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不停我的病也不会好

作者: 平壤怪物 | 来源:发表于2018-01-11 15:56 被阅读206次

    文/林自轰

    1

    我弓着腰,坐在红木长椅上,双手紧捂着脸。

    昏暗的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

    耳边传来门被打开的声音,接着是高跟鞋底和地板碰撞的声音,鞋子的主人走得很慢。我焦躁起来,脖子根发热、发痒。

    “晓,你怎么了?昨晚又喝酒了?”鼓动耳膜的是尖细的女声,对应着我粗野的喘息。

    如果给我刀,我就挥砍。给我枪,我就扣动扳机。给我旗帜我就高举,给我号角我就吹响。幸好这些我都没有。阉人是幸福的,因为世界只允许人们拿刀挥砍自己,持枪杀死自己,在潮湿的地下室对着影子朗诵旧诗。

    “没事,妈,我没事。”我移开手,双目无神地看着面前这个肥硕的矮女人,她穿着红色的高领毛衣,毛衣下有曾哺乳过我的臃肿的乳房。

    “身体不舒服就去看医生,也别成天窝在这房间里面,窗又不开,一点阳光和空气都进不来。”胖女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房间的角落拉开蓝色百叶窗,光线刺进房间,微尘在被照亮的空气里飞舞,我想起那个戴眼镜的少年说过这叫“丁达尔效应”。哈,多顺口的词,念起来清脆动听,它甚至还有它自己的含义。

    “我回家里和三姨她们打几圈麻将,你饿了就自己出去找吃的。”没等我回话就她走出了房间,而且忘了顺带把门关上,外界的声音涌了进来。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是巨型机器运转的声音,它提醒我我正在一座庞大的工厂里头。我起身关门,倚在门边,把耳朵贴在冰冷的墙上感受变得微弱的噪音——尽管这个房间的隔音工程做得很好,但也无法完全消除外界的声响。当带着黄帽子的施工队队长这么跟我解释时我点头表示理解,并告诉他我早就熟悉了这种机械声,它甚至已经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在工厂里建造这么一个房间是我的主意。我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如果机器停止运转下来的话,我可能会面临某种无法想象但异常危险的情况,如果它真的构成了“我”的话。简单地说,我可能会死。所以我的工作就是监督保证所有的机器正常运转,不让它们停下。我把提案上交给父亲,他高兴地批准了——我竟然想参加工厂里的工作了。我成功地取悦了父亲。

    于是我搬进这个房间居住,不再住在家里。很多人来过这里,但都离开了。我做过几个实验,结果都一样。如果不是因为性欲,我可以不踏出这个地方。但是我有,它经常变换形状折磨我。我驯服不了它,阉割自己也不行,我没办法和贯穿人类史的本能作斗争。

    手机屏幕上堆满了消息通知,我点开查看,和预想的一样充斥着讨好、处心积虑、娇嗔和试探。我盯着一个名为“工具”的分组标签,又想起那个戴眼镜的少年的话,“人非工具。”于是我把它改成了“用品”,走出房间。

    “您要出去啦。”巨大的铁门被打开,坐在安保亭外的老警卫朝我露出一个被精心训练过的微笑,他脸上的斑点因为这个笑容丑陋地挤在一起,我扫了一眼趴在他脚下的烂泥似的老狗。

    “是啊老伯,今晚不出货了。雪这么大,让干事们休息一晚上吧。”我说干事而不说工人是为了减少劳役他人带给我的罪恶感。十来个身穿深灰色连身工作制服的干事经过我身边,我向他们点头致意,他们回应的笑脸生硬。

    “您说的在理,我想工人们都会满意的。”老警卫皱了皱小丑似的红鼻子,嘟哝道,“这雪,怕是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了。”

    2

    我一边开着我姐姐的车,一边拨通了椋的手机。

    “你在哪?”

