司里，应该是最底层下层的人，对于董事长，那可是踮着脚尖也仰望不到的，陡然与他发生勾连，非福即祸。

“好啦，别瞎想了，去到不就知道了吗？”女秘书到底是在职场上的老手，虽然鄙夷钱百川那副不经事的猥琐样，但脸上依然笑容灿烂。

“现在，请跟我走。”女秘书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轻柔地说。钱百川略略收拾了桌上的东西，把它们归纳齐整，便尾随着挺胸翘臀的女秘书一路走去。

他不经意偷觑了那正在准备下班的同事们，众人的眼光诧异而又怜悯：在这行业低迷的时期，被女秘书召见，毕竟不是多好的一件事儿。

因为，前些日子，就是这位女秘书频繁出入这个集体大办公室，带走一个又一个倒霉的人：公司裁员，董事长为体现人性化管理，破例对被裁的人个别谈话。一是安抚人心，不至于招致什么麻烦，二是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毕竟在这家计算机公司上班的人，都有一技之长。公司眼前困难，用不着那么多人，但万一以后又兴旺起来了呢？这些员工还可以召之即来，况技术熟练，很容易就进入工作状态的。如今，见着这个女秘书带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钱百川走过，铁板钉钉，他要卷铺盖走人了。

钱百川不明所以的茫然地走，心里在盘算，打起精神准备应对可能面临的一切。不时听到同事们的轻微的叹息声，还可看到他们中间有人耸耸肩，摇摇头，看不出太多的表情，但气氛是非常的压抑。本来临近下班时这么大的办公室有些嘈杂，此时，却是阗无人声，只听得女秘书高跟鞋敲击地板声，是那样的清脆，又是那样的阴森、恐怖。

随女秘书进入董事长办公室，钱百川就见他正伏在宽大的老板台上写着什么。女秘书向他示意先坐下，然后返身倒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冲董事长甜美一笑，说：“董事长，小钱来了，你们谈。”

董事长“嗯”了一声，抬起头，看着准备离去的女秘书说：“等等，你也坐下，一块儿谈。”于是，女秘书与钱百川一样，恭恭敬敬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含笑看着董事长。

董事长稍稍清了下喉咙，洪亮的声音在宽敞的办公室里回荡，像一面鼓，敲得钱百川目眩头昏。

“是这样，小钱，前些日子，抓业务的副总经理辞职了，原因嘛，你大概也听说了。”董事长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一口，停顿了片刻，像是在斟酌词句。

钱百川平时不大关注公司高层的事情，即使是同事们热议，他依然充耳闻。但抓业务的副总经理直接管着他这一块儿，议论得多了，便有些模糊的印象，说是他铺张奢靡，行为不检点且利用业务关系中饱私囊云云。本来要蹲大牢的，好在他退出了非法所得，又在董事长面前下跪痛哭流涕求饶，才被放了一马，自动体面辞职了事。至于更多的细节，钱百川也懒得打听。只是知道这块业务由总经理兼任，那个总经理还是个女的，强悍泼辣，铺排工作张张扬扬地，还很善于溜须拍马，欺上瞒下。因此，钱百川对她是敬而远之且印象深刻。

如今，董事长甫一见他，就提起副总经理，让他莫名其妙。他本来是做好被炒鱿鱼的准备的。

“董事长，我，我，不太了解那个副总理，只是业务上有些联系，其他的我一概不知。”钱百川脑子一旋，这时候提起副总理，那是不是董事长怀疑与他有什么勾搭呢？

“怎么？害怕受到牵连是吗？可恰恰与你有关系。”董事长板着脸严肃地说。拿手捋一捋稀疏的头发，然后又朗声说道：“你被辞退了。”说完便沉默不语。

钱百川耳朵里一阵轰鸣，不知所措四下张望一圈，涌起一万个念头在检点自己的行为，寻找被辞退的原因，可是一无所得，瞥见女秘书端坐在那儿，脸上仍然挂着招牌式的职业微笑。可能见着这样的场合多了，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但很快，他就镇定了下来，望着正审视着他的董事长，不疾不徐地说：“非常感谢董事长这两年多来的关怀。尽管被辞退，我还是很感恩的。毕竟公司给了我人生旅程中的一段平台，使我发现自己的价值。万分感谢。”说完站起身，冲着董事长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意犹未尽，面带愧色地说：“我知道自己在公司里很普通，这两年来，也未给公司做过多么大的贡献，只是力所能及本本分分干好本职工作，在公司现在的境况下，裁掉我，实属应该，董事长大可放心，我绝无怨言。”

