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让我说声我爱你(文艺)

作者: shashou | 来源:发表于2018-05-12 10:45 被阅读216次

    1

    自由舰在路上颠簸,像船航行在海上。我闭着眼睛,头靠着车窗。不用看,车外面尘土飞扬,像日本鬼子进村。这是李叔的开车风格。李叔以前开面包车出过洋相:四个车轱辘开掉三个,方向盘也拔了出来。

    “河里流水蛤蟆叫,叫得大爷心里闹,抓了几只下酒了……”李叔自顾自的唱了起来。

    我心烦意乱,寻思这老家伙还真是乐观,都快吃不上饭了,还照样能唱出来。作为后生,我服了。

    “我的热情就像一把火,燃烧了整个沙漠哦,太阳见了我……”李叔开始嚎叫。

    我实在受不了了,睁开眼,哀求说:“叔,给我留条活路。”

    李叔笑了,一拍方向盘:“年轻人,不要灰心,日子还常着咧。”说完,李叔露出他的大黄牙对我笑。

    我说:“叔,这才第二天,我能活过今天吗?”

    李叔右手拍着我的肩膀,双眼定定地看着我说:“小同志啊,刚开始就受不了啊,叔都干了三十多年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莫灰心,莫气馁,年轻人,多像叔学习,能屈能伸,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李叔说得眉飞色舞,“21世纪什么最重要?人才最重要;什么样的人才最重要,复合型的人才最重要。你看,叔就是复合型的人才……”

    我打断说:“叔,看路。”

    “轰”得一声,自由舰钻进了猪圈。

    我们当时都蒙圈了。过了片刻,李叔喊:“还活着不?”

    我回答:“叔,还活着。”

    李叔推开车门,说:“那好,下车。”

    下了车,李叔左看右看,说:“我先把车倒出来。”

    李叔又迈上车,突突地几脚油门,自由舰倒了出来。

    猪圈塌了,一头母猪一声哀嚎,命丧黄泉。

    李叔摇下车窗说:“坏了,猪圈里怎么还有猪啊。”

    我说:“叔,猪圈里要是出来牛,还能叫猪圈吗?”

    李叔一拍脑门,恍然大悟说:“本来是民事纠纷,这下上升到刑事案件上去了,快,上车,准备逃。”

    我刚上车,还没来得及跑。村子里蹿出三四十个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拿菜刀的,有拿锄头的,有拿铁锨的,还有拿铁棍的。他们都双目瞪圆,把车围得水泄不通。

    李叔叹了口气说:“看了没有,今天我们遇到大麻烦了。”

    我说:“叔,你怕了吗?”

    李叔不屑地说:“怕?开玩笑!要是我跟你这岁数,早他妈冲出去把他们一顿海扁,还敢跟我玩楞。”

    我说:“叔,俗话说的好,好汉不吃眼前亏。”

    李叔说:“正有此意,英雄所见略同。”

    我们下车,把双手举过头顶,怂了。

    最后,我们烧了纸,以告慰母猪的在天之灵;并赔了二千块钱,了事。

    2

    “叔,车盖子卷了,还修不?”

    “修个屁。”

    李叔有点气愤。我也没有再搭话。

    李叔突然大喊:“老子在何坊镇,何时受过这种屈辱!”

    我说:“叔,消消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是啥村啊,我咋感觉比土匪还猛。”

    “冤大头村,何坊出了名的。”

    我一阵苦笑,没有说话。其实,李叔也不容易。每天风里来雨里去,图啥啊。还不是图多挣点钱,过点安生日子。去年李叔的儿子长了癌症去世,欠了一屁股债。我知道他心里是苦的。他不说默默扛下,把微笑留给这个世界。

    我说:“叔,这两千块钱算我的。”

    李叔说:“你都还是实习期,没几个钱。猪圈是我撞的,当然是我赔。”

    我继续说:“叔,我这里有。”

    李叔生气说:“我说了不用,就是不用!”

