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反骨 母老虎和窑

作者: 粯子粥灌灌 | 来源:发表于2021-04-22 05:58 被阅读0次

窑场在佘家庄东北角、天月港和金寨河交汇处的一片低洼地里。附近一里见方的土地都被起了地皮泥(表层泥土)用做制砖坯,裸露出来失了肥性的土早已种不得庄稼,只天长(自然生)些杂草、灌木、臭椿、刺槐之类。

在佘家庄,但凡屋里的生计还能勉强维持的,少有情愿去窑场寻活的。单单踩砖泥、拓砖坯这两样便是极耗损体力,再说一个好端端的人,谁愿意往那阴森、诡谲、充满不洁的地处里走呢!

放勋家的小丫头自打在这窑场里眼睁睁看着一只受困的野兔子活脱脱把自个儿撞死之后,便对这世间一切“天罩地笼”的物象产生了恐惧。她总觉得这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存在,久不见光照,最是能藏了污浊的世道人心。

古人的智慧在对女人样貌长相的描述中也有淋漓尽致的体现,足以让后人景仰膜拜。在这识字不多的佘家庄,那“沉鱼落雁”、“闭花羞月”的词儿,除了放勋家那精怪丫头,少有人再拿去咀嚼;但“楚楚可怜”、“小巧玲珑”还是多少能知道些的。

知识的价值大多是看它在实践生活中的应用,有深谙此道、七窍玲珑的总觉得拿这“楚楚可怜”一词形容了窑场的国俊婆娘最是妥贴。

虽说年过四十,那盈盈身姿依旧随了初春扶风的柳条儿,漾漾笑意更是如同三月里俏在枝头的沾露桃花,真乃个“花见花要开,人见人来爱”。张了口,嗲嗲的轻言软语挠得人心上都落了羽毛。

像这种结婚多年未得子嗣的大不敬,但凡摊到个别人头上,定是要在祠堂里跪着蒲团向祖宗谢罪请休的。

国俊家的婆娘愣是捂住胸口,嘤嘤嘤哭诉得直叫月光都失了颜色。听得熬不住打了哈欠的心里头反到埋怨起国俊父母的小题大作来;更有跟着涩了眼的怎么看着都直觉该是那国俊不能“尽人事”,可怜了这么个娇人儿!

“母老虎”属虎,嫁给佘家庄国枫家的二小子放并时,这窑上的煤烟子已经随苏中平原上东南、西北的季风飘了有些年头。

佘家庄一贯总是有它的神奇之处。“母老虎”进门的那个晚上,村东头眼神早就不济的道士老爷爷只在昏黄的油灯下匆匆一瞥,开口便定了这女人的命数,顺带夺了她在娘家用了近二十载的名姓,“这属虎的,还女生男相(女人长成男人的体貌),命硬,是个泼辣强悍、克夫克子的狠货!”

旁边挤着一众眼神好的,不由得灯光下再瞅瞅仔细,个个立刻显示出了七分的信服;至于还在肚子里留着的三分,那是对近些年来道士老爷爷“十算九不准”的理性置疑。佘家庄从来就是个很讲究分寸拿捏的地方!

“母老虎”只有三个字,听着就比那些个四字词语粗糙得多,有好事的私下里觉得拿它安在放并婆娘的头上是再合适不过的。

放并爹娘听着外头明来暗去的嘲讽心里头不是滋味,平日里便单打发这二媳妇去那离窑场最近的地里头做活路,只图个眼不见心不恼的一时清静。

放并眼见这婆娘比自己还粗壮的臂膀,两条倒八字眉挂到了额角,额头中间凹陷处生块铜钱大的白癣,鼻头粗短,嘴唇边儿厚得外翻,脸颊左右鼓出来黑得泛了油光的肉球……连张口帮着在爹娘面前说上句公道话的兴致也没了!

当然,既是个命硬泼辣的,自己口里头也决计吐不出半句服软的话,更别谈要装无辜扮可怜地流了泪招人怜了。

这新过门的二媳妇显然压根儿也不拿四周的阴森、诡谲当回事,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晚上房里熄了灯,头沾上枕头便鼾声如雷,连个辗转反侧也不会有。

两年后的秋天,放并在一场急症里丢了性命,可把村里的老少都怔住了。虽说道士老爷爷早有预言,可这突然的变故还是让众人对“克夫克子”的硬命犯了怵。

有忌讳得紧(厉害)的,平日打个照面也像要躲了瘟疫,远远地便绕了道走。也有心善的不由提前替那怀里的奶娃儿操上心,“好端端的个娃,偏摊上个命硬的娘,可惜了!”

坟头的新泥还没干了水汽,国枫便张罗着央(请)人来家里给二媳妇母子分了灶单过。看着有奶娃子的苦楚,心软的提议给块近点的田亩耕种,可立刻就被国枫一口否定了,连个商量的余地也没有,“生这克夫的命,那远处的地她不种谁种!”

自从田亩分到各户手里,家家便把手里的点承包地守得格外紧,这制砖坯的黏土就真不好找了。经营窑场的国俊夫妇再有能耐,也决计是做不了“无米之炊”的营生。

等到腊月,呼呼的西北风一吹,窑场四周的草木全就失了生机,地里的土都冻得起了疙瘩。当看大门的哑巴也领着他的狗、卷了被子回村里去窝冬后,场地上只剩下一片寂寥。

国俊婆娘场门口缩着脖子竟羡慕起不远处田埂上背着娃除枯草的女人,“哼哼,这属虎的硬命,怎就生了个招人稀罕的娃。这地里的土看着竟也比别处黏性要足,若是能说通这‘母老虎’让起上一层,明年这窑场要用的坯子泥就有了着落!”