说完这句话，钱百川的眼眶湿润了。这个公司几百号人，虽然人员很杂且职场内的勾心斗角不断发生，但于他来说，与世无争的态度，赢得了生存的空间，大家都忙着尔虞我诈，利益面前打得头破血流，可他却安安稳稳干着自己该干的工作，拿着还说得过去的薪水，不显山，不露水，他在公司就如空气一般存在，谁也不来理会他，谁也不拿他当回事，他很是满足很是惬意。现在，又要费劲去寻找这样的生存空间，一时悲从心头起，泪水悄悄涌了上来。

见董事长仍然板着脸不吱声，他知道，是该告退了。拿手顺势抹了抹眼睛，便又冲他深鞠一躬，扭转身慢慢向门边走去。在他的手刚刚触碰到门把手时，就听董事长说：“等一等，辞掉原来的那个职位，办好交接手续，接任副总经理职务。”

二

钱百川浑身一颤，便待在了原地，脑子里嗡嗡响。只听董事长又说：“你一会儿随杨秘书去副总经理办公室先认认门，找一找感觉。明天即刻上任，委任书一并下发。”

“这个……，”钱百川缓缓回转身，呆望着此时面露笑容正喝茶的董事长，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能力有限，公司这么多人，比我优秀的……”

董事长摆了摆手，微笑着说：“嗯，好好，先这样，以后再慢慢谈。杨秘书，”他朝女秘书扬扬手，杨秘书便会意站起身，点了点头，款款来到钱百川面前，笑吟吟道：“钱副总，请跟我走，去新办公室视察视察。”

钱百川见状，知道多说也无益，只好冲着董事长再鞠一躬，便随杨秘书走。他茫然盯着杨秘书那白色高跟鞋，觉得像两只白蝴蝶贴着地面翩飞，只管被它们引导着，脑子里翻卷着滔滔的思绪。不一会儿，白蝴蝶在一门边停下，就见杨秘书打开了门，侧身礼让：“钱副总，到了，请进。”

钱百川顿时窘得满脸通红，连连摇手道：“杨秘书，别这样叫，我现在就一小职员。”并坚持杨秘书先进办公室。杨秘书嫣然一笑，便飘然入室，钱百川依然在后跟随。

办公室比董事长的小很多，但相对钱百川那格子间，却是非常宽敞了，桌子，书拒，沙发等办公设备整洁而不失气派。杨秘书一一指点着，介绍着，钱百川心不在焉聆听着。一不小心，脚下打滑，身子趔趔趔趄趄，惊出一头冷汗，好不容易才稳住，擦了擦脸，望着杨秘书尴尬笑了笑。

“你好像不太高兴？”杨秘书脸上显出一丝不悦。

“没，没有……”钱百川慌乱地说。

杨秘书凝望着他，黑眼睛里波光盈盈：“钱副总，哦，钱职员，实话跟你说吧，你知道有多少人盯着这个位置吗？他们逢迎拍马，请客送礼，拉关系，搞帮派，勾心斗角，互相倾轧，什么下三滥手段都使出来了，正因为争夺得相当激烈，半个多月迟迟定不下来。”

“那，那像我这样毫不起眼的人，怎么……”钱百川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杨秘书沉默了，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下定决心，犹豫片刻，方缓缓说：“你很质朴且稳重，做事一丝不苟，不拉帮不结派，不显山不露水，踏踏实实，勤勤恳恳。尊重同事，服从安排，这些特别难能可贵。现在的职场，华而不实，溜须阿谀之辈多如牛毛。最关键的是……”杨秘书戛然而止，又沉默了。

