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骗记（之五）

受骗记（之五）

---

回顾大半生，一来到这个人世间，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被一块红布蒙着长大，就与蒙骗欺诈结下了不解之缘。谁个不在骗与被骗之中度过一生，活个明白成为大多数国人永远不可企及的终极目标。因此，上了一定年龄的人，常常被骂作“老糊涂”，其实，追溯年复一年的过往，哪里是老了才糊涂的，根本就是：一降临人世就被糊涂着呢。没有最糊涂，只有更糊涂，直至欣欣然于“难得糊涂”。

经十月怀胎呱呱坠地，襁褓哺乳，七坐八爬九长牙，牙牙学语，略懂人事之后，每个孩子都怀揣着无穷无尽的好奇心，免不了会追问被唤作“猫儿”“狗儿”的自己自何而来，然而，父母大人会骗孩子说：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或者说：从百货公司买来的。我记得，我的母亲告诉我，说是：赶场从街上捡来的。或许，有些人稀里糊涂活了一辈子，咽下最后一口气，也还没弄明白自己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再大点，被牵着牛鼻子关进学堂，人生识字糊涂始。第一课“毛主席万岁”，竟然在凭借高粱杆做的数数棍数不到一万的时候，就相信了万岁。到念初中，那一年毛主席逝世，举国哀悼，我也跟着老师同学们默哀，献花，兜圈子，心里嘀咕着：不是说好“万岁”的都嘛，怎么就不讲信用呢。但我哪敢童言无忌。自那时候起，便明白这世界只能相信，不能质疑。

后来读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装》，就知道小孩子都是傻乎乎的较真，缺心眼，少一根弦，长大成人才能聪明，而越是聪明，就越是装傻。但那是西方小孩，而我们东方小孩早在那些不想上床睡觉的时刻，就被“麻老虎”和“狼外婆”吓得躲进了被窝，捂住了脑袋，大气都不敢出，见了皇帝单知道浑身筛糠，五体投地，山呼万岁。

读高中时，长于文科，却也苦恼于此。因为政治学科学得好，常被老师叫去改卷子，也常常逮住机会请教释惑，被老师批评为喜欢钻牛角尖。老师声色俱厉训诫道：不要问那么多为什么，只需要记住就行了。于是，脑子里拼命记住那些貌似有理、似是而非的教条和谎言，只为应付考试。说着的是这样一套，做着的是那样一套，言在此而行在彼，自我审视，活脱脱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

进大学的第一次新生大会上，校长慷慨激昂地讲话，其他的都记不得了，只记得他宣布国家教育部的政策，说到毕业的条件，只要不及格不超过两门，即可，也就是说，允许有一门不及格。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我的高考英语只考了5分，等于什么都没学（当年高考规定，英语成绩只供参考，不计入总成绩）。高中英语老师就此还放了狠话，说：你随便怎么学都考不起，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听得这个，侥幸升学的我欢欣鼓舞，以为顺利毕业不愁问题，而且可以把弥补英语的时间用于读自己想读的书了。每遇英语课，都想方设法溜出来，去阅览室、图书室，自由自在地遨游书海。

但是，后来说变就变，教育部政策改为：每门功课必须及格，才准予毕业。记得当时系里有七八个我这样因为轻信而挂科的情况，相约买了礼品去拜望给我们补课的老师，一方面感谢他的额外付出，另一方面则是期望他补考时高抬贵手，还好，他真的放我们过了关。但我感到羞愧和耻辱。什么叫朝令夕改，什么叫朝三暮四，这就是。大学所学的那些东西，很多很多都化作了一片模糊的背景，但这个对我却是深入骨髓。

出身社会之后，亲身经历了更多的此种骗局，加之阅读让我明白了古已有之，可谓无时无刻不在骗局之中。我把这种毫无定性、出尔反尔的变态体制及其文化人格，戏称为“三分钟一小便，五分钟一大便”，屎尿失禁，离茅坑不远喽。

行骗或受骗，犹如哈姆雷特那个是生是死的抉择。情况常常是这样，地位越高，行骗越多，地位越低，受骗越多。你我升斗小民，为了不被骗或少被骗，不得不发扬“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的光荣而伟大的传统。说话吞吞吐吐，行为鬼鬼祟祟，活得战战兢兢……自上而下的设局，层层加码的构陷，一会儿阴谋，一会儿阳谋，一会儿阴阳合谋，再环顾四周左右，你骗我我骗你，言行举止大多做贼一样，就像传说中听不得鸡叫、见不得阳光的鬼市，魑魅魍魉，尔虞我诈，交易着果戈里笔下的“死魂灵”。

活着，活着，只是腔肠动物一般的活着。如果另外还有别的意义，那就是为了那份传宗接代繁衍生息的苟活祖业。为了活下去，真话不敢说一句，真事不敢做一件，真相不敢泄露一星半点，真情包裹着假意……哪里还有人活天地间，一丝一毫的为人之尊严？

---

附录：

《在人间 》- 王建房

作词：龙章建

作曲：Chris Medina

也许争不过天与地 也许低下头会哭泣

也许六月雪要飞进心里 会有柏林墙出不去

一生与苦难做邻居 伟大时光已夺走你什么

在人间有谁活着 不像是一场炼狱

我不哭我已经没有 尊严能放弃

当某天那些梦啊 溺死在人海里

别难过让他去 这首歌就当是葬礼

挂在脸孔上是面具 流言比刀箭还锋利

金钱的脚下又太多奴隶 人心有多深不见底

灵魂在逃亡无处去 现实像车轮我是只蚂蚁

在人间有谁活着 不像是一场炼狱

我不哭我已经没有 尊严能放弃

当某天那些梦啊 溺死在人海里

别难过让他去 这首歌就当是葬礼

也许争不过天与地 也许低下头会哭泣

也许六月雪要飞进心里 会有柏林墙出不去

一生与苦难做邻居 伟大时光已夺走你什么

谁能证明你在人间来过

---

受骗记（之五） 受骗记（之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