    看李叔真的生气了,我小声说:“叔,要不这样,等咱们收了不良贷款,先补上这两千,咱这也是为公事。”

    李叔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车停住了。四月的阳光照下来,世界一片绿油油的。春光无限好。只是斯人正悲伤。

    李叔走下车,望着哗哗流淌的黄河水说:“小时候,军呢经常在这里玩。”

    军呢是李叔儿子的小名,悲伤在蔓延,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看着天空,看着绿油油的田野,陷入沉默。

    “我多么希望用我的命去换军呢的命,老天爷,为什么不能做个交换?”李叔眼含热泪。

    我看到的是一个父亲对逝去儿子的无限眷恋。

    “军呢,经常一个人在这里摸鱼,这小子总是瞒着我,他回家,我看到衣裳湿了,我就打他,军呢就哭,唉,老天爷,都是我的错,那时我多陪陪儿子该多好啊,从小到大,我没赔他摸过一条鱼,我毁得肠子都青了……”

    “军呢,喜欢摸鱼,却不喜欢吃鱼,这真是奇怪了啊。从小上蹿下跳,活泼好动极了。有一次,军呢七岁的时候,吃鱼让鱼刺卡住了喉咙,喝醋吃馍馍都不管事,去了医院,用镊子取了出来,嘿,你别说,这小子没滴过一滴泪,”说到动情处,李叔嘴角微笑,眼放绿光,“军呢啊,这点最随我……”

    “军呢,上了初中,又跟人打仗,又跟女孩子谈恋爱,我没少打了他,这小子从来没有跟我认错,嘴太倔,嘿,这点也随我……”

    “军呢,好不容易考上了高中,在学校又是跟人打架,又是追女孩子,这家伙啊聪明,一点就通,多好的脑袋瓜,他上了高中,我就不打他了,孩子大了,不能总打了,孩子有一天说,爸爸,我跟你商量个事儿,我不上学了,我要出去打工。你说,我这混蛋爸爸,居然也同意了。儿子啊就是我心里的蛔虫……”

    “军呢查出淋巴癌的时候,就是晚期了。我哭成了泪人,军呢反过来劝我,说,爸爸,你别难过,人早晚都是死,我这是早点下车罢了。这小子,居然这么洒脱,乐观,嘿,你别说,这一点也随我……”

    “军呢啊军呢,你咋那么狠心呢?我还想等着你给我养老呢?你这小子居然跑到我前头了,行啊,你这小兔崽子让我逮到你看我怎么收拾你……嘿,别说……”

    自从军呢离开他后,李叔就受不了精神刺激,只要一受刺激,他逢人便说儿子的种种过往。他很爱他的儿子,但又对他的成长心存愧疚。军呢是他痛苦的根源。

    “叔,我就是军呢。”

    “是吗?你是军呢,我儿子?”

    “是的,爸爸。”

    “好,好,我的好儿子。”

    3

    “娘,我爹呢?”

    我娘脸色不是很好,多年来的操劳,皱纹横生。“你爹?……出去了……”

    我把书包和背上厚厚的被子甩地上,说:“娘,你咋了,生病了吗?我以为我爹去县城接我呢,等了半天,我爹没去,我自己都背了回来,可累死我了。”

    我娘像想起什么似的说:“考完了吗?实呢。”我的小名叫小实,但我们这边的风俗就是这样,总是在小名后面加个“呢”,像是一个爱称。

    我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娘,高考完了,可以好好玩玩了。”

    我娘的神情满是疲惫,她的目光略显呆滞,说话也如鲠在喉。

    我说:“娘,你没睡好觉吗?”

    我娘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满是无奈。

    我的心咯噔一下,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娘,我爹到底去哪了?”

    我娘双眼流泪:“实呢……不能再眶你了……”

    我跑过去,哭了:“娘,我爹咋了?”

    “你爹……上个月让车撞了……去了……你要高考……”

    晴天霹雳,我嚎啕大哭:“娘,这不是真的……我爹还等着我出人头地呢……说好了的,要看我考上大学……”我搂着我娘,任泪水决堤。

    “娘,我爹的坟在哪儿?”我双手摸干眼泪。

    我娘举起沉重的被生活磨茧的手,望着远方。

    顺着我娘手指的方向,我一面嚎啕大哭,一面拼命奔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使劲跑,加速跑。就像小时候,“实呢,你这个婊子养的,老是逃学,看我不逮着你,扒了你的皮。”

