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老街的西头有一家银匠铺子,因为这一家人姓冯,铺子就叫做冯银匠,这既是好多个人的名字,又是镇上人对铺子里老人的尊称。
好多年前,这间铺子是没有牌匾的,甚至连一件银器也没有,但这并没有多大关系,因为冯银匠早就成了一个招牌,无论做什么都是没有关系的。
张根朝老人是银匠铺子的常客,今年90多岁了,天气好的时候,他会坐在铺子前的一把椅子上,絮絮叨叨的说话,好多时候,铺子的主人,那个叫冯银匠的中年人,总会放下手里的活,给他端上一杯水,或者递上一根烟。
然后这一老一小就会沉浸在过去那些或快乐或痛苦的记忆里了。可能是那些过往的内容太多,太庞杂,张根朝老人讲了好多年,中年冯银匠听了好多年,直到老人离世,似乎这个故事还是没有讲完。可对于这个古老的镇子来说,那些过去的故事,早已像井沿下映出的影子一样,明亮又清晰。
这间银匠铺子的第一任主人是何时来到这个小镇上的,具体情况就连那些埋在荒原里沉睡的老人也讲不明,所以张根朝老人的记忆也只是停留在他三岁之后,至于在这之前的,只能叫做传说,那是做不得数的。
那时候,张根朝还是一个孩子,每日拖着两根大鼻涕,吸溜吸溜的吹着,在只有一条短短街道的小镇上溜达。
因为距离银匠铺很近,加上冯银匠老人喜欢孩子,于是张根朝每天都会去。好的时候,老人会为他和家里那个叫银安的小家伙买上一块麦芽糖或者一个烧饼。
银安那时候刚刚7岁,浓眉大眼,看起来很是健壮。唯一令人不安的是,这孩子不爱说话,每次都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
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老银匠给了他全部的爱,可说话这件事,他却显得无能为力。还好张根朝的到来老能让这个闷葫芦开口笑一笑,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啊。
两个小家伙今日吃了一块麦芽糖,然后又围在冯银匠的身边。火炉里的火苗很旺,风箱把火红的焰吹成了蓝色。老银匠拿着一把精巧的钳子,夹着一个小锅,锅里有一些珍珠一样的银水泛着青光。
“你俩离远点啊,小心烧了。”老银匠招呼一声,就把小锅里的银水倒入一个做好的模具里,模具次次啦啦的响着,冒出一股清烟,像极了黑火药燃烧后的样子。银安有点手痒,想试一试,就奶声奶气的开了口:“大,我摸摸行不?”
冯银匠有点惊着了,这孩子叫他大了,看来那些烧饼和麦芽糖还是起了大作用啊。他颤巍巍的拿起那把钳子,又握住银安胖呼呼的小手,把小手放在钳子柄上。
“安娃子,看,就是这样子翻一翻。”,“啊,可不敢抓到前面啊,那会烧掉你的小爪子的。”银安这会却又一声不吭,只是紧抓着钳子柄,用力的挥动。
“哈哈,还真像,根娃子,你看看,你银安哥,像不像银匠呢?”冯银匠有点兴奋了。
张根朝用力的吸着鼻涕,两眼盯着那把钳子,他也想摸一摸,可老妈说过,去了银匠铺子就要有眼色。于是他收回了目光,用舌头舔了舔留在嘴唇上的糖花,吸溜了一口,点点头,就像一只吃米的小鸡。
“哈哈哈。”冯银匠大声笑着,摸了摸小根朝的脑袋,“好了,你们两出去玩吧,记得别乱惹事啊。”
“嗯哪。”随着两声应答声,两个孩子一下子就跑的没影子了。
小镇的老街并没有青石路,有的只是泥水路,还好这几天没有下雨,噼里啪啦的脚步也这是扬起一小点灰尘。这对生活在老街上的人来说并不算个事,但卖烧饼的白大娘却又点不高兴了。
“你两个捣蛋锤,慌张啥哩,再乱跑,我就让你娘打烂你的沟子。”说完哈哈大笑,挥动着沾满面粉的大手,似乎要追过来打。
两个小家伙有点害怕,跑的更欢了,白大娘在后面喊:“慢点、慢点,可不敢跑栽了啊。”可两个人似乎没听到,跑的更快了。
其实要去的地方并不远,就在这短短的街道中央,那里有一条钉子路,向北快到河岸的地方是城隍庙。而钉子路口的南面是一所学堂,学堂的门口有一个小场子,地面用三合土压的平展展,异常光滑,而这里也是这些小屁孩常来的地方。
张根朝摸了摸口袋,有点后悔,他把麦芽糖吃的太干净了,连一点渣子都没剩。这可怎么好啊,一会碰到小月儿没啥给她啊。
银安似乎明白他的心思,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糖,掰了一小块,“给你,一会你给小月儿吧。”
“嗯,那你的呢?”
