缸里的鱼都死了,一个个肚皮浑圆,仰面朝上,散出一种异味。
观察了好久,我决定找领导请假。
我说我的胃怕是要穿孔了。
他说怎么讲,
我说晚上疼得睡不了觉,还有一次晕倒了。
醒来以后还疼吗?他说
我顿了顿,醒来以后都正常了。
那还请什么假,现在很多人都喜欢假想自己有病。
我真的病了。
我态度坚决,好像手持了一把被寒冬打磨到尖利的冰锥。
那好,看病需要三甲医院医院的证明。你有吗?
那也要先去才能有吧。
要是去了也没有呢
有。
我回了一个字,把冰锥架在了对方的脖子上。他听出了那种以命相搏的杀气。大概觉得在静僻无人的办公室里被发疯的下属杀掉太不值当。
静默了几秒说了一句,好。
我没有胃病,也根本不知道胃穿孔的症状,只不过晕倒是真的,这是我第一次请假,也是第一次撒谎,说撒谎也不完全,因为我确实病了。
我坐了两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回到老家。见到了我的朋友铁棍儿。我已经忘了太多人了,但是铁棍儿却像一根定海神针一样,定在我脑子里,根本拔不掉。
我告诉铁棍儿,我得病了,一种记不得事和人的病。
铁棍儿的脸上没有一点儿忧伤,她说,这么有意思吗?那你岂不是成了电视剧里的人了。
铁棍儿很瘦很高,所以上学的时候得了这么一个绰号,只有我知道,在她高大的身躯里其实埋藏着一颗不成熟也不切合实际的心,就比如听到这个对我来说像霹雳一样的消息后,她的眼睛里竟然有一种带着憧憬的笑意。
我说,不像你想的那样,假如一个人彻底失去了记忆,她最后会死的。
铁棍儿很疑惑,怎么会死呢?老天爷不会让一个这么特别的人死。
我不知道该怎么一步步跟铁棍儿解释,一个人倘若他没有了记忆,只会变成废物,被抛弃,尤其是一个年轻的劳动力。她会失去生存能力,会死。
从我到外地读书开始,铁棍儿就不再能理解我的话了,但很棘手的事我还是只能跟铁棍儿说。尽管我早知道她提供不了什么建设性的意见,但是我还是会说,说着说着有时候自己就明白了。
我一回家就会跟铁棍儿啰嗦一番,无论什么事铁棍儿总是乐呵得听,有时候还会满目憧憬地说,要是我也能像你一样去外面看一看就好了。她觉得那些我说出来的棘手的麻烦好像也都是有趣的。
我很难让她明白,苦恼就是苦恼。一点儿也没有意思。
这次回来我想告诉铁棍儿的不仅仅是我得病的事,更重要的是一个笔记本。
我在电脑桌的缝隙里,看见了一个笔记本。
她点点头,你说。
第一页写着,我顿了顿,不好意思自己说出来。
我把笔记本从包里掏出,摊开第一页给铁棍儿看。
“致我最爱的人。你一定要好好地生活下去。”铁棍儿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
哇,铁棍儿很惊喜,这是别人给你写的情书吧。
那本子上的字写得非常好看,是一种特别的艺术字体,如果不是因为我反复看了很多遍,几乎不会发现发现那是手写的。
我觉得铁棍儿这次分析的没错儿,我来找她正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为了证实这种猜想,我需要一个第三人的反应,这个人只能是铁棍儿。
很快铁棍儿就发现本里没有任何跟风花雪月有关的讯息。只是记录了一些与我有关的日常。详细而又琐碎。这让她有些失望。
她并不知道,我发现这个本子的时候就像发现了一棵救命稻草。
对我来说,它可比任何幼稚的情诗值得珍惜多了。它几乎成了我的记忆仓库。那些已经模糊的记忆,或者全盘忘掉的人和事,我几乎全部可以从本里翻到。从我身边每一个人的脾气秉性到我生活所需要注意的一些细节,包括“冬天在室内也一定要穿袜子。否则会引发严重腹痛。”事无巨细。
最重要的是这个本子可以让我继续安然无恙地工作,获取收入,有价值的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在我找到这个本子之前很长时间,我就感觉到了自己记忆的衰退,每天都会忘记一点东西,有时是支付密码,有时是门锁,还好这些都可以用指纹解决,只是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以为只是睡眠不足。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不再记得清每一个同事的名字以及他们的怪癖,把对面男同事的姓氏叫错,给从不参加团体聚餐的同事发了聚餐邀约遭到拒绝后,我才意识到问题好像并没有那么简单,于是我就决定,在我解决问题前,先把嘴闭上,然后尽可能用微笑面对每一个人。
我的记忆开始大量流失,工作时常常盯着电脑和客户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全靠询问旁边的瘦弱的女同事,偶尔在我问过一个我自己都觉得极其简单的问题后,她也会沉默一会,然后投来一个诧异的目光。
