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无法掌控的人生

（自杀）无法掌控的人生

铁拳不是拳击高手的称呼，是个人名，他外公给起。

那是个秋日的清晨，太阳还没爬出山头，睡梦中的铁拳被住在隔壁院子的男人一大早制造出的乒乒乓乓的声音和夹杂着气恼咒骂的声音给吵醒了。

铁拳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了起来，趿拉着一双露脚指头的布鞋，扒开屋门又拉开院门，冲进了邻居家院子。因为跑得太快，来不急收脚，差点迎面撞上邻居家魁梧强壮的男主人万保。结果因为惯性没站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万保一大早起来捣鼓拖拉机，折腾了大半天车也大着，胸中的火气却被一点一点地撩起，憋了满肚子的火。看到莽莽撞撞的铁拳，便瞪起一双牛眼骂到：“你他妈的一大早着急去投胎啊！”

铁拳没理他的茬。从地上爬起来，两只手胡噜胡噜屁股后面的灰，眼睛紧盯着车，嘴里问道：“车咋了？”

万保没好气的又瞪他一眼说：“咋了，你会修？”

铁拳没有接话。走到拖拉机跟前，动动油门，捣鼓捣鼓发动机，又调了调皮带轮，把车摇把插进去，使了个巧劲，拖拉机像一头亢奋的雄狮，“嗵嗵嗵”的怒吼声打破了寂静的清晨。

万保那厌烦的脸色瞬间转变成惊喜之色，眼神满是称赞，“行啊，小子，没看出来还懂这个。”

铁拳腼腆一笑说：“懂一点。车要换机油了。”

那时候铁拳也就十六、七岁。因为好奇心和好胜心他跟着有拖拉机的车主揣摩学习了修理之道，一直没有机会实践。没想到这一会倒派上用场了，波澜不惊的表情下是难以抑制的兴奋激动。此后村里人家的拖拉机、小四轮，有问题了都会找铁拳给看看。铁拳从不打磕拌，只要不忙，随叫随到。

铁拳有这么个好手艺，在村里很有人缘。自然就有人家愿意把好姑娘说给他，刚满二十岁的铁拳第一次相亲就成功了。女孩子温婉娴静，铁拳红着脸点点头，心里十分满意。夫妻恩爱，小日子过得比蜜甜。一晃三年过去了媳妇还没怀上娃儿，铁拳就着急了。为什么着急呢？这话还得从他外公那辈说起。

铁拳外公当年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匪首。虽是徒匪却不骚扰百姓，只打劫那些有钱有势又无德性的权势恶霸。这样的江湖风云人物把他一腔的爱给了他一生唯一爱的女人。女人倾其一生只下一个女儿，却再没能生下一男半女。匪首爱妻爱女，在解放军端掉他老窝的时候，穿越枪林弹雨掩护妻女从街放军的眼皮子底下硬是逃了出来。隐性埋名，延路乞讨，最后落脚在一个有山有水的小村庄。

匪首的爱女长大成人后，没有留在父母身边，而是嫁到了别的村子。但女儿明白她走后父母再无亲人在身边，和自己男人商量后把自己生的第一儿子过继给了父亲。让孩子随父亲姓石，长大后给老石家撑起一片天。

这个男孩就是铁拳。他身上背负着家族延续的使命，成家后的铁拳就想赶紧生个孩子，不论男孩女孩，至少不能在他这边延续不下去。老石家人丁单薄，他想让外公将来含笑九泉，不留遗憾。

就在这个时候，铁拳出事了。

为了生孩子，两口子折腾了好几年。只要听人说哪儿的医院能治不孕，他们揣上钱就跑着去找。媳妇还晕车，坐一次长途汽车要晕吐大半天。几年下来，医院、小诊所、民间老中医，都访遍了，也吃了太多又苦又涩的药可还是怀不上。

媳妇越往医院跑越没信心了，再加上兜里的钱、外公外婆给的钱都花没了，心想抱养个弃婴算了，这些年实在是跑的太累了。铁拳一听生气了，“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千万不能放弃。”媳妇沉默了几秒又悄悄地撩起衣襟抹眼泪。铁拳看着媳妇心里特别不得劲，揣着心思去院子里修理自家的脱拉机。