    初中我没考上高中,“实呢,咱还是接着复读,咱又不比别人笨,人家能上的,咱也能上。”

    “爹,咱家没有钱,我出去打工吧。”

    “实呢,你长大了后,成了家,也愿意像你爹这样吗,人家笑话咱,咱不怕。把腰杆挺直走路,我不能再让我儿子过我这样的日子。”

    “爹,那我回去复读。”

    高二那年,家里没钱拿学费。我说:“爹,我不上了,上也考不上大学。”

    我爹瞪我,说:“实呢,家里的事儿你不用管,安心上你的学,不上学有什么出息,你爷爷去世的早,我十岁的时候,你爷爷就走了,都是你奶奶把我拉扯大。我们家祖祖辈辈上没出过大学生,你不能给你爹丢人!咱老苏家就指着你出人头地呢,实呢!”

    为了挣钱,我爹去了镇上的水泥厂搬卸水泥。一吨一块钱,父亲扛了下来。生活的重担把父亲的腰折弯,他的头发在那一年变得雪白。我哭了,我发誓:我要出人头地!我要给我爹脸上贴光!我要让老苏家出一个大学生!

    高三那年的冬天,西伯利亚的寒流特别猖狂。一天上午,我爹骑着自行车走了五十多里路来到学校,找到我。我正在上课。下课后,我走出校门。我爹说:“走,实呢,给你买件毛衣。”

    我们父子俩走着。寒风刺骨,我爹刻意走在前面,为我挡风。我们去了商场,但里面的毛衣太贵,最便宜的都一百多。

    我们逛了好多家,最后在一个路边摊上买了一件毛衣,原件八十,打价打到五十。我爹让我穿上,很暖,寒流被挡在外面。

    我爹送我回学校。到了校门口,我爹说:“实呢,这里还有二十块,你都拿着。别难为着自己。”

    我说:“爹,我这里还有饭钱。”

    “拿着,装好了,好好上学,别误了学业。”

    我爹把钱塞到我口袋。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冬天我爹没舍得买煤,没舍得买菜,吃得是馍馍就咸菜,穿得是补了又补的衣裳,因为全家就剩下了这七十块钱。

    大学录取通知书在那个夏天穿透层层的雨幕,递到我面前。我考了全校第一。我拿着那张改变我命运的纸抱头痛哭。

    我坐在坟头,一个人说:

    “爹,儿子大学毕业了,回来了,这回我不会走远了,我会守你一辈子,就像你守护我那样。”

    “爹,实呢,长大了,我会照顾好我娘,你可以放心了。我会定期来看你,你也不会孤单。”

    “爹,我在镇上的银行上班了,不好也不算坏,我会好好工作,不给咱老苏家丢人。我要是偷懒,你可以再来逮着我打,这次我不跑了,爹,我等你。”

    “爹,想想也好笑,咱们父子俩真没有多长时间,坐下来好好聊聊。你羞于说话,我也不善言谈。我们父子俩还真的没有像现在这样好好拉拉,家里很好,我娘身体也好,你放一万个心,我会像你照顾我奶奶那样照顾我娘。”

    “爹,我有喜欢的姑娘了,我会努力追她,她很漂亮,不知道她喜不喜欢我。但我不会放弃,爹,我答应你,我不会让你跟我娘等太久,很快,我就不是一个人了,我会成家的。爹,我懂,成家立业才叫男人……”

    4

    大学毕业后,通过层层的把关考试,我考到了县里的一家银行上班。这在我们村是件大事儿,因为我是第一个在银行上班的。我娘很高兴,她如释重负。她这些年所遭受的嘲讽、白眼和生活的种种苦难,终于有了回报。

    上岗前的一次集中培训,我看到邻桌的一个女孩,气质脱俗,清新飘逸。我完全被这个女孩迷倒了。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体验,又紧张又兴奋。

    下课后,我主动过去搭讪。这么近距离的看着她,我的心扑通扑通跳。难道这就是爱情来临时的感觉吗?

    我结结巴巴的说:“你好……我叫……苏实……”

    她先是惊讶,过后莞尔一笑说:“苏轼?跟大文豪一个名字?”