    “在家啊。怎么啦,晓?”扬声器里传来女性俏皮快活的声音。

    我紧锁眉头,面孔冷峻,火焰在胸膛蔓开。为什么她的声音这么愉悦?她在干什么,是不是一个人?她是不是因为别的男人而快乐?她刚才在和别人调情吗?如果不是,为什么她一个人也可以这么快乐?我越想越不舒坦,用力踩下油门,带着愤怒在无人的旷野奔袭,黑色车身两侧,地上的雪花被高高溅起。我不允许!我甚至开始动用想象,把她掐死了数十遍不止。

    “你在家等我,我现在过去。”我平静的口吻全是伪装的,我已经要被莫名其妙的妒火给烧焦了。

    “这么大的雪你还要过来做实验吗?你是不是已经出发了?路上小心一点,别开得太快。晓······”椋轻柔地用话语抚摸我。

    我伸出右手食指,重重地摁住屏幕下方代表结束通话的图标。

    我喜欢椋,但讨厌她时不时要假扮母亲这一点。女人总是喜欢滥用母性。那个戴眼镜的少年以前给我讲过一本小说,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在那个科技高度发达、统一了世界的国度里,所有新生命都在一个大工厂的培育瓶里出生,每个人的智力水平、受到的教育和善恶观念在出生之前就已经被设定调节好了。那个世界里的人没有父母,也没有家庭,从出生开始就是独自一人。

    没有母亲,我想,也就是没有被任何一个女人的乳房哺育过。

    当我从漫无边际的联想中回过神来时,发现前挡风玻璃的除雪装置不知道从何时已经坏掉停止工作了,纷飞的大雪不一会儿就在车窗上越积越厚,我失去了前方马路的视野。

    经验告诫我在这种大雪天,要慢慢降低速度不能踩急刹车,否则汽车很可能会甩尾失控。我做了几个深呼吸,挺直脊背,注意力高度集中,打开雨刮器扫掉积雪,雨刷发出吱呀的声音,艰难地来回移动几次就罢工了。我的脚从离合器上移开,希望在我把车子停到路边叫来拖车前不要再出什么乱子。

    哔!哔哔!哔哔哔哔!前方传来卡车的鸣笛声。我从卡车轰鸣的引擎声和白日般灼目的远灯光判断对方正在朝我这边高速接近。咚。咚咚。心脏鼓动着向全身输送大量血液,脸火辣辣地疼。我就要死了,我想,死法是在下雪的第七天被一辆卡车撞烂。

    出于本能,我摁下紧急制动,猛踩刹车同时向右打方向盘,祈祷对面疾驰而来的卡车司机已经把汽车靠右行驶的本土交通规则作为既定概念输入到潜意识当中去,也祈祷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汽车靠左行驶的国家,以免使他在脑内形成的观念变得不稳固。

    一阵剧烈的摇晃让我的内脏几乎都要被甩出身体。天旋地转,我闭上眼睛等死。

    没有走马灯,头脑空白。我祈求死神给我个痛快。

    ······

    “你脑子有病吧!”

    我被骂了,很开心,这是我第一次被别人骂却感到愉快。能听到别人的声音证明我还活着。眼前是一个短发少女,双手叉腰站在我的车窗外。我倚在驾驶位上,安全气囊的味道刺鼻。我打开车门,踉跄地钻出汽车,因为寒冷开始双手摩擦黑色风衣包裹的双臂,身体剧烈颤抖。

    她身上穿的是廉价但厚实的深灰色工作制服——是工厂的干事。但少女似乎不认识我,还像只吉娃娃似的冲我撒气。

    “呜······”她急切地跺着脚,像是受到什么委屈一样,小声地自说自话。“这会坏了今晚的大事的,到时得罪了那个老家伙可就······”

    “今晚?你们今晚要做什么?”

    “你问得不错。告诉你也行。”她听到我发问后,单薄的身体转向我这一边,高举双手,似乎准备开始一场演讲。她面向我,我看到并记住的是——黑色瞳孔发亮,小巧精致的鼻尖被冻得发红,细碎的刘海在风中凌乱。她瞟了一眼我身后几乎要报废的汽车,又变得惊恐起来,回到刚才哆哆嗦嗦的状态。“不不不,不行,那老混蛋说了——你们这种人都不能······都要······都是······都必须······”

    我听不清她在絮叨些什么,伸出冻僵了的手拍拍她纤细的肩膀。“你的车没坏吧?送我一程。”

    女孩像是触电似地摇头。“不行!不可以!绝对不行!”