钱百川紧张得变了面色，竖起了耳朵，目光也张皇起来。杨秘书见状，忽而粲然一笑，接着说道：“最关键的是有两点，一是你私生活很严谨，不抽烟，不酗酒，不泡歌厅，也没什么绯闻。二是你在业务上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嗳，我问你，为什么那么谦虚呢？”

钱百川此时心寒胆战，好像坠入冰窟，哆嗦着说：“啥谦虚啊，就那点小技艺。”

“小技艺？帮同事破解了一组重大程序密码，同事因此而获得涨薪晋职而你甘居幕后，没事人一般，这是小技艺？”杨秘书非常欣赏望着他，一字一顿地说：“这叫技艺高超，品格高尚。”

钱百川无奈地笑了笑说：“杨秘书，多谢你的谬赞。”

“不，与我没关系。”她停顿下，非常严肃地说：“这些，都是董事长对你的观察和评语。他说，公司就得像你这样的人来做中流砥柱。前任副总经理招摇过市，油嘴滑舌，花天酒地，华而不实，迟早会搞垮公司。这类人，以后坚决不能再用。”

钱百川嘴唇嗫嚅着，搓着双手不知说什么好。杨秘书轻盈迈步上前，握着他的一只手，真诚地说：“钱副总，你年轻，人品业务俱佳，是一块埋在尘埃里的金子，是金子总会发光。今天把这些剧透给你，就是让你认识到自己价值，树立信心，好好干吧，以后还望多多关照，多多提携啊。”

近距离贴在杨秘书身边，她身上散发成熟的女人味儿和淡雅的香水味儿扑面而至，握着她的手绵软而温润，让钱百川一阵眩晕。

直到他现在坐在公园里长椅上望着月亮发呆时，耳边还在回想着杨秘书的那番话，感受到那只手的美妙，品味着她身上的芬芳。

月亮里影影绰绰，是环形山，还是桂花树？蓦地，一句诗闪现出来：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那里多美啊，真想如嫦娥一般奔上去，哪怕夜夜青天，也不后悔偷吃灵丹。

怎么办？月亮是登不上的，现实的情形摆在这儿，明天就得走马上任，是又该做一个痛苦的了断了。赶紧闪人吧，如法炮制。

钱百川收回看向月亮的眼，四下瞄了瞄，阒无一人，秋虫们扯着嗓子叫得更起劲儿了。他陡然站起身，交叉顿了顿双脚，从容不迫向前走去。

尽管这家公司非常令他满意，尽管漂亮的杨秘书那双黑眼睛和嫩白的手充满着某种期待，一度也使他心旌摇动，他还是决定离开。小不忍则乱大谋，早过了激情四溢的毛头小子阶段，小心驶得万年船啊。哪一个港湾能稳稳停泊，实在是令人烧脑。

三

钱百川回到家时，已是夜晚九点多。家离公司足有十多里路，之所以选择在这里租房，一是大小正合适，六十多平方米，且生活设施齐备，是可以拎包就可以居住的那种。二是不想离公司太近，落得个清净，独来独往，不被人关注，而不被人关注，恰恰活得自得悠闲，轻松自由。

他下了一包方便面，吃过后躺在沙发上迅速删掉了与公司所有的联系方式。既然离开这家公司，那就长痛不如短痛，挥刀斩断昨天。这是他性格果决的一面，一旦决定做什么事，就毫不犹豫予以执行。望着空荡荡的通讯录，他呆愣了一会儿，简单洗漱后，便躺在了床上，谋划着下一步打算。

可是，辗转反侧，理不出个头绪。昏昏沉沉胡思乱想了很久，方迷迷糊糊睡去。没有了紧赶慢赶的早班生活，他这一觉睡得酣畅淋漓，当他睡醒拉开窗帘时，太阳早早就挂在了天空，今天的阳光格外灿烂，耀眼。站在窗边凝神默想，又是一阵郁闷袭上心头。窗外的天是晴朗的，他的心却是阴沉的。真是邪了门了，回回都搞成这样的结局。不知是哪儿出了毛病。