    我尴尬地说:“同音不同字,果实的实。”

    她噗嗤的笑了,明眸皓齿:“你好,我叫依萌。杨柳依依的依,萌芽的萌。”

    我高兴得语无伦次,也可以说是六神无主。这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体验,在上学的时候,我从来没有主动跟任何一个女孩子谈过天。那时,我只知道读书,为了父亲的鞭策,为了母亲的殷盼。

    培训完后,我被分配在三保支行,依萌分在里庄支行。那时我的脑子里全是依萌,完全没有心思学业务。三保和里庄隔着四十多里路,我没有交通工具无法见到依萌,心里很空,而且着急。

    发了第一个月的工资,我花了三百块钱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车。我很兴奋,当天下午下班我就骑到了里庄。在楼下,我大喊:“依萌,依萌,在吗?”

    过了一会儿,三楼的一扇窗户,开了,“谁啊?”依萌的长头发在风中飘扬,“苏实,你怎么来了?”

    我抬着头,鼓起勇气说:“我来看看你。”

    “你身上怎么那么多土啊?”

    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摩托车不怎么会骑,总是倒。对了,你吃饭了吗?我请你吃饭去。”

    “我吃了。你还有事吗?”

    我撒了一个谎说:“我想跟你请教一个业务。”

    “业务?”依萌噗嗤一笑,“我刚上班啥也不懂,你还是明天上班问老同事吧。我还有事,改天再聊。”

    “别啊……还有……”窗户关上了,我心里很失落。

    一连数十天,我天天去见依萌。依萌总是找理由推脱,我不知道哪里做得不对。原来恋爱比我想象中的要难。

    秋风萧瑟的一天下午,我向往常一样骑摩托去里庄。在路上,两辆轿车把我别住。我停下摩托,很是愤怒。对方下来,七八个青年把我围住。

    我心里一颤,有点害怕,但我想起了我爹的话,“实呢,挺直腰杆做人。”

    我说:“你们这是怎么开车的!”

    其中的一个青年,摘下墨镜,挂在衬衫的口袋上,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土说:“就他妈是你小子,敢泡我的女人。”

    我说:“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龙哥,没错,就是这家伙成天去骚扰嫂子。我跟了他两天了。”一个愣头混混说。

    我说:“你们认错人了,我还要回家。”

    “依萌,也是你这种乡巴佬碰的?你他妈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你那副操蛋样。”墨镜男颐指气使的说。

    我说:“依萌,现在没有男朋友,我是自由追求?”

    “哎呦,我操,就你这熊样能配得上依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们都哈哈大笑。

    我说:“这事儿你说了不算,依萌说了算。”

    “我看上眼的,这女人就是我的,我他妈说的不算谁说了算?兄弟们,给我打,狠狠打,教他做人……”

    5

    “叔,咱成天起五经,能找到人不?”

    李叔说:“放心,总会有漏网之鱼的。”

    我打了一个哈欠,说:“叔,我再眯一会儿,到了你叫我。”我靠着车窗,闭上了眼睛。说实话,每天不到六点就起来,清收不良贷款。我还真吃不消。李叔的劲头依然很足,不得不服,姜还是老的辣。其实,李叔已经是退休的人了,为了挣钱,自愿回来清收不良贷款。因为这个活儿,没有人愿意干,除了你犯了错误,像我。这些贷款都是八九十年代的陈旧贷款,金额一百到三十万不等,贷款人也是各式各样,清收难度极大。

    “穷山恶水出刁民,刁民刁难屌贷款。”李叔用京剧腔调喊。

    我闭着眼睛,说:“精辟。”说完,我竖起大拇指。

    车嘎吱一声,停住。我霍地睁开眼睛。“叔,咱停车稳点行不?”

    李叔说:“你这混小子,开车的不嫌累,坐车的净毛病。到了。”

    “这是哪儿?”

    “李大官村,看了没有,前面那个门就是。”我顺着李叔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大铁门,高院墙,水泥砖瓦房。

    我说:“叔,你不能再耍我了?”