    我叹气。拿出手机。没信号。抬头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完全被雪覆盖住的荒原上。

    这个世界居然还有一个角落没信号,还存在没有开发过的荒郊野岭。我难以置信。

    没办法。我沉着气继续和怪异的少女交涉:“要不这样吧,你答应我的话,这车就归你了。”我佯装不舍地摸了摸身后那辆黑色的汽车。

    “神经病!你还想讹我!真当我傻,这车都撞烂了,能值几个钱?”说着,她又用双手更用力地叉腰,像是为了给自己打气那样挺直胸膛,显现了她胸前一片平坦——和椋一样。

    “不值几个钱,应该也就······4、50万吧。”

    “4······4、50万?”她张大眼睛,鼻涕险些淌了出来。“你这车都报废了还能卖这么多?”

    “你还别说,真可以。损坏的其实只是车外面,里边可都还好好的。”我抓起她白皙的、滑溜溜的手,领她巡视了车子一圈。心里想的是在工厂工作的人不可能会有这么细嫩的双手。

    “那,那你自己怎么不去卖啊?”她显然是动心了,口气软了下来,不再强装咄咄逼人。

    “我现在有急事。”

    “急事?你跟我说说,我陆西也不是个没心没肺的人,理由正当的话我就帮你一次,不要你的钱。”

    “我女朋友要死了。”

    “什么?”叫陆西的少女透亮的眼睛睁得比刚才还要大。

    “她说她要见我一面。没有我她就要不行了。”

    陆西突然在无人的荒原撒腿狂奔起来,积雪没过她的褐色鹿皮短靴。她跑得飞快,扬起一阵又一阵碎雪,像一头在雪地里撒野的梅花鹿。

    “陆西,你真的不帮我这个忙?”我冲她的背影叫嚷。

    “你还愣着干什么?”娇小的女孩在远处跳着,朝我挥手,大叫。“人命关天,快过来上车呀!”

    我窃笑起来。

    3

    两个小时后天完全黑了,雪还在下。我和陆西坐在大卡车上。她开车。卡车在紫红色的夜空下向前,向前。

    “嗯,对,你叫人把她那辆车拖回去。是。好,我发定位给你······”我坐在副驾驶位上,拿着手机和另一头的老伯交代善后事宜。车厢里充斥着引擎声和劣质音响传出来的“The Doors”的歌声和风铃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我不得不扯着嗓门大声地和老伯说话。

    我厌恶地转过头,示意陆西把音响调小声点。她抓着对她来说过于巨大的方向盘,跟着《Light my fire》的节奏摇摆身体,扭过头来朝我吐舌,随后还是妥协地调低音响音量,吉姆·莫里森引发的火势减弱。我挂掉通话。

    “诶,怎么长安街这么远,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啊?”少女撅起薄薄的嘴唇,埋怨道。

    “这个路况的话可能明天早上吧。”

    “我觉得我还是被你讹了。总的来说,你也是个混蛋。”她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如果你真急着回去,半个小时后我们会经过一个镇上的加油站,那里放我下车就行。”我估摸着在那里应该可以打到车。

    “不好不好。我已经答应你了,我陆西言出必行,送佛就送到西。”

    “你刚才不是说今晚要去做什么‘大事’?”我记起她在荒原的那些絮叨,猜想工厂里今晚可能会有一场狂欢,他们难得有一晚可以休息不用工作。

    “唔······”少女沉默了几秒钟,又摇头晃脑起来。“这也没办法呀,我奶奶说了,‘甘蔗没有两头甜’。”

    “你奶奶说得对。”

    “嘿。可不。我老喜欢我奶奶了。你呢?”

    “我?”我被这个陌生的问题搞得有些慌乱。“咳,我的话,没见过我奶奶。我出生前她就死了。”

    “你有哥哥吗?”

    “没有,也不想有。”

    手足往往只会自相残杀,相互撕咬,做无谓的内耗,尤其是同性,更尤其是雄性。

    “是吗?我倒想有个哥哥,那感觉一定很好。”

    我转过头去沉默地看着陆西陷入幻想的侧脸。

    “那你有其他家人吗?”她忽地转过头来,小动物似的眼睛和我的双目对上,我悄悄转移视线。

    “除了父母还有一个姐姐。”我想起她那对和母亲几乎一样、瘤子似的乳房,有些反胃。

    “真好,你也太幸福了!”