人们还是在乎自己生命和财产的,每天询问各类保险产品的人络绎不绝。我倒是对自己的生命和财产全无保全方法,但为了保障客户的利益,必须尽职尽责操作好每个流程,可我很难通过询问他人去应付窗口络绎不绝的男女老幼,记忆像是被锁上了一样,尽管我知道那钥匙似乎就别在腰间,但由于锁上的记忆太多,我很难找到各自对应的那一把。
我的病情几乎到了不得不对所有人坦白的时候,我知道坦白就意味着我将失去一切,还好在最后关头,我发现了这个笔记本。带着扉页那句让人遐想无限的话。有如神来之笔。
由于我的工作基本上是一种没有新意的无限重复,交往的人也固定在几个男女之间,所以那段时间的工作和交际,我全部都是通过翻本来完成的,包括去找领导请假的时候,我先从本上翻到了他的姓名。
铁棍儿听我说了这些后,原本失望的眼里又迸发出了光芒。
这一定是一个对你极其关心的人写的。极其,极其。本上可有署名?
我摇摇头。
你在哪里发现的它?
电脑桌的缝隙里。应该是掉下去了。
桌子上有一个精美的淡蓝色的包装盒,把本子放进去正合适。
没错,一定是,一定是你的恋人。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他了。
铁棍儿的猜测有可能,只不过这个本子里没有任何关于恋人的记录。于是我否定了她。
要么就是喜欢你的熟人。如果真是,那就太值得掉泪了,如你所说,他是在暗中救你的命啊。一定要把他找出来。铁棍儿意气风发。
故事按照铁棍儿的思考方式一去,她就愿意相信这事儿是真要命了。
但我总觉得这种推测有些不切合实际,毕竟确实是太不可思议了,我不相信世界上有如此细心而又愿意把这份细心用在我身上的人。
如果真是如此,那也确实算是因祸得福。
不过,铁棍儿神色一变,这人不愿意署名,就是不想让你知道他的身份。假如你找到他发现是一个你极不喜欢的人,或者是有重大缺陷的人,那你该怎么办。
我也忽然想到,既然用这种字体写字,或许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想让我知道他的字迹,他不想让我发现他,就像铁棍儿说的,可能是因为他自以为并不会被我喜欢或有重大缺陷。
重大缺陷。我的脑海里开始出现断臂的杨过,裘千仞,最后是一个没有姓名的独眼龙。
回城的路上我开始在这个本子里寻找可能是作者的所有男性,总共9个人。笔墨众多的有2个。一个是领导,一个是常坐在我对面的同事。都挺健全。
我又对其余7个一笔带过的人进行了一一对应,这些人里好像也没有有重大缺陷的。最起码没有独眼龙。
我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但下车后又忽然想到,我还需要一个三甲医院的证明。
铁棍儿的嫂子是三甲医院的医生。我经常去那个医院看病。
我打电话问铁棍儿,能不能帮我开一个证明。
铁棍儿说,她嫂子说我的症状可以开,不过是精神科的。而且他嫂子说我应该去看看。
我有些恼火。
心想我怎么可能去精神科看病。
铁棍儿又说,她嫂子说我的胃病确实该再检查一下了。也可以开证明。
我真的有胃病?我忘了。
我在电话里反复嘱咐铁棍儿,以后不要跟第三个人说这件事,包括她的嫂子。
再回到工作单位的时候,每一个男性似乎都变得神秘了起来。按照我跟铁棍儿的推测,这些人里,一定会有一个是笔记本的作者。
对面的同事,本子上说,他人很和善,只不过不能在他面前提羊,他对羊肉过敏,连听都不能听到。听到了就会变得暴躁,其余的时候都能相安无事。我看见他的电脑桌面是有他的全家福。于是我排除了他,也衷心祝福有人能理解他不能与羊共存的怪癖。
领导,本子上说了很多在他面前要注意的事项,却没有对他进行概括性地判断,从我请假回来之后他还没正眼看过我。因为请假,就是本子上写的第一大忌。所以,他也不可能。
其余几个人,本子上只记载了他们在这个公司的功能,他们在我眼前忙忙碌碌,面无表情,除了需要我提供帮助时会叫我一声,其余时间都跟我的毫无干系。当然也不大可能,这些不可能的推测让我陷入了一种新的迷惑。都不可能,就又都有可能,都有可能,却又都不可能,对我来说,这些人必须同进退。因为在我看来,他们都是一样的。
直到有一天,有一个叫千颂的新任副经理出现了。他好像原本就认识我。
你好,千叶。
他很和善,戴着无框眼镜,一支笔别在胸前。跟其他人不太一样。
只不过,本子上没有任何关于他的记录。
我只能用微笑跟他打招呼,他看起来很开心。
在会议上。他注意到我没有领导发给每个人的重要文件,起身帮我重新打印了一份。
请大家喝咖啡的时候,会单独给我带包糖。
他似乎知道我不喜欢噪音,在同事打呼噜的时候,会及时给我递上一副耳塞。
还有,他告诉我鸡蛋不能放在微波炉里直接加热,否则会爆炸。这一点笔记本里有一样的记录。
我们有相同的姓氏我对他说。
他笑了笑,你总这么说。
总?