    我笑,李叔也笑,“对天发誓,不能再发生,上次那是一个意外。”

    那是第一次跟李叔出来清收贷款,到了一个村,李叔指着前面的门说:“这个就是。”我看了一眼贷款金额才1500块,这么点钱,住的砖瓦房,不会这点钱没有。我说:“叔,利息怎么算。”

    李叔说:“你看着算,你先进,我随后就到。”

    我说:“好嘞,你就瞧好吧,这点钱我进去他得乖乖的拿。”

    门虚掩着,我一推就开了。进了院,我喊:“有人在家吗?”

    从屋里走出来一个中年妇女,说:“谁啊?找谁?”

    我看了一眼手中的贷款资料,说:“这是王强国家吗?”

    “是啊,你是哪的?”妇女问。

    我说:“我是镇上银行的,王强国还有一笔贷款未结清,金额1500,利息1000。”

    “啥?多少钱?”那妇女大惊,提高了嗓门。

    我说:“白纸黑字都在,做不了假,欠债总要还,关键是贷款不还,征信上有不良记录,你买房子买车都受影响。”

    那妇女说:“拿过来,我看看真假,要是骗人怎么办?”

    我笑着把资料递给她说:“不能啊,大姐,我不是骗子。”

    那妇女没看资料,而是直接撕掉了。

    我大喊:“大姐,你这是干啥?你这是违法的,毁损资料是要吃官司的……”

    那妇女冲着里屋大叫:“王强国,我操你妈的,你咋还不出来?”

    屋门开了,露出一个光头,光头下面露出一个狗头,汪。我一下子明白了,原来是跟狗睡得啊。

    那男的凶神恶煞的说:“哪个银行的?”

    我说:“镇上银行的。”

    “我他妈的什么时候的贷款?”

    我说:“96年办理的。”

    “没有的事,滚吧。”

    我说:“你说话客气点,我是来跟你要钱的。”

    他轻蔑的笑:“要钱的现在就是孙子,上!”光头把屋门打开,狼狗蹿了出来。

    我拔腿就跑,跑到门时,我大喊:“叔,开车,有狗。”

    李叔噌的一脚油门,自由舰披荆斩棘。我大叫:“叔,我还没上车呢!停车!”

    自由舰在前面跑,我拼命的撵,狼狗在我腚后一个劲儿的叫唤。在我体力不支的时候,我寻思完了完了,这哪是来要贷款,这是他妈的在玩命啊。幸好,我看到前面有块空场,旁边是一个池塘。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我眼睛一亮。就在狼狗要撵上我的时候,我奋力一跃,然后“噗通”一声,我跳进了池塘里。狼狗在岸上,气得转圈。我笑了,对着狗招手,来啊来啊。只听见“哐当”一声,我循声望去,自由舰钻进了棉花垛。李叔啊李叔,你这是自作孽不可活。

    我大喊:“叔,还活着不?”

    李叔大叫:“军呢,你狗兔崽子跑什么?逮着你,我又不打你,你是我亲儿子,我怎么下得了手呢……”

    我知道,李叔犯病了。

    “爸爸,我不跑了。”

    “好,好,我的好儿子。”

    6

    2月14日,情人节。我请了半天假。寒风刺骨。西伯利亚的寒潮毫无退去之意。我骑着摩托车进城,耳朵冻得生疼,到了县城的时候,我脚不敢下车,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成了雕塑。

    去了超市,喝了杯奶茶。在三楼的躺椅上我睡了一觉。我看了下手机是三点钟。我想我该走了。在超市一楼的花店,我买了一束玫瑰。在饰品店,我买了一件可爱的熊娃娃,女孩子不都是喜欢这个吗?

    我把玫瑰揣进怀里,把熊娃娃系在后座上。经过一家摩托店的时候,我买了一个头盔。这样我的耳朵就不怕冻了。六十多里路,我一直跟寒风搏斗。手麻,浑身哆嗦,膝盖疼。天晓得我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到里庄的时候,正是五点钟,刚下班不久。

    我把摩托停好,头盔支在车把上。我看了一眼玫瑰,还好,没有损坏,接着把熊娃娃解下来,抱在怀里。就这样,左手拿着玫瑰,右手抱着娃娃。我站在门口等。我希望依萌可以出来,我希望期待的爱情降临在我的身上。

    过了十多分钟,就在我的热情在一点一点褪去的时候,依萌从门口出来了。身材高挑,气质脱俗,迷人极了。在我们目光相遇的时候,她先是一惊,继而莞尔一笑。我以为她是在对我微笑,其实,我错了,从旁边轿车里,下来一个人,抱着一大束玫瑰。是墨镜男,他在对我鄙夷的笑。

    墨镜男说:“嗨,依萌,给你,情人节快乐!”