第一次是一家不大的公司，他如往常那样平淡如水上着班，有一天，见几个同事为一项编程发着愁，老板又催得急，一时半会儿搞不出来，惹得老板怒吼：“养你们这帮人是吃干饭的？都是一群饭桶。”结果，那个项目经理也杠上了，与老板拍桌子吼了一通后，便愤而辞职。群龙无首，更加混乱了。钱百川看不过去，终于忍不住技痒，便悄悄若无其事顺地指点了一番，问题立即解决，很快，一套简洁实用的小程序便摆在了老板的办公桌上，直惊得老板目瞪口呆。不知是哪个嘴碎，说是钱百川帮助完成的。

这让老板如获至宝，人不可貌相啊，这个看着不起眼的钱百川，竟然是个高手，毅然任命钱百川为项目经理，对于这个任命，钱百川大吃一惊，权衡再三，仓皇离开了。

之后他游荡了三个多月，其间干过外卖，到工地上搬过砖，做过清洁工，但终于吃不了那个苦，而且，他大学时学的是计算机编程，这些体力活儿与专业毫不沾边，况且他本来就喜欢编程，盘算了许久，还是决定选择搞自己的老本行。

于是，又很轻松地入职一家公司。本来，干得好好的，不显山不露水，朝九晚五，依然是中规中矩。他吸取了上次那个教训，在业务上取中庸之道，既不落后，也不冒尖，混天度日而已。可意外还是发生了。

一天他在上班途中，见一老者倒在了马路上，过往的行人车辆如过江之鲫，没人多看一眼，本能地冲动，使他跑上前去，轻轻扶起那老头，毫不犹豫拦停一辆出租车，送往医院，又亲自跑上跑下交押金，治病救人。

待到老者苏醒过来，骇得他心里咚咚直跳。原来，这老头正是公司的董事长。钱百川在公司里只关心自己的那份工作，八竿子也够不着这层关系，如今，因救了他，董事长便格外高看他一眼。病愈出院不久，董事长便召他到办公室，非常诚恳要求钱百川做他的助理。并说，好好跟着他历练历练，将来可委以重任，直说得钱百川额头冷汗直流。他打着哈哈，客套了一番后，又是一次不辞而别。

如今是第三次，又得重起炉灶另开张了。钱百川心里感慨自己的命苦，寻思着摆脱这种窘境的方法。

管它呢，先轻松几天再说。于是，钱百川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四处闲逛，可逛来逛去，又觉得没有意思。这不成了个废人了吗？还是得找份工作。而且，能保证安安稳稳生活的工作。不过，经过彻夜不眠地总结经验教训，这次，他下定决心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以一种全新的姿态投入到未来的工作岗位。

钱百川花五千多元置办了西装、衬衣、领带，把那双新皮鞋擦得锃亮。头上打了摩丝，脸刮得干干净净。望着镜子中的他，简直换了一个人。原先那个瘪三样的钱百川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又显得流里流气的钱百川。他望了望那堆被扔在一角的原先那套寒酸的衣服鞋子，心想，早该这样干了，生活毕竟是美丽的，而要美丽着生活，惬意着生活，就得用尽心思，一条路走不通，就换一条，不信就顺遂不了心意。

凭着过硬的技术，他顺利入职又一家大的计算机公司。很快，就在这家公司如鱼得水。他与同事们吃吃喝喝，称兄道弟，酗酒，泡歌厅，打麻将，玩游戏，无底线议论别人，说长道短，像个长舌妇，以前见漂亮的女同事，无来由地红了脸，现在，他竟然能色眯眯地高谈阔论。以前见着大小领导，都是躲着走，现在他是溜须拍马，阿谀奉承，肉麻的话能说上一箩筐，惹得同事们个个侧目，撇着嘴，都拿轻蔑的眼光看着他。

但他满不在乎，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而且，还非常抠门，别人吃请时，他只要一听说，便涎着脸凑上去，不管人家情愿不情愿，开口就是“多谢仁兄哈，下次我请客，这回就算你加强友谊的酒宴，以后加倍偿还。”在众人鄙夷的眼光里，他狼吞虎咽，大杯喝酒，旁若无人。从来没有宴请过别人一次。