大概五、六分钟后院子里就传出一阵惨叫声。那声音像是从骨头缝里发出来的，瘆人。媳妇连忙跑到院子里。只见铁拳蹲在脱拉机跟前浑身直哆嗦，左手像喷泉一样不停地往外喷血……媳妇吓的“啊”一声赶紧回屋里抓了几条洗脸毛巾回到铁拳身边，一把把毛巾摁在他冒血的手上。

铁拳额头不停地滚下冷汗珠子，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我手指头全断了，快去找个车带我去医院接手指头，快去！”

因为乡镇医疗水平有限，加上交通不方便，赶到省医院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他赖以生存的五根手指头一根都没有保住。整个左手就像一个被锯掉枝繁叶茂的树冠的木桩。看上去突兀、恐怖。铁拳的心突地就凉了一半，浑身软遢的就像跑了气的汽球，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精气神。

时间就像白驹过隙一晃又是三年，媳妇儿还是没能生个一男半女。在外公外婆的建议下从别的村子抱回个小丫头当亲生的抚养。铁拳很喜欢这个小丫头，媳妇更是当成了心尖尖般疼爱。表面上似乎这个小孩的到来给家庭带来了希望。可也是这个孩子的存在时刻证明着，他铁拳没有自己亲生的孩子。再看一眼光秃秃的左手，心里各种滋味纠缠，令他自卑又阴郁。

越自卑的人自尊心反而更强，也更容易心灵受挫。这种慢慢在心底滋生的自卑感时时刻刻折磨着铁拳。他日渐变的敏感、易怒、爆燥甚至暴力。最后这些不能正确排解的压力和情绪都被发泄到了媳妇身上。

夏末的一天中午，他刚从地里回来走进院门，远远的看到媳妇和一个男人在家里说话。脚步不由的加快了几分，迈进屋门看到男人是个从来没看到过的人，顿起“噌”地就蹿起了火苗，不问青红皂白，便口不择言地骂媳妇：“他妈的，你个不下蛋的母鸡还学会偷汉子了，看我不打死你个死婆娘！”

说着操起屋门后的黑黢黢的烧炕棍冲着媳妇扔了过去。陌生男人是来村里找人的，找不到，看到铁拳媳妇在家就进来打问一下。巧的是那家人去了地里还没回来，铁拳媳妇就让他喝杯水等一会。谁知道竟惹下这么大个祸事，吓的抱头鼠窜了。可怜的女人平白受冤，被铁拳手里的烧炕棍抽打的身体印下一条条血痕，触目惊心。

第二天中午，铁拳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下地去了。可他不知道更残酷的事实再等着他。

铁拳外婆手端绿豆汤，颤抖着嗓音，边劝外孙媳妇边把绿豆汤递到她嘴唇边上。说：“娃呀，张开嘴喝一口吧，活着比啥都强。外婆也是苦过来的人，你看我这把老骨头还活的有滋有味呢，你可不敢走歪路啊！”

女人紧紧地闭着眼睛和嘴巴。听了老太太的话，泪水悄然从眼角流了出来。老太太紧皱的眉头松开了，刚要把碗再送到孙媳妇嘴边，却发现孙媳妇的嘴角里流出了有味道的白色泡沫。老太太一惊，赶紧抱着孙媳妇大声喊叫：“娃呀，你是真不想活了，农药咋能喝到肚子里去，那是要死人的呀！”边骂边不由分说掰开孙媳妇的不断吐着白沫子的嘴，把绿豆汤往她嘴里灌。绿豆汤解毒，她希望能管用。

老太太的绝望悲哀的喊叫声，惊动了在门口树底下聊东家长西家短的一帮带孩子的女人。女人们手里拉着孩子，着急忙慌地往铁拳家院子里凑，嘴里还不忘问问人群，“真喝药了？”，“妈呀，真不要命了！”，“这女人不能生孩子就是可怜哎！”……七嘴八舌，乱七八糟，吵吵嚷嚷，就像一群聒燥的麻雀。

铁拳外婆跑出屋子，站在院子里抹一把眼泪，抖着身子，冲着院子里挤进来的女人、男人、孩子咆哮：“我家出人命了你们还围在这里看笑话，都给我出去帮忙。能叫车的叫车，能去地里找铁拳的找铁拳，能去学校给我接孙女的接孙女。别围着了，快走啊！”