我越来越觉得千颂就是笔记本的作者。
于是约了他在一家猫咖见面,我选对了地方。千颂好像很喜欢猫,猫也很喜欢他。
但这些猫对我倒不怎么热情,跟家里那只灰猫一样。
找我什么事。千颂抚摸着猫的后背。
你知道我生病的事?
我问他。
他微微地笑了笑,知道。
这本该是非常感人的一幕。但千颂淡然的表情却让我在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对答。
我拿出了那个笔记本。
恭喜你,千颂说到。
恭喜我什么,我一时没听懂。
还有什么比死里逃生更值得庆幸的呢?
死里逃生?千颂说的话我全无印象,本子上只有几次我去医院的记录。非常简略。
你的胃好些了吗?癌症的误诊确实该让人恐慌。
我没有回答他,心里很震惊,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
一只灰猫跳到了桌子中央。
我家里也有一只灰猫。
你是说胖头吗?
千颂好像对它很熟悉,这种熟悉让我开始怀疑,我们曾经一起居住过。
这么说家里那只灰猫是有名字的,不叫灰猫而叫胖头,这一点,本子里同样没有记载。
我想本子拿出来了就不如直接问问吧。
我正要开口,灰猫用爪子扒开了第一页。他似乎看见了那排字。
这本子真特别,一定是谁送你的吧?
这么一来,如果他不是刻意表演,尽管我还是觉得他是作者的不二人选,他也应该不是了吧。我没有放弃,继续追问。
本子不重要,我说我们……
我的东西我都拿光了吧。不会影响这送本子的人吧?
我想问他是否和我一起居住过,看来已经不言自明。
我大概清楚了我跟千颂的关系,他总是笑盈盈的,看起来很温和,而且极其有礼貌,即便已经成为了副经理,还是一样谦和,看起来受过很好的教育,完全是我喜欢的样子,即便是清空记忆后再认识他,我也依然会觉得想要靠近。但现在看来,他似乎早已离开了。
他是怎么离开的呢?我想不起来,关于他的记录实在是太空白了。
千颂,你完全是我喜欢的样子。不知为何,看见千颂离开的背影,我的心里竟然有一种酸楚,于是我对他说出了这句话。
他还是很温和,回过头笑着说,你也是。不过回家吧,我们都各自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不是吗?
千颂走了,最后一句话让我确认,他不可能是本子的主人。因为他有回去的地方了。
我回到家里,叫了几声胖头,灰猫果然反应得很大。
不过它在跟我的亲昵中总有一些勉强的意味。既然是这样千颂为何不把它带走呢?一只猫而已算不得财产?
算了,一只猫而已又有什么好带走的。
铁棍儿在我家的床底下找拖鞋的时候,找到一个快递袋,她非常惊喜的告诉我,她立了大功,找到了本子的主人。
蓝色千页本。是不是你那个本,蓝色的。
我点点头,
这本子是别人寄给你的。
我看了看。确实如此。
寄件地址是,医院,铁棍儿嫂子所在的医院。
你嫂子寄给我的?
不,寄件人不是我嫂子的名字。
寄件人叫武功熊。是个网名。
这是个有趣的人。
或许你应该去找找看。你是不是在其他科室看过病。
所以他们怎么会对我那么了解。
万一是另一个跟你关系亲密又没被记在本子上的人呢?
是一个医生?
有可能。况且你的病确实该治疗。
我问铁棍儿的嫂子,医院有没有哪个大夫叫武功熊?
