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饮鸩止渴
沈傲霜毕竟是个姑娘家,当着卓断水的面,不好褪掉裙装,心急之下,便径直跳进了河中。谁知那身翠纹织锦被水浸过,紧紧地裹在身间,不但妨碍了她的游动,还使她越发地笨重,就觉着水里像是伸过来一只手,抓着她的脚踝,往水下拽去。
河水漫过头顶,沈傲霜脚蹬手刨,满心希翼着卓断水能及时发现她的危急境遇,怎奈卓断水只顾憋着气,潜入水中,不停地踅摸着张昊天的踪影,却不得闲再去照应沈傲霜的安危,任由她慢慢地沉入水底。
沈傲霜摒住呼吸,随着水流的涌动,奋力挣扎,当她即将放弃努力之际,猛然间发觉身子竟轻松起来,便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却无河水灌入口中,待她睁眼来瞧,更是暗吃一惊,原来那水底豁然开朗,浮流之下,又现出了一方天地。
头顶流水淙淙,叮咚作响,而水底除却光线昏暗之外,竟然气息通畅,不见半颗水珠浸身。沈傲霜好奇地瞪大双眸,往前走去,路边盛开着有花无叶的彼岸花,却挡不住暴土扬尘,稍许过后,就见一座石桥突兀地拱起,桥边似乎还坐着个人影。
沈傲霜以为那影子便是张昊天,连忙开口唤道:“张昊天,是你吗?”
那人却不为所动,也没应声,沈傲霜紧走几步,凑近石桥旁,才看清是位老婆婆依着桥边,置放着摊位,铺面上摆着两碗热气腾腾地汤汁,冒着白烟,勾人食欲。
沈傲霜打量着周遭,除了桥旁立着块巨石,再无人迹可寻,便笑着问道:“老婆婆,此地深处忘川河下,哪有半个人影走过,为何却在这枯寂桥畔摆摊贩汤,岂不是要亏掉了老本吗?”
“黄泉路上抖风尘,三生石前念古今。劝君满饮迷魂水,走过奈何无故人。”老婆婆却不理会沈傲霜,低头搅动着锅中的汤水,兀自念叨着。
沈傲霜闻听老婆婆絮叨的诗句,才如梦初醒,再细看桥边的那方竖岩,竟然刻写着三生石的字样,又去瞅桥间石雕,却是奈何桥。
莫非脚下这条尘土飞扬的窄道,便是黄泉路了?沈傲霜心头惊讶着,还以为自己已被河水淹死,身赴鬼门关了,便心如槁木,也没再与孟婆絮聒,默然端起摊前的一只碗,悲戚地回味着今生,唉,那些曾经爱过的人,那些无法放下的事,那些滚滚红尘中数不清的悲欢离合,都将随着这碗孟婆汤的缓缓入喉,永远凝固在奈何桥上那欲言又止、充盈泪水的黯然回眸间,化做缥缈云烟,淡然散去。匆匆一世的悔恨,阴阳永隔的遗憾,还是挥刀斩袖的决别…此刻皆已不再重要了,饮过这碗孟婆汤,一切都会尘埃落定,平静如水。
“慢着,姑娘,婆婆有话要问你。”孟婆瞅着沈傲霜将粗碗送到唇边,刚要扬起脖颈,一饮而尽,连忙出言喝止道。
沈傲霜举着碗,凝眉苦笑着:“呵呵,不知孟婆婆还有何话要问霜儿?想那张昊天为救霜儿,身患重症,如今却跌落忘川之水,不知去向,霜儿此番以命相送,也算是死得其所,再无憾事了,就此别过婆婆,咱们来世再见吧。”
沈傲霜说着,又要去喝那碗迷魂汤,孟婆却急忙从摊边绕了出来,一把夺过那只碗,笑吟吟地瞅着她说:“嘿嘿,姑娘也太心急了,你的阳寿未尽,为何偏要抢着来饮,莫不是贪恋这碗汤汁的鲜美吧?”