这个徒匪抢回来的压寨夫人来到这个村子几十年了，从来都是温柔谦和的，总是话还没有说出口笑容先浮上脸颊。她不会像村里那些女人，出了事情只会哭哭啼啼自己先乱了镇脚，而是压下痛苦的情绪来处理已发生的悲剧。

人们纷纷走出院子，讨论着，小跑着，努力地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铁拳媳妇对自己失望了也对自个的男人失望了，她觉得摆在面前只有死一条路可以走。死了，那些不能生育带给她的屈辱就统统被她走了。抱养的女孩她知道，铁拳一定会把她照顾的很好。她不必牵挂。谁都不必再牵挂和在意了，所以喝了整整500毫升的农药。她没想着活下去，只想能痛快地死。死了，也就解脱了。

果真，她没能活过来，死在了医院的抢救室。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像是谁有满腹的委屈借机在嘤嘤哭泣。雨丝里加带着凄凉和悲伤，寒冷了每一个人的毛孔。秋天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到来了。

铁拳从此多了一个名号：死了老婆的秃拳。他那只铁拳再也不能肆无忌惮地在老婆那细弱的身体上挥武，她丢下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坐在炕沿上，抱着他和媳妇去北京看病时在天安门照的合影想啊想啊，想他第一次看到她就喜欢她。她像外婆爱笑，笑起来是真好看，像秋天里的响日葵。她不多言不多语，温柔似水，晚上总喜欢钻他怀里摸着他的耳垂才能安然入睡。她手真巧，每到冬天家里老人孩子都能穿上她亲手织的松软暖和的毛衣……

愧疚和自责爬满了他千疮百孔的心，他觉得应该去死的是他，是他啊！悔恨的泪水顺着他脸上纵横的沟坎滴落下来，落在怀里粉嫩粉嫩的小丫头身上。

小丫头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睁着惊恐的眼睛问铁拳：“爸爸，妈妈去哪儿了？你把妈妈藏哪儿了，我要妈妈给我缝沙包。丽丽的妈妈缝的沙包可漂亮了，我也想要。”

小孩子的世界不复杂。他们从小养育了她，他们就是这世上最亲的人。依恋、依赖、信任就像一条宽大又暖和的围巾，把小女孩紧紧裹了进去，她是幸福的。

铁拳摸摸女孩柔软的发丝说：“让太婆给你缝沙包吧，她缝的也好看。”

铁拳的外婆，那个七十多岁的老压寨夫人坐在坞丝灯下，仰着头，眯着眼一针一线地给小女孩缝花花绿绿的沙包。女孩双手托着下巴，眼巴巴地期待着，等待着。老太太缝针的当隙回头瞅一眼坐着旁边的小人儿，笑眯眯地说：“别急啊，丫头，太婆眼花了缝的慢。”

一老一少，一动一静。铁拳心里颤了又颤，他怎么能去死呢？他死了，外外公婆年事已高和小丫头怎么活？他算什么男人，身上的责任不要了吗？心爱的女人以死亡的方式来惩罚自己的过错，难道他还要再犯一次错？就算他去地下追随她，她也是不会原谅他的。他那些刻薄伤人的话像一把利剑深深地刺进了她心里最不能触碰的地方。她已伤心死了！

岁月如梭七年后的又一个秋天。外婆领回来个女人，模样像极了死去的妻子。外婆说，女人原来的男人病死了，留下三个孩子养不活，像找个可靠的男人组成个家，一起搭伙过日子，共同抚养孩子。外婆还说了，女人心善命却苦，铁拳要好好对人家，不然外婆是要和他拼命的。

铁拳懂外婆的心事。当初他对媳妇耍浑蛋的时候，外婆和外公住在另外一个院子里，媳妇不爱嚼舌根，两位老人是不知情的。出事后外公外婆非常自责懊悔，拉着他给媳妇的爹妈下跪赔罪，发誓给两老人养老送终。媳妇的爹妈不肯原谅他，他每次去看望俩老人都被关在门外，还要接受丈母娘一盆冷水浇头的待遇。

他狼狈不堪，心里却不怨恨。比起失去一个大闺女，闭门羹和一盆冷水真不算什么。

如今外公外婆年纪越来越大，年前外公还重病了一回。外婆边给外公掖被角边念叨：“老骨头活不了几天了，唉！”他能听到那声叹息里有无奈，有不舍，有悲凉。

他握着外婆那双枯干细瘦的双手，笑着说：“不要担心，英雄外公不会那么容易倒下的。”