她说没有,姓吴的大夫倒是有一个,不过在精神科。
我把本子装进那个礼物盒子。一度怀疑是铁棍儿为了让我看病诓我的。
到了精神科,果然找到了一个姓吴的大夫。很瘦,白皙,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比我大几岁。如果他是作者,那好像还不错。
吴大夫?
他点点头。
武功熊是你吗?
他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会取这种名字的人。
他笑了一下,是的。
我把那个盒子放在桌子上,掀开盖子,这个本子是您给我的吗?
他笑着点点头,
怎么样,按我说的做了吗?是不是有很大帮助?
我笑了笑,原来他真的是本子的作者,没有重大缺陷,也不是独眼龙。
所以,谢谢你。
我对着他鞠了一躬。他赶紧起身。你不必与我如此客气。
晚上可以同你一起吃饭吗?
他愣了一下,但还是欣喜地说,当然可以。
你比前些日子开心了。
吃饭的时候,武功熊如是说。
我不知道,从前我在这位吴大夫面前是什么样子的。因为本子上同样没有关于他的记录。
你知道我的病吗?为了进一步确认我又问道,甚至担心这次又出现什么其他病来。
他点点头,知道。
跟胃没关系?
我小心试探。
记忆缺失唯一能影响胃的就是你忘记了自己不能吃什么,会伤胃。
他真的知道,
你的病我是第一次遇到。
看来我早就来看过精神科了。武功熊就是大夫。
谢谢你。
你不必跟我如此客气。能帮到你我很高兴。
不过很抱歉,我们还没能找到可以完全治愈你的方法。这病说严重也严重,说不严重也不严重。
武功熊的话有点客气,或者说是中规中矩,这种姿态让我产生了一种猜想:他帮助我只是出于对治疗方法的测试。况且从某种角度来讲,他不像铁棍儿一样头脑单纯,他是一个成熟男人,并且最了解我的病情。所以,如果这世上有人会因病不选择我,他可以是第一个。
可是,扉页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也是治疗的一部分吗?也没这样的必要吧。
近期感觉记忆恢复了些吗?
没有,全靠这本子。而且能记住的东西越来越少了。
他显得有几分忧虑。
其实我还有一个建议,
您说,
假如,我是说假如你的病不能恢复,反而一直严重下去,
怎么样?我会死吗?
那倒是不至于,只是这个本子或许不足以帮助你。你需要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在你身边照顾。
生活不能自理?
也不是,要有人提醒你,慢慢辅助你恢复记忆。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人就像生活在没有铠甲保护的战场上,非常危险。
也无法成为劳动力了。
劳动力?你应该首先考虑自身的安危。
谢谢你。我晓得了。
也不是没有治愈的可能。他看出了我有些沮丧。
你不用安慰我。我不难过。等我什么都忘了,也就没什么不好过的了。
我笑了笑,起身作别。
扉页的字或许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不会有人愿意照顾一个即将老年痴呆症的年轻人。就像他说了半天,却没提一句自己可以。
我忽然有了一种被遗弃的痛觉。那种疼痛牵扯出了一点点记忆,那些记忆跟千颂有关。
我记起了千颂从房子里搬走的原因。他没有带走胖头,他说因为新的女友不喜欢猫。
就留下吧,想扔也没关系。他看着胖头说话的时候还是很和善。胖头以为那只是一次短暂的告别。
我不喜欢养猫,但也没扔了它。
他搬走的前一天,我在铁棍儿嫂子那里,诊断出了胃癌。
找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我以为他是那个人,不过他走了。
也就不值得信任了吧。
你不用太悲观。武功熊对着我的背影说。
我背对着他摆了摆手,很快走了出去。我自以为这不是悲观。只是真实。换做我也不一定愿意的。
我告诉铁棍儿我见了武功熊,他就是本子的作者。只不过说来说去,他都是在说我的病情,还让我找个可以信任的人照顾我。我以为那本子不过就是他治疗病人的手段。
铁棍儿略有沉思,你怎么知道他让你找的人不是他呢?
谁会找一个未来不明的病人当伴侣呢?
铁棍儿对我说,你去领养一只猫,你会领养最壮硕的一只吗?
我说不会,她说这就对了。
生命不应该被待价而沽。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学会了这样一个词。
她说爱也不该。爱可以让生命更加平等。
我嘲笑她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她说,如果你去买头驴拉磨呢?会选最壮硕的一头吗?
