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九如巷丽影(三)

作者: F75 | 来源:发表于2015-10-14 22:31 被阅读447次
    右上角为三小姐张兆和

    我知道张家四姐妹,是从三小姐张兆和开始。而我知道张兆和,是从沈从文开始。

    三小姐兆和,是四姐妹中名气最大的,因为她当年轰动一时的爱情故事,因为她那个很会写情书的丈夫;三小姐兆和,也是四姐妹中婚姻最坎坷的,还是因为她那个有名的丈夫。

    1929年,18岁的张兆和在上海中国公学读书。张小姐出身名门,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学的是最洋气的英文专业,拿过学校运动会女子全能第一,文章好,人漂亮,每天收到的情书多得看不完。

    就在这一年,有个叫沈从文的文艺青年进入中国公学教书。在成为教员之前,这个年轻人在文坛已小有名气,校长胡适非常赏识他。张兆和出于好奇,跟着一大帮同学一起去围观这位作家的第一堂课。

    上课铃响了,年轻的老师慢吞吞走到讲台上,底下是黑压压一片学生,这位知名作家一下子傻了眼,十几分钟说不出一句话。好不容易开口了,因为紧张,10分钟就把课讲完了。讲完了怎么办呢,就这样大家相互大眼瞪小眼吗?他就只好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字:我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

    就这样,校花张兆和小姐第一次见到她未来的丈夫沈从文,就是在他如此大出洋相之时。

    见惯大世面的张小姐对这位呆子老师十分不以为然。但后来的事情证明,表面羞涩木讷的人,内心可能十分火热。

    果然,沈老师羞涩归羞涩,但这羞涩一点都没耽误他看美女。进学校不久,身为校花的张小姐就被他纳入法眼。张小姐这样活力四射的青春美少女,是十分符合骨子里野性十足的湘西汉子沈从文审美观的。

    确定目标之后,沈老师毫不含糊,他十分清楚自己的强项是写作,对心上人展开情书攻势。奈何名门之秀大世面早已见惯,这点小情书在张小姐那里根本算不得什么。张小姐给所有写情书来的小青年都安上了“青蛙一号”、“青蛙二号”之类的编号,而给沈老师的编号估计排名很靠后。

    摆明了是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故事,但癞蛤蟆的特点就是脸皮厚。情书写了不知多少,佳人不见丝毫动摇,沈从文表现出来一个文艺青年常有的反应——寻死觅活。

    他在一封情书里写道,如果张小姐不接受他的爱,那么他可能活不下去了,要凋零了。

    张小姐怕闹出人命,急忙跑去校长室找校长投诉。张小姐不知道的是,这校长胡适,跟沈老师穿的是一条裤子,哥俩好,兄弟要追妹子,能不帮忙吗?你还找他投诉,算是找对人了。

    胡校长笑眯眯地听完张小姐的控诉,又看了沈老师写的肉麻情书,说了一句:他非常顽固地爱你。

    张小姐惊呆了,校长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她立刻反驳道:可我顽固地不爱他!

    胡校长何等人也,风流才子,这样的事情他再明白不过了——他根本不管张小姐回答了什么,继续说:我也是安徽人,我去跟你爸爸说说,做个媒吧。

    张小姐当时心里几乎是崩溃的——她终于明白校长跟老师是一伙儿的,自己是送羊入虎口了。于是逃也似地跑出了校长室。

    1930年沈老师终于离开中国公学,去了青岛教书,但张小姐还是源源不断地收到他寄来的情书,摆明了一副死缠烂打的架势。写到1932年,张小姐毕了业回了苏州。

    住在苏州的张小姐有天一大早就去了图书馆看书。下午刚回到家,就被二姐劈头盖脸骂了一句:你假装用功,明明晓得他今天要来,你跑去图书馆!