“霜儿还没死,却为何走上了黄泉路,遭遇了奈何桥,还碰到婆婆你呐?”沈傲霜懵懂地盯着孟婆,半信半疑地问道。
孟婆把碗放回摊边,抬头来问:“不知姑娘到此,所为何事呀?”
“不瞒婆婆说,只因那张昊天舍命救我,被黑风魔王打得昏迷不醒,我等幸逢白云大师指点,这才濒临忘川,思谋着为他洗濯一番,看他能否安神定魄,谁料想竟把他给弄丢在这河水之中,不知下落,霜儿便一路寻他而来,却不巧遇见了婆婆。”沈傲霜尽管心头暗自吃着惊,但也把整件事情的经过,叙述了一回。
孟婆听罢,轻笑不止,随口接道:“呵呵,张昊天绝非常人可比,身世来历妙不可言,若想将他唤醒,除却那枚通晓前世今生的十世镜,再无他法可用了呀,不知尔等为何却要赶到忘川,瞎耽误工夫啊?”
“听闻十世镜出自忘川之水,我等这才急忙赶来,谁知天不遂人愿,不但没医好他的病症,还把他弄没了踪影,这让霜儿如何向燕使者交代呀。”沈傲霜目光殷切,虽然心中渴望着孟婆能给她指点迷津,却又因初次见面,不好开口相求,便惶急地应道。
孟婆细心听完,便撩起围裙,蹭了蹭双手,又捋了捋发髻,才黯然说道:“这般说辞,倒也不错,十世镜原本就是婆婆用来梳洗的妆奁,却被当年尚为天将的巨灵神给夺去,说是作为定情信物,送与他的心上人小倩,而后那巨灵神起兵反叛,被玉帝罚下凡间,小倩也随之轮回转世,却把十世镜遗落民间,不知所踪,据说后来被那逍遥观的太虚道长所得,孰真孰假,婆婆就不得而知了啊。”
沈傲霜听闻孟婆通天晓地,无所不知,便厚着颜面,拱手相问:“不知张昊天身在何处,求婆婆为霜儿指点一二,所欠恩情,容霜儿日后再报。”
“晚喽,他此刻已然登临了望乡台,”孟婆抬手指着奈何桥边的小路,摇着头又说,“不过能否将他唤回,还得看姑娘你喽。”
“只要能让张昊天逃离生天,绝处逢生,哪怕让霜儿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浑然不惧,还请婆婆给霜儿指条明路,霜儿照做便是了。”听到张昊天还有救,沈傲霜赶紧鞠躬作揖,苦口相求。
孟婆咧开豁嘴,粲然一笑,将身前的两碗汤汁推到了沈傲霜的面前,定睛说道:“何去何从,你自己选吧?”
沈傲霜瞅着两碗汤水,抬眼来问:“不知让霜儿如何选择,请婆婆不妨直言相告。”
“一只碗中盛着清凌凌地忘情汤,喝进腹中,便可忘却张昊天是哪个,从此轻松自在,再不为张昊天的性命而忧心;而另一只碗里装着黑幽幽地还魂水,饮下之后,便将此生交付给张昊天,你们二人从此结下不解之缘,宿世缠绕,纠葛难断,而你最终却要为此命丧黄泉,先他而去,不知姑娘要选哪碗,还须你自己思量周全,婆婆可不敢给你拿主意啊。”孟婆收敛笑容,正色说道。
沈傲霜乃为是非分明之人,莫说洛昊空对她的芳心暗许熟视无睹,即使他们此时已然情投意合,私定了终身,而她面临此等抉择,也不会袖手旁观,必定义不容辞地去拯救张昊天的性命。
沈傲霜未假思索,端起黑乎乎的汤碗,张嘴喝进肚中,只觉着酸甜苦辣咸,五味交杂,难言情状。
“嗯,看姑娘也是个有情有义之人,那婆婆便帮你一回,将张昊天从望乡台上给你唤回来。”孟婆说着,便举起手中的木勺,指着奈何桥边的高岗喝道,“张昊天,情缘未了,世事难断,还不速速回头?”