很快，落下了“厚脸皮”“白相公”的“美名”。别人有意无意地嘲笑他，他都不介意，仿佛是个大傻瓜，依然对别人热情有加。虽然他在公司里遭人人厌腻，但有一点，技术表现尚可，属于不冒尖，也不落后的那类。本本分分干好自己的分内的工作，同事有什么小困难，求助于他时，便耸耸肩，拿出爱莫能助的样子说：“对不起，业余时间只顾忙着吃喝游玩了，真的是技艺欠佳啊。”

入职半年，钱百川很快把自己混成了一个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货色。在众人的眼睛里，他就是一个不要脸，能吃得难听话，唾沫星子被喷到脸上也能从容抹去，行为猥琐的小人。因了这个缘故，一年多过去了，大家升职的升职，涨薪的涨薪，他却是原地踏步，外甥打灯笼——照旧。

公司的年会上，别人都拿怜悯和讥笑的眼光看他，他却依然满面春风，一个劲儿与同事们碰杯，心花怒放，感到那样安稳，踏实。这真是思路决定出路，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就这么定了，如此逍遥快活下去，多么美好的人生啊。可是，好景不长，命运就是这样奇怪，你想躲过去的，它却偏偏找上你，由不得你做主，就像在急流的河中行船，总是想紧紧把稳舵，一个浪头打来，还是让你改变方向。

四

正当钱百川过着无忧无虑快活的日子时候，一个惊人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公司：主抓销售的副总经理去世了。这位经理刚刚四十岁，平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总是忙得四脚朝天，好像有干不完的工作，永远解决不了的问题。

钱百川遇见过他几次，总是看他皱着眉头，面色憔悴，只是眼睛炯炯发光，还显得精神。他的离世，在公司又掀起一股明争暗斗的高潮，那些自认为有能力有关系有靠山的同事们摩拳擦掌，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信心满满角逐这个位置。

钱百川也饶有兴味跟着掺合，这回，他吸取教训，显得异常活跃。上蹿下跳，帮助别人出谋划策，拉帮结伙，毫无节操地溜须拍马。而且，在做这些工作的时候，时不时也流露出对这个位置的渴望。别人就撇着嘴，当作一个笑话听。暗地里嘲笑他自不量力：这样一个小丑般的人，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啊。

但看着钱百川一副洋洋自得玩世不恭的样子，都摇着头，以为他是个神经病。钱百川自己心里有小算盘：我就是以这副猥琐下作样，来避开中招的危险。公司很是热闹了一阵儿，虽然明面上大家都在一本正经工作，私下里暗流涌动，惊心动魄。

许多天过去了，正当大家翘首以盼时，一个惊雷在公司里翻滚：钱百川任主抓销售的副总经理。

全公司的人都给炸晕了！钱百川几乎昏厥，当他被召去董事长办公室谈话时，双腿竟然情不自禁地哆嗦。他摔破脑袋也整不明白，像他这样公认的下三滥，何以被委以如此重任？难道董事长疯了？

他忐忑不安地坐在董事长办公室里，低着头，双手不停搓着手，不知所措。就听董事长问道：“小钱啊，对于这个决定有什么想法？”

“想，想······法？”钱百川稍稍愣了下，定了定神，鼓起勇气望着董事长说：“感谢公司对我的信任。可是，我这样的人，完全不配啊。”

“哦，说说看，怎么个不配法。”董事长饶有兴味笑吟吟望向他。

此时，钱百川心里有一万个泥马在奔腾，感觉到仿佛面临深渊，一种悲愤油然而生，因此，干脆豁出去了，破罐子破摔，索性把话挑明，或许让董事长能收回成命。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浪荡的样子说：“您看，董事长，是这样的，我呢，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溜须拍马门门都精。业务上虽然懂一些，日常工作也勉强撑得过去，可毕竟很平庸。与同事们关系处得也不怎么样，他们都嘲笑我讥讽我，很没有威信的，好像是垃圾。如此一坨垃圾，摆到这么显眼位置，有辱公司名声。不足以服众，我这叫德不配位，您是不是搞错了······”