    张小姐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原来这个“他”,指的就是沈从文沈老师。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上午,文艺青年沈从文抱着一大堆西方文学名著——那是另一个文艺青年巴金给他出的主意,让他买书送给张小姐——敲了张家的大宅门。可三小姐不在家,二姐允和出来看了看,看太阳那么大,叫他进来坐坐,等三小姐回来。估计沈从文本来就紧张,一听说三小姐不在家,愣愣地说了一句,“我走吧”,扭头就跑走了。

    二姐说,人家大老远来找你,白跑了一趟,你得去请人家来家里玩才对。

    没办法,三小姐只好屈尊去了沈从文住的旅馆。

    当时沈从文正躺在床上发愣,三小姐敲了敲门,他打开门,吓得愣住了。

    三小姐说:你今天来找我,我不在家,去图书馆了。现在我来请你,去我家玩。

    沈从文愣愣地不说话。

    三小姐看着他那个呆样,但碍于二姐的命令,只好继续说:我家有很多弟弟妹妹,你来玩吧。

    就这样,沈从文在苏州住了一星期,天天往张家跑,张家众兄弟姐妹都对他印象非常好。

    如此一来,校长也说沈从文好,二姐也说沈从文好,人人都说沈从文好。三小姐扛不住了。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冷酷了,是不是真的应该和这个才华横溢的文艺青年在一起。

    “不管他的热情是真挚的,还是用文字装点的,我总像有我自己做错了一件什么事,因而陷他人于不幸中的难过。”这是张小姐的原话。

    女人就是这样,心软。心一软,脑子就不好使了,就会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张小姐自己明明没怎么喜欢沈老师,可是人人都说他好,这样一个天才的作家,自己如果不跟他在一起,不接受他的爱,让他此而痛苦,就好像自己对不起国家对不起民族似的。

    就这样,在沈老师的情书轰炸、登门追访,再加众人齐心协力施加的压力之下,张小姐妥协了。

    婚事得到父亲的同意之后,张小姐打了一封电报,通知远在青岛的沈从文。这可能是中国第一封白话文电报——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订婚之后,张小姐就追随沈从文去了青岛,为他洗衣做饭。沈从文只懂得纸上写文章,生活上毫无规划,经常入不敷出,有时还要拿张小姐的首饰去当铺换钱度日。

    1933年,张小姐与沈老师正式结婚,但没有举行任何仪式。

    婚后是短暂的甜蜜。再加上不久之后沈从文就要返回湘西看望母亲,夫妻二人小别胜新婚。回湘途中,沉浸在新婚甜蜜中的沈从文一路上每天给夫人写信,将甜腻的情书写出了新水平,写出了新高度,我看了都觉得有点吃不下饭。

    然而,我们看一段婚姻幸不幸福,不是看新婚之时,而是看婚后的漫长岁月,看他们如何应对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

    婚后没多长时间,他们就遭遇了第一次感情危机。沈从文和民国第一任总理熊希龄是亲戚,沈从文在熊希龄的香山别墅,遇到了他家的家庭教师,高青子。

    这位高青子也是个文艺女青年,还是个很漂亮的文艺女青年。“青子”是她的笔名,她喜欢沈从文的文章已经很久,十分仰慕这位年轻有为的作家。

    作为一个有文化有情调的心机*,会见沈从文时,高青子居然穿了一件他在小说里描述的女主人公穿的衣服,高调表达她的仰慕——还有比这更让文艺青年沈从文感动的表达方式吗?

    看着眼前美人如玉,这美人还如此仰慕自己,比起家里那个对自己没有半点崇拜的天鹅老婆,是个正常男人,都会有点心动。

    沈从文陷入了苦闷与纠结之中,他把这苦闷与纠结说给林徽因,问林徽因,他该怎么办。林徽因也挺八卦,在跟美国朋友聊天的英文信件里说起了这件事情,因此我们今天才得以知晓沈从文这一段心灵出轨的往事。

    后来这一段心灵出轨没有继续发展,沈从文将他的苦闷写进了小说里。据说后来张兆和也知道了这件事,高青子还不肯放弃,张兆和只好想尽办法给她介绍了对象,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1946年以后,新的危机再一次出现,这一次是两人政治见解上的分歧,导致分居。沈从文只有每天晚上回家吃饭,再带上第二天的早饭和午饭,回单位住。