腊月二十五,纷纷扬扬的雪花儿漫天飞舞,有调皮的竟钻了瓦缝儿。屋里的大灶烧得正旺,放并家的铲了一锹柴火灰入了灰篼子,顺便就着娃儿粉嫩的脸颊儿亲上一口。

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因为样貌长相,她不知受过多少冷落嘲讽。尤其是放并病故后,佘家庄几乎人人拿她当做克夫克子的“母老虎”,避之不及。

她不傻,她只是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平淡枯燥的生活。每当夜深人静,看着怀里的奶娃子,她甚至学会了尝试着为自己打点气,“我就学那窑里的砖坯子,熬过了烟熏火燎的苦,只求把我儿拉扯大了,也不枉这一世的造化!”

看着案板前那佘家庄里虽已年过四十、却依旧最是“楚楚可怜”的女人正翘了手指帮着自己包馒头。她的内心就不由得充斥了脉脉温情、满满感激,这种感觉让她觉得有些陌生、有些别扭、有些无所适从、有些沾沾自喜……

到了第二年正月初一,第一想着自己新寡就不出门触了别人的霉头;二是这新年新岁的,省去外头受些冷眼嗤笑再自己找些不痛快。

才拉了门,就发现两张大红福字张贴在门中央。门前路过来往拜年的正窃窃私语,“这是多狠的心,放并尸骨未寒。竟狠毒地见了红去了‘孝’(不守孝),死在那阴曹地府里的也不安生哦!”

想着要出口解释,国俊家的眨巴得眼圈儿通红进了门,“侄儿媳妇,我寻思着贴上两张福给你和娃儿添些喜气。哪曾料好心办了坏事……”莹莹泪珠子欲滴还止,轻轻细语软得人心都要化了。

放并家的哪还再好意思出声责备,急着安慰都来不及呢,“小孃孃,领你的情了!不关事(没关系),我都习惯啦!”

时间溜得飞快,眨眼间过了清明。国俊家开春的第一批砖烧得倒了窑,知情的说是土质黏性不够,出来的样品砖全蹋得走(变)了形。现在只等着窑里凉透了好运出来填了沟坎(作废),估计损失大了去。

放并家的听着在屋里头坐不住,抱了娃直奔窑场。见了面嘴钝(笨)的也不晓得如何劝慰,只陪着一起落了泪。

那边国俊家的捂住心口“嘤嘤嘤”哭得好不伤心,“侄儿媳妇,寻些黏土怎就这么难哩。”

“慢慢找,应该总是能有的!”这边拿袖口抹了泪。

国俊家的趁机插上句,“其实你那地里的土是最好的,离我这窑场又近,很是便利。你看着情面……”

女人一下子愣住了,脸上立刻泛得白的、黑的、青的、紫的……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下意识地紧搂了怀里的娃夺门而逃,仓促间脚下差点一个踉跄摔了去。

好容易回到家,满头满脸的汗珠子,热血涌得就要从喉咙口呕出来。看着怀里的娃,她勉强想扯出一丝微笑,终还是憋不住把头贴着儿子的肚皮嚎啕大哭起来,惊得那奶娃儿也跟着张开了小嘴好一阵“哇哇”。这个走了男人也未曾流过半滴泪的女人,如今哭得撕裂了肝肺究竟为的是哪般,恐怕她自己也搞不清爽。

黑夜很快降临,放并爹娘领着国俊家捂住心口的婆娘进门时,屋里的女人已经哭哑了嗓子,伏坐在娃儿的拦车旁(一种木制的供娃娃坐的车)几乎失了生气。

月亮爬上了树梢,小院里渐渐挤满了人。“哎呀呀,我不该瞧着孤儿寡母的生了怜呀。……哪料到她竟起了这龌龊的心思……若不是差了辈分,我还不如跳了那窑洞,好成全了别人……”纤纤素手试眼角,欲说语还羞。半遮半掩,以退求进,直勾得众人展开想象、尽情脑补!

“怪不得那放并死时,连半滴泪珠子也未见!”

“大年初一贴两张福,原是等不及寻了这好事哩!"

“可怜了国俊家这个心善的拿她当体己(知己)的,平日里掏心掏肺!”

“克死一个不算,这心也够黑的!”

“这娃儿是断不能留在她身边的,国枫趁早……”

一场春雨把土窑浇了个透彻,这个打进了佘家庄第一天就丢了娘家屋里名姓的“母老虎”终是真的拿自己填了这窑口。人们把她从一堆变了形的砖块堆里扒拉出来时,那“女生男相”的身子已经成了一具焦碳。

雨季刚过,太阳还没出来,国俊家的抱着奶娃儿站在场门口,看着一车车优质黏土从不远的地里头运进窑场来。

众人在这个佘家庄最是“楚楚可怜”的女人身上竟又读出了“冰清玉洁”四个字。是啊,要有多少的善良大度,才能做到“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呢,何况是个从未曾开怀(怀过孕)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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