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级

8月中旬，各个学校都在备战开学，迎接秋季学期来临。方一明还没等到这个开学季，倒是等来了自己的处分。免去他校长职务，调往郊区的教育拓展基地工作。

方一明本是华县第一中学的校长，大学毕业他就分在这个学校里教书，经过了普通老师，到教导主任，到副校长，然后才当上校长。在这个校长位置上已经做了很多年了，再有六七年，他就可以退休了。没想到在退休之前，自己挨个处分，被免去职务，又被调往郊区，守护基地。

原来，在暑期，学生们都放假后，老师们都参加完集训后，也都各自休假了。学校领导们开始接受工作自查，各学校之间开间相互督察工作。

在上级单位带队来督察期间，发现学校的出纳，将学校的款项转到自己的帐户头上，公款挪作私用，同时赚取利息的行为。出纳的行为，违反了相关的财经纪律，受到了处罚。

方一明作为学校的一把手，手下职工挪用学校大额的资金，竟然在自查中没有发现，也受到了连带的责任。方一明的处罚就是，免去校长职务，离开华县第一中学，到学校拓展基地去工作。

拓展基地处于效区偏远荒野的地区，到最近的农户都要走几分钟，这里承载着整个市区和县城的所有学校教育拓展活动。基地面积很大，但是工作人员很少。这里的训练设施应有尽有，还有一大块儿实验田地。有两三栋房子，这是用来拓展住宿用的。

每年春季和秋季，各个学校就轮流带学生来这里开展一个星期的封闭拓展训练。目的是锻炼学生的独立生存能力和实践动手能力。这里的工作人员平时也就很闲，除了维护正常的设备，检查房屋的安全之外。有学校来做拓展活动时，就接待，服务好来这里的学生和老师就可以了。

方一明接到处分和调令后，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交接好工作，就收拾行囊，来到拓展基地报道了。

基地四周，被茂密的树木和大片庄稼地所包围，视野之处全是一汪绿色，山风徐徐吹来，有几分清凉。方一明来到基地三楼主任办公室报道，推开门的一刹那，方一明一愣，尴尬的杵在那里。屋里的人听到门口有响动，立马抬起头来，见是方一明站在那里，立马起身向门口走去，边走边说:“老方进来呀，进来呀！这么早就到了，我还准备到门口迎你呢。”

基地主任葛洪山把方一明迎进来，安排他坐在沙发上，就去给方一明倒水。水拿过来后，放在面前的茶几上，葛洪山就拿个凳子坐在了茶几的对面，和方一明面对面。

“洪山，你怎么在这儿？不是听说你离开学校后，到了教研室吗？怎么又到这个拓展基地了呢？”方一明盯着葛洪山问。

葛洪山望着对面的方一明，笑了笑说:“确实，我在教育局教研室待了三年。可你知道，那里都是办公室领导，我这人又不受约束和管制。结果弄得跟大家都挺尴尬的，我就申请调离，来到这个远离是非和办公室政治的地方。”

“哎！”方一明一声长叹。面带愁容地望着葛洪山说:“你呀，这么多年了，都到了这个年龄了，我行我素，个性分明的性格还是没改！”

葛洪山“嘿嘿“一笑地说道:“改不了了，这一辈子就这样了。我今年也53了。在这里再待个六七年，也就混到退休了。没想到我俩一起大学毕业，一起分到县第一中学，到了最后退休的时候，我俩一起又到了这个地方。”

“是啊，我俩的命运息息相关。一起到同一个地方开始上班，要退休时，又在同一个地方退休。”

两个人在一起简单的续了旧，方一明就去整理他的宿舍。临走时，葛洪山交代道:“老方，今天晚上不回家，住宿舍。我要在食堂里为你接风。”

培训基地房屋宽阔，没有学校来基地拓展活动时，这里的十几个工作人员每人都有一间宿舍，想回家就回家，不想回家的时候，就在宿舍里住。

食堂开饭的时间是6:00。晚上吃饭时，一共有七八个人。食堂的菜都是清一色的天然绿色食品，都是附近的农民种的菜，肉是向附近农民买的一些腊肉，还有一只鸡。平时，食堂所需要的菜呀，附近的农民经常拿菜来这里卖。食堂基本上，不用到镇上去买菜。

食堂师傅做了八个菜加一个鸡汤。七八个人围着桌子就坐了下来，有人拿出来当地的黄酒清汁。每人都倒上一碗，唯独葛洪山没有。方一明好奇地盯着葛洪山说:“你怎么不喝呢？”

葛洪山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方一明，笑了笑说:“他们都知道我不喝酒，所以也习惯了不给我倒酒。”

“你戒酒了？什么时候戒的？”方一明诧异的盯着葛洪山的脸问道。

“就是那一年戒的！”