我点点头。
我好像有点明白铁棍儿的意思。她笑了笑。
我相信你会好的。说不定过几天他又会找你了。
铁棍儿站在我面前,好像另一个人,一个智者,一个哲人,从前我对她讲过很多话。她好像都没听懂,现在看来又好像都听懂了。
很快我又收到武功熊帮我诊断的邀约。他说医院找到了一种新疗法,并且有一定的价格优惠,问我愿不愿意成为小白鼠。
我说可以试试。
他拿出一种新药。说需要观察服用。有副作用就停。
我点头答应,死马当活马医。着实便宜,便宜到让我开始怀疑副作用可能危及生命。但那又如何呢?
不害怕吗。
我摇摇头,不。最差就是给世界清除一个废物。
可能危急生命。
我说没关系,谢谢你,
他说你不必与我如此客气。
这药的疗程有一个月。他又补了一句。记得来复诊。
一个月过后,我的记忆似乎没有太多好转。我常常蜷缩在被子里,感觉到一种恐惧与危险。出门时假装记得一切。然后对所有人保持微笑。
工作因此变得更加让人疲惫了,鱼缸里的鱼又都死了,依然是肚子很鼓,再看看胖头的大肚,我忽然意识到,我可能重复喂了他们很多次。只是我不记得了。
这药对我不起效,我对武功熊说,
有变化吗?
我开始频繁地重复做同一件事,
我给同一个客户买了两遍相同的理财产品。还好他的账户里余额不足。
那你找到可以信任的人了吗?
我摇摇头。
我没希望了?
不能全这么说。药吃完了吗?
没有,
武功熊看了看日历,
你把药拿出来,
武功熊把药倒在桌子上。白花花的药片从细窄的瓶口一粒粒拥挤地蹦了出来。看样子非常艰难,武功熊反复摇晃着瓶子。
药片与瓶身摩擦得哗啦作响,那声音在我耳边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了一种十分嘈杂而又巨大的噪音,周围的光线在一瞬间暗了下来,片刻间我仿佛即将被一种强大的力量拖入无尽的深渊。
我紧紧抓住武功熊的袖口。想要说些什么,但话音刚一脱口就被淹没了。
一切都消失了,声音,影像,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静默。
只剩下空荡的黑暗和我微弱的意识。我以为那就是死亡,
我可以照顾你。
过了很长时间,我在黑暗中听到这样一个声音。
我可以照顾你。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武功熊正站在我的床前,表情虔诚。
他说他愿意照顾我。
从那天开始他承担起了喂猫和养鱼的重任。
我想对我来说,这应该是一个很好的结局了。
武功熊说,那药他是第一次给病人用,没想到有这么大的副作用,我整整昏迷了两天。
但整体看来我的病是有所恢复的,毕竟,我记得他了,记得找他复诊,也有了求生欲。
我不大明白他所说的求生欲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我的记忆还是没能完全恢复。有些事情记得清,有些事情记不清。
我不再去上班了,开始在家里画画。铁棍儿会帮我拿到老家售卖。卖给那些搞家装的人。偶尔也会有人出个高价,能给我和铁棍儿换上一顿烛光晚餐。
铁棍儿说,她说的一切都实现了。
武功熊果然是爱我的。
我告诉她,她那么活着没错。但偶尔看到坐在电脑前认真钻研医学巨著的武功熊,我还是会有一种莫名的犹疑。那本子上字字句句里透漏出来的深重的爱,似乎并不像是一个如此理性的人留下的痕迹。
我的记忆力没有再减退,至少从武功熊开始照顾我以后记忆就没有缺席过。只是从前的事还总是忽隐忽现。很难记起,武功熊说从如今开始不再忘这病就是好了。从前记不记得不重要,反正人总是会忘的。
后来有一天,武功熊给了我很多请柬。让我把我们两个的名字写上去再写一些邀请的话。那真是一个重要的时刻。关乎我以后人生的每一天。我要郑重地写,认真地写,倾注所有的爱和真诚写。
我不自觉地开始用一种熟练的笔法在纸上书写,致亲朋来宾,当这几个字跃然纸上,我忽然想起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那件事同样关乎我未来的每一天,同样需要我倾注所有的爱和真诚去在纸上书写。
致我最爱的人,你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
我想到了。
……
我想到了。
我趴到床底下来回摸索,那里果然还有一张便签。
千叶女士:
考虑到你现在的病情,建议你用这个本子将重要的事情记录下来。以便忘记时翻看。要事无巨细。千叶女士,认真记录,这将会成为你的铠甲。一周后记得复诊。
武功熊医生
千叶,武功熊拿着本子出现在了我面前。
你写的字好像电脑打印的艺术字。
我想起了。
想起什么,
第一次见你,是我叫你武功熊。
他笑了笑,是啊,你记得啦。从你在昏迷前问我愿不愿意照顾你开始,我就知道,你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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