“我的,这块的给那个大头留着,不然他又打咱们怎么办?”
张根朝就不明白了,银娃明明说话很流利的,为啥在老银匠跟前就不说话啊。
“你在家为啥不说话啊?”他问。
“跟我大吗?”银安反问。
“是啊。”
“他老让我学银匠那一套,我不喜欢,何况月儿也不喜欢,要是学了,我就不能去学堂了,可月儿在学堂,她说她等我啊。”
“嗯。”张根朝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学堂跟前的小场子有几个小孩子在玩,张根朝懒得理他们,他要等月儿。
学堂是镇子的中心,第一任老校长说过,这是小镇的希望,是小镇的未来。希望和未来大家都不懂那是个啥东西,可有人教孩子认字,准没有错,于是学校周边的铺子、摊子一夜间都关的关,歇的歇,一到白天连一声吆号都没有。老校长说,这是个风水宝地,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却没有一个大人物从学校走出来。但镇上的老人们总说,这是在等啊,等那个文曲星下凡。
小根朝不知道文曲星长啥样,但绝不是自己看到的那些人,至于自己,老爹能让来学堂才怪。但他还是喜欢这里,因为学堂出来的孩子就连骂人都那么有道理,更何况他在这儿才能见到月儿。
月儿是个小女孩子,大名叫袁馨月,老妈说她是富贵命,不像自己是劳碌命。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月儿并不会不理自己,而且每次都会吃自己给的麦芽糖。
想到麦芽糖,小根朝有点懊悔,自己还是太馋了啊,竟然忘了留一块,于是小手把银安送他的那块攥的更紧了。
银安一心想来学堂,可现在没下课,他也不敢乱跑,只能静静的坐在门外,听那些读书声,他喜欢听大江东去,不喜欢听三民主义。可这会儿飘在外面的读书声却引起了他的兴趣,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一山不平,何以平四海,这个似乎有点意思啊。可为何听不懂呢,管他呢。
下课铃响起的时候,是两个孩子最高兴也最紧张的时候。高兴的是能见到小月儿,紧张的是那个小胖子也会来。不过摸一摸身上的那一大块糖,银安就不紧张了。
今天运气好,下胖子生病了,于是两块糖都到了月儿手里。月儿扎着两个羊角辫,脸蛋又圆又光,粉嘟嘟的,一双白皙的小手抓着黄黑色的麦芽糖,细细的声音就像银铃。
“小银安啊,你和根朝都来了,我告诉你,今天先生讲了山外的世界呢?可大了,嗯,比十个,不一百个小镇都要大,还有大火车,大轮船,瞧瞧,看把你们两个稀奇的,以后我带你们看。”
“真的?”
“真的。”
“不骗人?”