“来来来，吃菜，喝酒，我们欢迎方一明老师加入我们的队伍。”

葛洪山端起碗，夹了一大块茄子，招呼大家开始。按着，大家各端起酒杯，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一起讨论着好吃的饭菜，气氛热闹又轻松。

一顿饭吃的热热闹闹，轻轻松松，大家也都开开心心的酒足饭饱后，离开了食堂。有的回宿舍玩电脑，有的去活动室看电视。

葛洪山和方一明两个人是最后从食堂走出来的。葛洪山背着手走在前面，方一明走在后边。两个人都沉默地走着，似乎有很多话说，但谁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谁都不想先开口去说。

从食堂到宿舍楼，其实就五分钟的路程，可对方一明和葛洪山来说，今晚的路很长。因为沉默，因为尴尬，路格外漫长。

快要走到宿舍楼的时候，还是方一明打破了沉默。对葛洪山说:“洪山，今晚的月色挺好，我们一起走走吧。也算是乘凉吧。”

葛洪山抬起头来，望了望天空的月亮，又看了看四周，月色明亮，四周的景色，在月光的映照下朦朦胧胧。草丛里不知名的虫子，都在吱吱吱呀呀地唱着歌。

“好啊，今晚月色正好，我们一起赏月，一起乘凉。走，我带你到一个好地方去赏月乘凉，这里蚊子太多。”

葛洪山说完，就把方一明带到办公楼的顶楼，那里有一个通道，可以上到楼顶上。这是一个五楼的楼顶，视野比较开阔，周围的群山，都在隐隐绰绰中，皎洁的月亮就在头顶上，格外的明亮，徐徐的山风吹来，格外的清凉。

楼顶上有一个石桌，石桌周围有四个石櫈。方一明和葛洪山两个人对面而坐。

“没想到这里还有石桌石椅，看来你是经常到这里呀！”方一明刚一落坐就感叹的说。

“这个地方是我来后，修建楼顶时，顺便留了梯口，又放了石桌石椅。好多人来这里后，都喜欢来这里看风景，白天你来这里，就可以看到很远的风景。”葛洪山向方一明得意地介绍道。

“洪山，晚上吃饭时，你说你戒酒是在那一年，是真的吗？”落座不久，方一明就直入正题。

“你还是不相信我！我在你心里，真的就那么不自律吗？”葛洪山有点恼火地盯着方一明说道。

方一明嘴巴嗫嚅了半天，终究没有说话来。葛洪山从兜里掏出烟，递给方一明，方一明示意不要。

葛洪山自顾自地把烟叼在嘴上，又拿出火机点燃香烟后，狠狠地抽了一口，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眼睛望着远处的夜色天空，沉默不语。

方一明见葛洪山不说话。自己也不再说话，眼睛也望向远处沉寂的山色中。举目向右方远处眺望，依稀能看到点点的星光，那是农户家的灯火。

夜色朦胧，清晖明月，山风习习，两个人的眼光都看向远方，都在沉思，回忆。

六年前，方一明还是第一中学校长，葛洪山是副校长，主管教学工作。葛洪山虽然性格分明，不拘一格，但在教学方面，工作成绩没话说的，跟学生之间的关系也处理的非常好。他有一个缺点，就是他嗜酒如命，经常喝的醉醺醺的。

就在六年前那一天中午，他又喝醉了酒。下午第一节课，去给学生们上课的时候，上课醉酒了，竟然一头栽在讲桌下面。被两个学生架着送回办公室。

恰好，被校长方一明正陪着教育局领导在检查工作时，给撞上了。方一明作为葛洪山的同学，又作为校长，没办法包庇。只好把他副校长的职务撤了，从此也不让他教书了，让他去负责学校后勤工作，主要管学生住宿和食堂工作。

以葛洪山的性子，不当副校长可以，但不让他去教书，这对葛洪山来说，是受不了的。葛洪山喜欢教学，喜欢和学生们打成一片。所以，他虽然当了副校长，但仍然担负着教学工作。

处罚下来之后，葛洪山找到方一明，求了好多次情:“可以不当校长，但是一定要回到教学岗位上。而且发誓从此戒酒。“

可方一明就是不相信，也不同意。

一年多后，葛洪山见自己仍然无法回到教学岗位上，看着教学工作不能上岗，心里痒痒，又十分难受。于是就向上级单位申请调离学校这个单位。上级单位同意他调离学校，但并没有把他分到其他学校教学，而是调到了教研室。