    依萌接过,害羞一笑:“谢谢。”

    我傻傻地站在那里。这时候我多么希望地面上会有条缝,好让我钻进去,一个人哭。

    墨镜男鄙视的笑:“我说你这傻子,你看看你的熊样,头发跟鸡窝似的,你买一根玫瑰糊弄谁?我这999朵玫瑰,代表的是爱你一万年。”

    我无法回答。只希望这一切快些结束。

    依萌转过身对我说:“苏实,对不起,我还有事。你回去吧。”

    墨镜男说:“你还抱个熊,整得跟狗熊似的,今晚上我跟依萌烛光晚餐,你也可以去,你这没爹的怂货。”墨镜男对我哈哈大笑。在他转身的时候,他对我做了一个手枪的手势,嘴里吐出一个字“啵”。他拉着依萌往车里去。

    我愤怒到极点,把玫瑰和熊娃娃全扔了,捡起路边的一块半头砖。冲过去,对着墨镜男的后脑勺拍了过去,我说出了我这辈子最后悔的话:“你这傻逼,这骚货都让我睡了,鉴定完了,就是破鞋一个,绿帽子给我带好了!”

    我看了一眼依萌,她的表情是惊讶,是不解,也是愤怒,她哭了。我送给她一个难以自已的奇怪的微笑。

    我跨上摩托车扬长而去,寒风把我的眼泪连成一场雨。好冷,再厚的衣服都不能让我感到温暖。

    7

    “李大官,李大官,在家不?”李叔在拍着铁门上的铁环。

    “谁啊?大清早的,睡个觉都睡不囫囵。”一个中年男子没有睡醒的声音。

    门开了,该男子蓬头垢面,上衣敞着怀,手里端着尿盆。

    “哟,老哥,你怎么来了?”

    李叔说:“李书记,我日你娘的端个尿盆,见面礼吗?”

    那男的一撇嘴,慌忙说:“啊呀,对不住老哥,习惯习惯。”说完,他把尿盆放到门后。

    “快,快,请进。”

    走进院,是西洋式的二层小楼,霍,气派。进了里屋,装修的也是豪华。

    李叔坐看右看,上瞧下顾,说:“李书记,整的跟皇宫似的,又贪了不少钱吧。”

    李书记在倒水,连忙摆手说:“做,做,都别客气。老哥,还是那么幽默。现在有本事的谁还当官?”

    李叔说:“小实,这是李书记,流氓头子,”接着把头转向李书记,“这是我们行的后备骨干,小实。”

    李书记伸出手说:“你好,欢迎欢迎。”

    我伸过去,握手说:“客气,客气。”

    李叔说:“嫂子呢?”

    李书记说:“弟妹回娘家了,这几天都是一人在家。来,来,喝水。”

    我端起杯子,呷了一口,茶水太滟。

    李叔说:“我们来,主要是为了向你了解一下,几笔贷款的情况。”

    李书记说:“老哥,不着急,先歇歇,喝点水,叙叙旧。”

    李叔说:“我们有正经好几年不见了,你小子当了官,发了。”

    李书记说:“唉,也是混口饭吃。还记得十年前,我找你办贷款的事不?”

    李叔笑了,陷入回忆:“好像是养鸡吧当时。”

    李书记说:“老哥,记性真好。”

    我们陷入沉默,喝水,倒水;倒水,喝水。李叔起身去了趟厕所,之后,李书记去洗了把脸,刷了刷牙。我端着杯子,听钟表走针的声音。

    李叔走进屋说:“一晃,都老了。”

    李书记拿毛巾擦了擦脸,说:“头发都白了,能不老吗?”

    李叔坐下,喝了口水,我端起茶壶,满上:“来说点正事。”

    李书记嘿嘿一笑,坐在对面说:“我先跟老哥你说点正事,今天中午必须留下吃饭,你不留下,就没有正事可谈。”

    李叔笑了说:“我来了,就没打算走。”

    李书记一拍巴掌:“老哥,正好我这里有下酒菜,大补。”

    李叔会心一笑,说:“先谈正事,你们村的李寡妇还在不?”

