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七
一
葛庄,这个东南沿海城市的小洼处,和国内大部分村子一样,正在萎缩,落败,慢慢消失。紧锁的大门,布满蜘蛛网的屋檐,已是常态。还剩那干瘪的丝瓜挂在树梢上,随着风轻轻的摇曳,仿佛随时要落下,而树下那一撮秋茅颤颤巍巍也异常坚挺。
阿浪是本地村民,和往常一样从地里干完活,扛着锄头,咬着香烟屁股,直到夹着烫手了才舍得扔掉,佝着背晃着脑袋从村东头走回家。路上遇到熟人,还会咧着大黄牙打声招呼;要是遇到骑着摩托车,敞着大喇叭呼啸而过的外地小年轻,就会撇撇嘴径直走过去或者骂骂咧咧一顿。
这几年,大伙日子好过了,有钱的都选择去镇上或者城里买房。乡下的房子要么没人住,要么租给外地打工的人。本地的剩下大多数年纪大不想离家,或者像阿浪这样,贪恋着自家几分薄田,种点瓜果蔬菜,周末给住在城里的儿子送去,鸡儿鸭养肥肥的,过年好给小孙子补补,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当年阿浪也曾动过心思和儿子一道住城里,但是看着自己指甲缝搀着泥的大手,裂开的虎口,突兀的茧子,便不好意思起来。想起来每次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小心翼翼就浑身难受,就怕背后有双眼睛盯着他。望了望前屋墙上老婆子的照片,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自己老屋住的舒服,这不一晃也一个人过了好多年。尽管有时候会冷清,没有烟火气,可老伴的照片不也得经常擦一下嘛。
话说当年阿浪当年是庄上有名的帅小伙,草绿色的军装,胸口别着大红花,腰杆挺得笔直,那个是叫神气。耍了几年的兵头,熬到副排长,当年那是年轻有为。听说那会儿还有个师长的女儿看上他了,结果这个直愣头不同意,让许多人很是下不来台。有次几个人偷喝酒了,几包花生米,多杯下肚,便漏了嘴说那姑娘长得太寒碜,他嫌丑,配不上他。嘴碎的把话传到了师长耳朵里。
人呐,就怕贪杯自己作死,自然是祸从口出。果然在一次不小心犯了错误之后,被揪着不放,师长淡淡说了句这小子人品不好,甚至连家庭成分都要重新考察一下。那个年代出身可比什么都重要,又是师长亲自发了话,几番调查,就是风波亭的岳武穆也不外乎被冤枉,更别说乡下一个小小的排长。最后职务丢了,还是大家帮忙说情,才被安排转业,无奈退伍,回了家。加上流言流语,说他德行不好,在部队耍流氓被领导赶回来,整日被指指点点,后来干脆大伙给他起外号“阿浪”,就这样一直被人叫到现在。刚开始他为此和人打架,后来村里发文件,让他在家好好学习,思想端正之后接受改造。风声鹤唳,村里人捂紧了闺女小媳妇,更别说给他介绍对象了,村支书也不敢给他介绍活计,看不下去的时候才暗地里稍许帮衬一把。他从最初的反抗到最后默默接受,这中间的苦楚,只有自己知道。直到快三十岁了,五十里外有个跛脚的姑娘愿意跟他,这才娶上媳妇。两人种几亩田,加上他能酿制米酒,这才过上了安稳日子。
二
酿“老白酒”又称酿米酒,是阿浪祖传的手艺,从爷爷辈手里传到现在已经是第三代了。每次酿酒之前他都会焚香沐浴,虔诚祷告,虽不说像做法事这般夸张隆重,但该有的规矩都一步不落。满满的六大缸,取六六大顺之意。每个缸口都有圆桌般大小,是上等的青口缸。缸与缸之间留有一定的空隙,一是保证空气的流动性,第二是防止臭缸之后蔓延,影响其他缸的口感。
“从撒上石灰清洗大缸开始,浸泡粳米,蒸煮 ,加曲,搅拌,发酵,密封,都是我亲自把关。自家人吃的酒,我可不加添加剂的,你们看连缸都刷的发亮,开坛之后那就是满屋的酒香。”阿浪自得的向来人介绍到,眼神在搓着手的同时还不忘扫着儿子。
今天是开坛的日子,每年这个时候,阿浪的儿子都会陪着领导和客户回乡吃农家宴。隔壁村的老丁会来帮厨,镇上的余教导也会来帮衬陪酒,当年三个年轻小伙一起从镇上走出去当兵,是同乡,亦是战友,风风雨一起走过几十载。老丁回来后去了国有食堂当大厨,老余靠着家里的关系转业进了派出所,如今也是快退休的人,就阿浪运气差了些许,回来成了农民,是个小倔老头。好在儿子还算争气,在国企混成个中层干部。
小鱼锅贴,红烧猪尾巴,蘑菇炖柴鸡,老鹅煲仔,红烧萝卜,蒜泥菠菜,白菜粉条,青菜烧狮子头......掉了漆的八仙桌盘堆得满满当当,老白酒一杯杯的倒满,众人大快朵颐。坐在正中央的胖子正是领头的国企孙副厂长,也是此次农家饭的号召者。只见他惦着圆滚滚的肚子,手上的筷子就没停过,一张嘴巴像是筛子般直接过滤掉咀嚼,各色美食不停落肚,留桌子上满满的残渣。众人围着他唠嗑,不时恭维,有人贫嘴,有人逗笑。
阿浪儿子听着旁边的老余扯着嗓门,说起昔日往事,豪迈声中夹杂着唏嘘,几个领导有的冷眼观望,有的独自乐呵,还有两个凑在一旁打哈哈。老头子就这么一个拿得出的朋友,可惜跟在座的比起来实在不够看的。他看着差不多了,就挨个劝酒,这不一会儿自己已经七八杯灌进去。这米酒外观和淘米水有些神似,乳白色更让人恍惚觉得像饮料,虽说卖相差了点,但是入口香醇绵柔,回味中带着一丝甜意,口感极佳,甚为上品。村里老人一般都能喝上三四杯,面不改色。
太阳透过门缝偷偷留下小尾巴,给寒冷的秋冬增添了暖意,此时已是午后。众人终于吃完,拿着阿浪递上的时令蔬果,心满意足的走了,这些可是田里现摘的,新鲜着呢。酒馋的还不忘约定喝下次原浆吊烧的土制烧酒。
替儿子送走这些大人物之后,阿浪心里总算松了口气,满头大汗的忙了一个上午,看着趴着桌上的儿子在大声咳嗽,这老白酒虽然好上口,醉了无比难受。他几步上前,把手在自己衣服上蹭了蹭,然后轻轻抚摸着儿子的背部,小心翼翼帮他顺气,好久没这样陪他了,儿子年纪轻轻却也是银丝可见,想起他拼命的模样,深深叹了口气,端起桌上半杯酒一饮而尽。
两个老兄弟还没走,晒起了太阳。老丁半倚着,擦着油腻腻的手先给老余点了根烟,又给自己点上,两人眯着眼,各自吐个烟圈,极其享受。阿浪向他们招招手,从门后墙角提起两桶备好的老白酒,笑了笑,递上去:“好东西还是要留给老兄弟的,哈哈!”
“一碗老白酒,生活赛神仙,就是皇帝来了也该排老二!”阿浪独自哼着,麻利起身收拾碗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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