在教研室工作了三年，葛洪山还是没有找到教学时的工作热情和动力。混了三年后，他再次申请调动工作，这一次就直接到了这个远在郊区的拓展基地。

当年，葛洪山和方一明两人是大学同学，一同到这个学校里教书。后来，两人既是同学，又是同事，上下级关系，也是朋友关系，以前无话不说，相谈甚欢。方一明当上校长后，竭力向上级单位举荐了葛洪山当副校长。葛洪山当上副校长后，也没给他丢脸，在教学上还是很有一套，那几年学校的成绩一直很不错。

让葛洪山没想到的是，自己当上副校长，举荐他的人是方一明，最后撤他职的也是方一明。撤掉副校长的职务是小事，关键是不让他教学，不让他上讲台，对他来说就是一种极大的羞辱。多次找方一明求情未果后，葛洪山一气之下调离了第一中校，从此跟方一明断绝了关系和来往。

两人几年未见，也不知彼此详情。却没想到在半个月前，葛洪山收到了上级通知，说方一明要调到这里上班，他才知道了方一明的状况。打听到方一明被免职的原因，还被调来此处上班后。葛洪山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想了很多很多。

如果说，从前对方一明有抱怨，有怨恨的话。那么此时可能心情好受了许多。经过一个星期的思来想去。葛洪山终于明白了方一明作为他的上级领导时的决定和为难。方一明的过错，是因为对下属管理不好导致的过失，被他的上级领导免去了职务，调离了岗位。当年自己犯了错，又被教育局领导逮个正着。如果方一明当时不处罚自己，那会不会就被教育局领导免职了呢？

葛洪山想明白了当年方一明为什么绝决地处罚他，因为如果方一明不那样处罚他，也可能因为他的过错，会让方一明工作和职务陷入被动局面。

作为领导，不能姑息自己的手下人犯错误。现在葛洪山当了培训基地的一把手，他反过来想，如果他的手下人偷窃这里的物资，或者干一些以公谋私的事。自己会如何去做？他想，自己肯定也会重罚这个职工。

看到方一明如今因为下属职工犯错而导致职务被丢，同时因为自己现在也在一把手的位子上。葛洪山理解了方一明作为领导当年对自己的处罚决定。

当理解了，释怀了。他对方一明就没有抱怨了，而更多的升起同学之情，朋友之情。所以，方一明要来报到时，葛洪山原本准备到大门口迎接他的，没想到方一明提前到了。

葛洪山一边抽着烟，向空中吐着烟圈，一边在回忆着往事。突然听到方一明说:“你还恨我吗？”

葛洪山收回眼神，看着对面的方一明说:“以前怨恨过，现在事过境迁，加上年龄也五十多岁了，没有那个争强好胜的心了，心思也变得平淡和平静了，无怨无恨了！”

“你知道吧，你当时醉倒在讲台上，被学生扶到办公室，正好被教育局的领导和我一起看到。我当时如果不处罚你，我给教育局领导没一个交代。教育局领导当时在我办公室大发雷霆，你作为一个老师，又作为一个副校长。你的行为严重有损教师的形象，作为教师，要为人师表。

可你，跟学生立下了什么样的形象，你居然觉得你自己委屈。所以我撤了你副校长的职务，从此不让你再上讲台。你气愤不过，离开学校，和我断决关系。我一直没有给你过多解释。今天你在这个基地里当一把手领导，我现在到你的手下工作，如果我在你手下营私舞弊，你会包庇我吗？”方一明盯着葛洪山问道。

葛洪山看向方一明的眼睛说道:“不会。我理解了，作为单位一把手的重任，不仅要管好自己，更要管好自己手下的人。心慈手软，一味地讲人情。可能管不好一个单位。”

“那就好！今后我在你手下工作，我绝对不会给你抖烂子，规规矩矩工作，不给你添麻烦。”

“基地的副主任5月份己经退休了。教育局让我推荐一个合适的副主任，我一直没有推荐。现在你来了，过一个月我就向教育局推荐你当副主任吧，我们两个人就把这个基地的工作搞好，为教育工作做好后勤服务和保障吧。”

“对我来说，当不当领导已经不重要了。我们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再有几年就都退休了。安安静静的工作几年就好。”

“是啊，我们年龄已大，教育的重任就交给那些年轻人吧，我们就做好目前力所能及的工作就好。”

“今晚的月亮真好！”

“今晚的月亮也真亮！”

如水的月光，撒在两人的身上，两人坐在月光下，夜色中，葛洪山烟上的红火点，忽明忽暗。方一明双手支着下巴，望着葛洪山。两人冰释前嫌，也都打开了话夹子，从大学时光聊起，到初到一中学校上班的时光，以及两人经历的人生三十年，走过的点点滴滴。

不知不觉，夜己深了，满天繁星吟游，秋深露重，两人都感到了阵阵凉意，才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肩并肩向楼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