    李书记说:“早不在了,前几年说是在网上谈了个老头,风风光光的嫁出去了,还别说,现在这网就是好,破鞋都能成凤凰。”

    李叔说:“那就是找不到人了?”

    李书记说:“这里的屋都塌了,说是嫁到河南了。”

    李叔又说:“那你们村那个愣头青年呢,叫什么来着。”李叔把目光转向我。我连忙在脑海里想。

    李书记说:“李猛,他啊,现在杀了人,蹲监狱了。前两年不是高利贷吗?”

    李叔叹了口气,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说:“也找不到人了?”

    李书记点了点头,说:“可以这么说。”

    李叔像想起什么似的,说:“那你们村那个老头……李老头呢,我前几个月还找过他,他说卖了棒子(玉米)卖了麦子就把剩下的两千还清。”

    李书记说:“这个你指定找不到人了。”

    “咋了?”李叔不解,“去哪了?前两个月我刚见了。”

    李书记哈哈一笑:“上周被阎王收了。”

    李叔泄气了:“这……这……这么说,全见不到人了,我说,你这个书记这是咋干的?”

    李书记说:“老哥,你这都能怪我啊,我让他们做个良民,他们听吗?”

    李叔说:“你们村不大,王八事倒是不少。”

    李书记摆摆手说:“哎,老哥,说点正事,今中午给你准备了一个大补的菜,咱哥俩儿来两杯。”

    李叔问:“啥啊?还大补?”

    李书记站起身,抛个媚眼:“来,老哥,跟我来。”

    李书记走出屋,我们跟在后面。一个拐角的南屋,李书记开门,我听到了狗的呻吟。

    李书记说:“老哥,看,就是这个。”

    李叔说:“我去你的,老李,耍我是不?你他娘的弄个狂犬病的狗,药死我吗?去你大爷的。”

    李书记忙说:“老哥,你看你说的,我老李是那样的人嘛!这条狗我养了快十年了,前两天被一辆车撞了,腿全折了,要不是心疼,我早扔了。”

    李叔蹲下身,仔细瞧:“哟,还真是,腿全废了啊。”

    我站在一旁,看这条痛苦的呻吟的狗,生命将息。它的眼神是绝望,也是哀求。我说:“这要是吃了多可惜啊。”

    李书记说:“要不是老哥来,我哪能舍得啊。”

    李叔笑了,怀着一丝诡异:“看着这大腿,这肥肚,是道好菜。老李,你会杀?”

    李书记说:“会,这还不会?”

    李叔问:“怎么杀?”

    李书记说:“拿根棍子,冲着天灵盖那么一敲。”说完,李书记双手比划着。

    李叔问:“会炖?”

    李书记说:“会杀,就会炖!”

    李叔又问:“怎么炖?”

    李书记说:“切块,花椒大料爆炒,葱姜蒜,白糖,料酒,生抽,老抽,加点白醋,先大火,开锅,再纹丝小火,慢慢炖,哎呦喂,那个香啊,流口水啦,蘸着花椒,就着大蒜,我的亲娘,那滋味,吃了一口,那个香……”

    李叔竖起大拇指说:“行家!”接着转过头对着我,“实儿,带上资料咱们走。”

    我说:“资料都在车上,叔。”

    李叔说:“那咱走,老李,我先出去要个贷款。”

    李书记说:“老哥,你先忙,我给你慢慢炖,放心,我这也是大厨的手艺。”

    我跟着李叔往外走。走出门,听到了狗的一声哀嚎。接着,没了声息。

    李叔说:“走,溜一圈,两个小时回来,喝酒吃肉。”

    我说:“哦。”

    8

    我一个人坐在坟头,说:

    “爹,我挨了处分了,实习期也延长了一年,让我去清收不良贷款了,我打听了下,这活儿没人干,只有一个老李头一人干,这下就是两个人干了。”

    “爹,那里离家远了,不能天天回家了,我也跟我娘说了,我会一个月回来一次,爹,你放心好了,我会好好干的。”