    这两件事情是他们婚姻当中的大危机,而平时小矛盾也不断。沈从文对钱没什么概念,也不管家中柴米油盐,充分显示出一个文艺青年的自由和洒脱。他稿费一到手,要么买古董,要么借钱给朋友,忘了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养。他还在信里劝张兆和,不要老做那么多家务,可以请保姆啊——颇有“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态度。

    但张兆和知道钱不能这样乱花,她要为今后的生活和孩子做打算。并且她一个大家闺秀,为这穷小子洗手作羹汤,穷小子却反过来劝她别这么节省——这一方面可以说是心疼老婆,另一方面,也有对现实境况的过于乐观。因此,他们的日子过得时而阔绰,时而拮据。

    后来战争爆发,沈从文随学校安排去了昆明的西南联大,张兆和与孩子留守北京。在两人的书信之中,张兆和常常提到家里孩子生病了都没钱请医生,各种生活的困难压在她肩上。

    再后来,他们一起经历了政治斗争,十年浩劫。直到1988年沈从文去世。他们在一起55年,虽然同甘苦共患难,但张兆和似乎并没有从心底真正理解沈从文。

    与自己并不理解的人生活了一辈子,这是张兆和的悲哀。

    沈从文逝世之后,张兆和开始整理沈从文的遗稿。她说了这样的话: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过去不知道的,如今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如今明白了。他不是完人,却是个稀有的善良的人。

    在我看来,这悲剧的种子,是在一开始就埋下的。一开始张兆和就“顽固地不爱他”,然而身边众人给了她太多压力。她本就不是一个很会表达自己不满的人。小时候,二姐抢了她的糖,她不敢抢回来,刚想哭,被二姐打了一下,说:不许哭,再哭我还要打你。她只好瘪瘪嘴,把眼泪强压了回去。

    她性格的软弱,放到婚姻大事上,就吃了大亏。明明不爱那个人,大家都说他好,他又死缠烂打,自己也就只好默默接受了。沈从文确实是伟大的作家,我最喜欢的作家,但兆和嫁了他,也确实不太幸福。

    由此再次证明:婚姻当中,好不好,与合适不合适,的确是两码事。

    婚姻这座围城,别人只能看到外表的风光,内里的日子,是冷暖自知。

    此外,张兆和嫁了沈从文,很可能也算是中国文学的一个损失。张兆和自己文章写得也很好,她的短篇小说集《湖畔》,她写给沈从文的家书,都显示着她的才华。而这才华,在丈夫的璀璨光辉下显得不值一提了,并且日复一日的家庭琐事,照顾丈夫孩子,也让张兆和的才华湮没在了柴米油盐里。

    这在我看来,也是作为女人的张兆和的损失。

    如果这才华的牺牲是为了自己发自内心的深爱之人,那它是值得的。但在张兆和这里,或许更多的,是无奈。

    嫁了一个自己并不那么深爱的男人,自己所有的才华只是用来为他作书立传整理遗稿,在我这个追求爱、追求实现自我价值的女人看来,是可叹可惜的。

    但张兆和确实成全了沈从文的创作。她的存在,促使沈从文在爱的推动下写出了多少美丽的书信、散文,写出了多少美丽的少女。若是没有这些洋溢着爱与美好的田园牧歌,中国文学史该会缺失掉多么美好的一片桃花源啊!

    这就是上天的安排。

    斯人已逝,文章长留。我们在沈从文著作的字里行间看到爱,看到美——这爱与美,有很大一部分就来自张兆和。张兆和自己留下的文字和故事并不多,但沈从文的散文小说里,她的痕迹无处不在——她是三三,她是翠翠,她是皮肤黝黑身姿灵巧,闪动着清澈眼眸的美丽姑娘,她是沈从文“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之后,唯一爱过的,“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姑苏九如巷丽影(三)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eagoct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