“不骗人。”
“好哎,我要去,我要去。”两个孩子吵吵嚷嚷。
“那,你们要陪我上学才行。”小月儿眨着眼睛笑着说。
“好。”,“不好。”两个声音,让小月儿有点为难了。她左看看,右看看,在云姨的喊叫声里回了家。
月儿一走,两个孩子就吵起来,“都怪你。”,“怪你。”银安很生气,小根朝憋着嘴,满脸委屈。
还是银安大点,他走过来,拉着小根朝的手说,“别哭出来啊,我不上学了,陪你。”然后两个人又一蹦一跳的玩去了。
5年过去了,李根超跟着父亲学了木匠,冯银安也跟着父亲学了银匠。可两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上学的梦。
银匠是个苦差事,特别是到了夏天,火热的炉膛就像夏日晒红的麦垛子,又热又扎人,那些火焰像针尖一样扎在手背、小臂和脸上。老银匠让他穿那身粗布厚衣裳,小银安却懒得穿,不过几年功夫,一双手臂和脸就成了古铜色了,但看起来结实了好多。
那些小锤子、錾子、矬子总会碰到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比夏天的蝉和冬天的北风还令人讨厌。
唯一让人喜欢的日子就是月儿来打银器的时候,虽然说不了多少话,可小银安把所有要说的话都刻啊、凿啊、磨啊,一下一下打进每一件月儿需要的银器里。这样的时刻,小银安就非常的安静,可他也知道,这样的日子不多了。
老银匠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有时他会说一句,有时他一句也懒得说。那是枝头的凤凰啊,小家雀是不能和她站在一起的,这些银安并不懂。
另一头的李根超却很快乐,因为这几年他和父亲走遍了小镇的边边角角,他想告诉月儿,没有那么大的镇子,能比小镇大一百倍。可这句话,这么多年来,也没能说出口。
两个伙伴偶尔也会碰碰面,但从来都不说月儿的事。时间就这么一天,一天的过去了。两个人也是一天,一天的长高。
又过了5年,两个人都成了小镇里有名的匠人,一个是银匠,一个是木匠。唯一相同的是,两个人都没能上一天学堂。
冯银安现在叫小冯银匠,他到了娶媳妇的年龄,母亲给他说了好几门亲事,都没能看对眼。这本来是不允许的,可冯银匠心疼这个孩子,就顺着他。
母亲很着急,不知道怎么才好。对门的白大娘老是说,你们太惯着孩子了,娶媳妇吗,就是给他取回来就好了,哪有那么多对眼的啊。
这天,冯银匠下了决心,要给小冯银匠好好说道说道。
“你到底看上那家姑娘了?”
“你说句话,别的不敢说,可这一街两行,咱们老冯家可是能拍胸脯的,你倒是说句话啊。”冯银匠有点急了。
“安儿,你也大了,该娶媳妇了,总不能让妈照顾你一辈子啊。”母亲说着话,就摸起了眼睛。
“去去去,一个妇道人家,一说话就哭,像什么样子,银安他今年还看不好,明年一开春,我给他娶回来,就知道哭。”冯银匠终于发怒了。
“我,我,大,能不能让我去一次城里?”银安喏喏的问。
“你去城里干嘛,现在兵荒马乱的,城里就有媳妇了?”老冯忍不住了。
“看一看,回来我就娶媳妇,大,你看行吗?”冯银安抬起头,看着老银匠。
“好好好。”,“孩子她妈,拿酒去,我要好好喝一顿。”冯银匠拍着桌子连连叫好。于是冯银安进城的事算是说定了。
冯银安走之前,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要叫上李根超。可见了面,李根超却唯唯诺诺。因为这两天他见到一个姑娘,喜欢上人家,母亲正托人说媒呢,走不开。
“那,你不去看小月儿了?”他问。
“嗯,不看了。”他答。
“真不看了?”他又问。
“不看了。”他又答。说完急急忙忙的出了门,可能是不小心,头碰在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可李根超竟然一声不吭,就这么回家了。
一月后,冯银安回了家,可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李根超问他,可啥也问不出,只是一个劲的说,小月儿好着呢,好着呢。
半年后,冯银安结婚了,娶了上河普通人家的一位姑娘,人很干净,模样也周正,可李根超发现,在远处看有一丝小月儿的影子。
好多年就这么过去了,李根超仍然记得,冯银安去世前,拉着他的手时的样子。他把家里人全赶了出去,只是对李根超用耳语声说:“这一辈子,我唯一做错的事,就是跟着你,没上学,没上学啊。”说完,就去世了。
好多年后的一个冬天,一位白发老妇来到小镇上,找到了李根朝,说了好多话。最后问到冯银安,知道他去世了,老妇人默默的流泪,用颤抖的手拿出一套银饰。李根超一眼就认出是冯银安打制的,一根簪子,一条项链,一个手镯,一个戒指,每一件都那么精美,应该是花足了心思。
她告诉李根超,她就是月儿,那个等他们的月儿,可是那一年,她只是收到了这些银饰,却没见到人。过几个月赶回家,发现冯银安却结婚了。冯银安为何没有去找她呢?这是一个谜团,可惜却被那个老银匠带进土里。
不知道从那一年起,冯银匠的铺子里,每件银器上都多了两个字,月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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