    “爹,我被人欺负了,我想哭,我喜欢的女孩子被别人抢走了,墨镜男,欺人太甚,我拿砖头打了他,他告到了单位,他上面有人,放出话来,要好好整我,单位给了我一个大处分,可是,爹,我不后悔。我没做错什么。”我抱着坟头,嚎啕大哭。

    “爹,我心里难受,又没人可说。从小到大,都没几个朋友,我不招人喜欢,也不会说话。爹,那我就跟你说说。爹,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爱情的奇妙,那种感觉好难说,既是兴奋,也是压抑,我不会追女孩子,从来不会。我看到别人都一对一对的,我好羡慕。”

    “爹,我从小就羡慕,别人家的孩子被爹爹抱着,抱起来,一直举过头顶。我从来没有体会过那种温暖,还有我羡慕人家城里的孩子叫爸爸,我觉得爸爸好洋气啊,可是我从来没有叫过,我好想大声的叫你一声:爸爸爸,我想你,我爱你。”

    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去父亲的坟上,点柱香,烧些纸,以寄托我的思念。随着时间的流去,我越来越意识到父亲对我是多么的重要。

    “实呢,不管遇到什么事儿,都要挺直腰杆做人。”我一辈子忘不了父亲的教诲。

    爹,你的话实呢会铭记于心。

    9

    李叔喝酒是行家。在他年轻的时候,他是我们单位出了名的,白的啤的都行,号称千杯不醉。上了岁数之后,他又有了一个外号,叫不倒翁。在何坊镇是家喻户晓,但凡喝酒的没有不服的。

    我不会喝酒,可能体会不到那种快乐,对我来说,喝酒是件痛苦的差事。自从我跟着李叔清收贷款之后,白天我没有见过李叔喝酒。有让酒的,李叔一般会推辞。像今天这么敞开心扉的痛快喝,我是第一次见。

    李叔说:“老李,来,干。”

    李书记喝得晕头转向,说:“干就干。”

    他们一仰脖,接着哈哈大笑。

    我没有喝酒,也没有怎么吃狗肉。我心里有点膈应,吃不下。

    李叔喝了一杯又一杯,说实话,把我吓住了,这量确实大。我数了下喝了大约有七八杯了。李书记早躺在桌子上睡觉了。我说:“叔,咱不能再喝了,咱回家。”

    我拉起李叔往外走,李叔是一步一晃,没办法我也跟着他东倒西歪。天黑得猝不及防。我一看手机显示晚上八点了。

    我把李叔放到副驾驶座上,给他降了降座位。一躺下,李叔就打起了呼噜。

    我把车启动,车子突突的响了起来,摸索了半天,终于摁开了车灯的开关。光线照出很远,但被黑夜吞没。

    我摇了摇李叔:“叔,车咋开啊?”

    李叔纹丝不动,呼噜打得更响了。没办法,我一点一点的学吧。废了好大的劲儿,我才分清离合、油门和刹车。自由舰熄火熄了十多次,我终于摸出点门道。可能是有点骑摩托的基础,又过了十分钟之后车子走动了。我推到了二档上。

    我把油门踩到底,车子哼哼的响,我又推了一下档把子,到三档。车子跑得顺溜了。我得意的微笑,开车也没想象的那么难。

    开了半天,我就迷路了。广袤的黑夜吞没了我的视线。我半信半疑的在这条路上一直往前开,不是条条道路通罗马吗?

    “轰隆”一声,车子压到了坑里,车子熄火了。我拧了数次,打不起火来。李叔醒了,喊:“军呢,你兔崽子跑什么?”

    我下车,看了看车的情形。我泄气了,前脚和后脚都掉进坑里了。这里是片田野地。我完全迷失了方向。星空闪耀。大地寂静。幸福河里的水静悄悄。

    我坐在前车盖子上,车盖的伤口还没有愈合。灯光在变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无尽的黑夜。

    李叔也坐到了我的身边,搂着我:“军呢,爸爸可逮着你了。”

    我哭了。

    “军呢,我的宝贝儿子,哭什么,我的心肝,我的宝儿,爸爸逮着你也不舍得打你,咋会呢?你可是我的亲儿子。”

    “爸爸,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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