话还未说完，只听一声大吼：“太好了！”震得钱百川打了个寒噤。迅即就看到董事长离开办公桌快步奔来，在他身边坐下，双手扳着他的肩膀，兴奋地摇晃着：“终于发现了一匹千里马了。我就说，不会看错的。”惊得钱百川目瞪口呆。

董事长兴奋过后，缓缓站起身，在钱百川面前背手踱着方步：“小钱啊，你所说的这些缺点，恰恰是销售工作的优点。你想啊，为了搞好销售，就需要攻关。拿什么来公关？首先需要铺垫，联络感情啊。可怎么来联络感情？通行证是吃喝嫖赌。这是不二法则。再加上溜须拍马油嘴滑舌把人家打发高兴了，这感情不就铁了吗？铁了的哥儿们，那大笔一挥，业务不就红火了吗？当今世道，就得会玩儿这个。什么德不德的，弄来银子，才是王道。这就好比打仗，我不管死了多少人，死得怎样的壮烈，我只要结果，那就是胜利。”

“啊？”钱百川张大了嘴，有些蒙圈了。

“啊什么啊？前任业务副总，就是脑子不开窍，死脑筋，不吃这一套，总摆出一副正人君子样子，搞得人家心里不痛快，业务总打不开局面。自己还忙得不得了，累得不行，猪八戒背媳妇，吃力不讨好，结果心力交瘁，早早就去世了。我也多次暗示他灵活一些，怎奈油盐不进，看他那辛苦劲儿，也不好多说了，教训深刻啊。”一席话，说得钱百川后悔得直想撞墙：这真是歪打正着！心底里连连叹着气，顿时陷入无尽的悔恨之中。

董事长拍了拍钱百川的肩膀，亲切地说：“小钱，好好干吧，你年轻，头脑灵活，嘴皮子利索，相信很快就会把公司销售业务搞上去的。别让我失望哦。”

钱百川怏怏离开董事长办公室，一时不知往哪里迈步。想了想，还是老办法，先躲开再说。于是，他又如做贼一般逃回了家，重重摔在床上，摊开四肢望着天花板出神。

又他娘地陷入窘境了。这次还要逃离么？又去甩掉这如鬼似魅粘在身上的魔咒吗？他烦恼透顶。过了好一会儿，忽然脑子闪出一丝亮光：不如从了一次，在技术上做些处理，或许······，对，就这样办。他实在不想再去折腾了。

五

钱百川走马上任，略略熟悉了业务后，便亮出了他的法宝：分权。以前的副总理总是独揽大权，事必躬亲。他来个反其道而行之，大小事务，都逐一分配下去，让各个部门各司其职，各负其责，他则躲在幕后出谋划策，轻易不抛头露面。

他只负责听取汇报，分配攻关所需资金，把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发挥到极致，并奖罚分明，如此一来，极大调动了手下的积极性，都是卖力干活，呈现出一派朝气蓬勃新景象，业务量是蒸蒸日上，形势是大好，不是小好。

于是，他在公司里的威望与日俱增。喜得董事长逢会必赞逢人必夸，说他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奇才。还说他会用最小的成本，换取最大的效益云云。

名声在外，自然引起了同行竞争对手的注意，就想挖墙脚，高薪把他挖走。于是，委托猎头公司予以运作，但怎奈钱百川不感兴趣，自以为目前状况良好，很不以为然。一年多过去了，钱百川事事遂心，这甩手掌柜做得有滋有味，潇洒飘逸。

一个星期一的上午，他召开完部门经理会，详尽布置了一周的工作之后，便坐着悠闲地喝茶。忽然听到轻微的敲门声，他漫不经心地说“请进。”就见进来两个男子，一位穿着西服，一位穿着夹克衫，两人年龄均三十多岁模样。

他们走到钱百川办公桌前站定，仔细端详了他半天，直看得钱百川心里非常不高兴。好歹也是个副总经理，一年多的养尊处优，使钱百川也端上了架子，满脸不悦地盯着这两个陌生人，正想站起来发脾气，就听那个穿西服的陡然喝一了声：“李小山！”