外婆笑了。笑中还有点点莹光。目光拉的绵长悠远，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年代。英气逼人的匪首把她从小屋里抱出来，送上烈马自己紧跟着也跨上烈马在尘土飞扬中奔向山中。很奇怪，她没有害怕，心却“嗵嗵嗵”地如小鹿乱撞。她已被那小屋里的老头子糟蹋的不成样子，活着像死了一样。那么这个抢走她的男人会给她什么样的日子？窝在马背上他的怀抱里，她偷偷瞄一眼他那清秀的面颊。再次奇怪，如此俊秀文静的青年怎会是个匪首？像个文弱书生。可这个书生不仅识文断字还舞枪骑马砍人――抢女人。不过这一生，他也就抢了她一个女人，生下一个女儿。他给了她一个女人想要的有爱有温暖的日子。她知足，他也知足。

外婆说：“日子是过给自己看的，不要活在过往中，人得往前看。”

铁拳和叫淑芬的女人正儿八经的过起了日子。半路夫妻多的是猜忌，少的是心贴心的信任。当村子里的人把铁拳不堪的过去传进淑芬耳朵里的时候，她本能地不再信任他。她躲避他的目光，抗拒他的爱抚，背着他偷偷藏钱，蓄谋着某一天离开他，让他没有伤害她一丝的机会。

当铁拳明白过来的时候，他存了几年的钱被席卷一空。像刮了一场大风，把几年的点滴刮的不留一点痕迹。他坐在空落落的屋子里“哈哈”狂笑，“报应！报应啊！”。

他又想到了死。躺再炕上，三天三夜水米不进。

外婆一个耳光子就抽了下来，“死崽子，我还没死你就想死？想死得我先死。去，找根绳来，我先给去阎王爷哪儿给你探探路。”

他捂着被抽疼的脸颊怔怔地望着外婆，傻了一般。外婆软了口气，眼睛含着泪，“丫头还没长大，你得把她养大呀。”

丫头快上高中了。她成绩一般却乖巧懂事，把家整理的井井有条，严然一付大人的模样。想到丫头，他心里疼了一下。是啊，我的小丫头已经没有妈妈了，再没有爸爸他得多伤心啊！如果半路夫妻的信任薄如蝉翼，那就不再留恋。生活中还有更值得去爱的人。比如外婆，比如乖巧的丫头。

八十四岁的外公病了一个冬天。立春那天突然从炕上爬起来，脸色红润，精神矍铄，嚷嚷着要吃红柿子。外婆心里一紧，这是回光返照啊！老头子怕是真的要走了，也罢，走的痛快利索也少遭罪。外婆踩着小脚颤颤巍巍地把木梯从墙脚挪到柿子架底下，又踩着木梯颤颤巍巍地爬了上去。抬眼望去，柿子架上盖上了一层薄薄白雪。薄纱似的白雪下是冻的硬的发亮的红柿子。

外婆挑了五六个又红又大的柿子，揣进系在腰上的围裙兜里，再踩着梯格一步一步退下来。下到地下小跑着喊老头子，甜柿子给你拿来了，快看看。跑到屋门口，抬脚迈进门槛时太着急了被门槛绊倒在地，头“嘭”地磕在了冷硬地面上。

外公像一只垂死挣扎的青蛙，突地跳下炕，扑倒在外婆跟前。外婆再也没有醒过来。那一夜，外公昏迷了，第二天清早便也走了。

铁拳披麻戴孝拖拖遢遢走在丧队前面，全身像被拔了筋骨抽了骨髓。亲人们都走了，这千疮百孔的日子还要怎么过下去？生活啊，真是一碗充满诱惑的毒汤，饱人欲望又灭人希望。

十年后的黎明，一声婴儿啼哭划破了黑夜长空。铁拳胡子拉碴的脸上，热泪溢满眼眶，嘴里喃喃自语：“添新人了！有希望了！”丫头给他黑暗的人生添上了希望的色彩。

铁拳也做了外公。手里牵着白白嫩嫩的小孙女，像是扬起了生活的帆，风一吹，起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