听闻孟婆喊出张昊天的名姓,沈傲霜的心头竟莫名地泛起了异样的情感,在此之前却从未有过,仔细品鉴几番,便咂摸出牵肠挂肚的意味来,莫非那碗还魂汤起了作用?沈傲霜不敢深想,毕竟她与洛昊空同门相处,情意绵长,心底下还是对他余情未了,藕断丝连,不愿轻易罢手,刚才举碗之际,全然是为了报答张昊天舍身相救之恩,并非看他一厢情愿而心生怜悯,而此刻心头涌动的牵挂之情,却让她惶恐不安。
沈傲霜此刻哪能知晓,这碗还魂汤有如鸩酒,解得近渴,却就此改变了她的一生。
就在沈傲霜愣神的时候,身边多了个人影,孟婆不知她的心事,便笑着打趣道:“姑娘无须惆怅,张昊天已然回到你的身旁,还不快快领着他离去啊?”
沈傲霜猛然醒悟过来,瞅着眼前的张昊天,竟还是双目紧闭,面无表情,便轻声唤道:“张昊天,快醒醒呀,霜儿来接你回去了。”
张昊天不为所动,仍旧是那副呆傻地模样,与来时未见分别。沈傲霜疑惑地问着孟婆:“婆婆,他此番误闯鬼门关,承蒙婆婆的仗义相助,将他拉回人世间,却不知他为何心智未归,懵懂依旧啊?”
“呵呵,婆婆哪有偷天换日的本事啊,若想让他的三魂七魄各安其位,除非寻得十世镜,让他通晓自家的身世来历,才可令他回归本初,重获新生呀。”孟婆瘪着嘴,笑眼瞅着张昊天,温和地应道。
孟婆话语恳切,看得出所言非虚,沈傲霜不再多求,而是回头瞅了一眼,拱手又问:“霜儿谢过婆婆,却不知如何回转,还求婆婆给霜儿指点一番,霜儿这就带着他重返人间?”
“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孟婆嘀咕一声,便忙着盛汤,没再多言。
沈傲霜不便多扰,拉起张昊天的手,沿着来时的路,扭头走去。没走几步,沈傲霜却骤然记起,来时的张昊天双腿无力,行不得路,而今却能亦步亦趋,跟随在自己的身旁,不由得心生欢喜,暗自喟叹着,看来此番波折,也非无功而返,如今他行走如常,无须再让人背在身后,病患也算减轻了一半。
沈傲霜沉思了稍许,还想再试试他,便撒开了手:“霜儿有急事要办,你且在此等候,莫要妄动半步。”
沈傲霜说着,便疾步向前,却听张昊天的脚步也急促起来,没过多时,便薅住了她的手腕。
“张昊天,别装了,你已经醒了吧?”沈傲霜陡然回头,紧盯着张昊天,厉声问道。
张昊天却依然闭紧双眼,木然地立在她的身边,不动声色,也无回应。
沈傲霜暗自叹口气,再不忍心折腾他,便牵着他的手,往前走去。行进了不足百步,两人的身子忽然浮了起来,沈傲霜慌忙闭紧嘴巴,又用手堵住张昊天的双唇,随着水流波动,未须多时,两颗头颅便跃出水面,却见满天的星斗,簇拥着那轮当空的明月,岸边篝火烧得劈啪作响,卓断水和杨梦言正眼巴巴地盯着水面,满脸皆是焦虑之色。
许是夜色有些暗淡,水流汹汹作响,他们并没发觉沈傲霜和张昊天从河中探出头来,还在焦灼地观望着。沈傲霜扯着张昊天的衣襟,游到了浅滩,扶着他的身子,站了起来,竟把岸上的两人惊得目瞪口呆,静默了好半天,杨梦言才连跑带颠地奔了过来,凑近河边,开口喊道:“是霜儿姐姐吗?”
“还不快来帮着姐姐,把他弄回岸畔?”沈傲霜有气无力地答应着,双臂抱紧张昊天的腰际,往沙滩上猛劲推去。
卓断水也赶了过来,接住张昊天,刚要搀扶着他,登上沙岸,却见杨梦言掩着嘴巴,惊呼一声:“啊,霜儿姐姐,你身后的那个人是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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