犹如一道惊雷，刮喇喇在钱百川头上炸响，使得他半抬起的身子颓然瘫在老板椅上。一霎时，十多年前那噩梦般的一幕在脑海里闪现出来。

那时，他与一位同学大学毕业后，自己创业开办了一家公司，业务本来还行，可是，与他们发生业务的另一家公司一直拖欠他们三十多万元钱款，多次催要无果。眼看快到年底，资金周转困难，急得直跳脚。

也是年轻气盛，与同学一合计，便设计把那家老板绑了票，在他们以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通知家属带着欠他们的三十多万元赎人。老板家属惊恐之下，筹够了钱来到指点的地点，待确定数目之后，他俩便带着家属去放老板，谁曾想，老板因为惊厥过度且又经过难熬的一天一夜，竟然死掉了。他俩见状，撒开腿便拎着钱袋逃之夭夭，身后传来老板家属撕心揪肺的号啕。

他与同学平分了钱，就此流亡天涯。开始他栖栖惶惶不可终日，后来听说那个同学在奔逃中出车祸死掉了，心里稍安。但总这样东奔西逃不是个办法，于是，他整了容，花重金搞了个身份证，摇身一变，由原来的“李小山”成了“钱百川”，时时处处小心翼翼低调过着胆战心惊的日子，好在十多年有惊无险地过去了。没承想，今天被这两人喝出原形，着实惊恐得一阵眩晕。他的头上冒出了冷汗，哆嗦着擦了擦，喃喃问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还用问吗？”穿夹克衫的板着脸说道。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你，可能后半辈子就在里面吃牢饭了。”穿西服的揶揄道。

很明显，这是两个条子，是钱百川刻意规避十多年的条子。事到如今，那只好认命了。他缓缓站起身，嘴里自言自语，有些疯癫：“这，这，到底是哪儿出了错呢？”

穿西服的呵呵笑着说：“瞒得了一时，瞒得了一世吗？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别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自欺欺人的事多了去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好吧，我跟你们走。”钱百川这时镇定下来，经过情绪的凉热转换，他是心如死灰，大白菜甩卖——论堆了。

忽然又一惊人的一幕出现了。

穿夹克衫的亲热按住他的肩头，语气和缓地说：“兄弟，开个玩笑，你误会了。我们是猎头公司的，你的秘密我们掌握得非常清楚。但只要你答应一个条件，保证让这个秘密永远成为一个秘密。”

“啊！”钱百川一屁股重重摔在椅子上，心里是倒海翻江，满脸困惑地望着他们。

穿西服的踱着方步，一字一顿地说：“条件是你要跳槽到那家公司，也就是竞争对手那家，为他们效力，并想尽办法挤垮这一家，就这么简单。”

钱百川不语，他在盘算，他在思考，他在掂量。

“这样吧，这事很突然，给你三天时间考虑。”穿西服的又很体贴地说。

“兄弟，把握住机会哦。”穿夹克衫的也很关切地说。然后，两人冲他微微一笑，飘然去了。关门的咔塔声，让呆若木鸡的钱百川回过神来。他站起身，在屋内急速转着圈，觉得燥热，解开扣子，忽扇着双手，仍是止不住身上、额头上的冷汗。

晚上下班经过楼道时，看着一张张向他打招呼的笑脸，也全然不觉，只是木然点着头。回到家，躺在沙发上，长吁短叹，双脚不住地摩擦着楼板，接连摇着头。

就这样折腾了大半夜，忽然沉沉睡去，又做了个恶梦，醒来早就是泪流满面，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和沉沉的夜色，他在自省：到底哪儿错了呢？到底哪儿错了呢？一直如此念叨，直到朝阳升起。

灿烂的阳光从窗外直射进来，如一把火炬，点亮了他心底里沉沉的黑暗。不能再在黑夜里度日了，这简直是一种熬死人的磨难。不管哪儿错了，彻底摆脱梦魇一般的生活，投奔光明才是唯一的选择。

他决定：投案自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