    “这算什么幸福。每个人都有家人。”我“嗤”了一声。

    “谁说的?”少女说话的音量先是变高,又马上低了下去。“我。像我就没有。”

    “没有家人?”我对她的话产生困惑。“你怎么活到现在的?”

    “工厂。我从记事开始就住在工厂里了。”

    在这座城市,人们说“工厂”指的都是同一处巨大的场所。

    “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奶奶把我养大,她去世后我就被那老家伙领养,没有家人了。奶奶,老家伙,我,大家全都住在工厂里。”

    我没有听父亲提起过任何关于干事的事情。

    “你······喜欢工厂吗?”

    陆西摇头。

    “虽然那个老混蛋经常给我放假,让我随便偷懒,但是他不让我出去玩。工厂只会‘轰隆隆’地叫,不好玩。我不喜欢。”

    “那你想过离开工厂吗?”

    “当然想。可是······”

    话还没说完,少女突然踩下刹车,我的身体猛地向后一倾。

    “你干嘛呢?”我感到不满。

    “车快没油啦。”我循着她的话看向外面,我们停在了空荡荡的加油站边上,加油站的灯牌亮着惨白的光,看久了会凭空生出寂寞。我看向地面,发现公路旁雪水和各种垃圾污物混在一块变成了泥浆似的稠汁。她下车说很急要先去厕所,我提醒她走路小心点不要踩上泥水。陆西跟在我身后慢慢挪步,低头,头发遮住脸和表情。她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脚下,一只手紧紧抓着我的衣角。

    给卡车加好油之后,陆西又跳下车来,说她饿了。我们走进加油站里的便利店,她抱起几瓶饮料和零食。站在收银台前我摸遍所有口袋也找不到钱包,心想可能是遗落在那辆出了车祸的车上。不过也无所谓了,我用手机结账,和陆西走出便利店。

    就在我盘算着没有证件可能遇到的麻烦时,一辆汽车从我们面前飞驰而过,陆西发出尖叫——站在公路旁的我们被溅了一身泥浆,不,如果是泥浆还好,可这是又稠又黑、发着恶臭的污水。

    我习惯性地闭眼,深呼吸,强压怒火。陆西看着我却畅快地笑了起来,甚至笑得捂着肚子蹲了下去。

    “笑什么呢你?”我不知为何也被她感染了,嘴角难看地往上扯。

    “哈哈。你问我,我也不知道,自己笑什么。哈哈哈。”

    “算了。”我审视身上满是污渍的衣物和脸,意识到自己不能这副模样去见椋。“我们找个地方清洗一下自己再上路。”

    “你这个人好麻烦哇。”少女用纤长的手指拭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水,蹲在地上抬头看我。

    “我们现在就跟两坨屎一样你知道吗?”我打开闪光灯对着蹲着的陆西连拍了十几张照片之后把手机屏幕拿给她看。

    她听到我的比喻,再一次笑出声来。我看见她长长的睫毛沾了一片雪花,在星星消失的夜空下极轻微地颤动着。

    4

    又开了一小段路,找到地方停好车后,我和陆西在这个荒凉的镇上兜了许久才找到一间看起来比较干净正规的旅馆。在柜台前,我跟陆西说我的证件丢了,借我她的身份证登记。她从工作服胸前的大口袋掏出卡片递给我,我好奇地查看她的出生日期,她以为我是要看她的证件照,在我跟前踮脚,拼命地挥舞手臂试图阻挡我的视线。我对照手表上的万年历,发现她的生日就是今天。

    “你今天生日?”我一把抓住她乱挥的手。

    “是的,怎么啦?”她不解地看着我。

    我有些不耐烦地松开她的手,瞟了一眼表盘上的指针,“再半个小时今天就过了。你生日庆祝了?”

    “没······”陆西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让我想起小时候被我紧紧捏住的濒死的萤火虫。

    我没有去听陆西接着在说什么,挠着后脑勺,环视只有前台小姐和我们两个人的大厅,忽地瞥见陆西裸露的洁白脖颈。我把房卡和装着食品的购物袋全部塞到她手里,叫她先回房间休息,然后急忙跑出酒店,消失在陆西的视野中,顾不上回答身后陆西大嚷的几声“喂”。

    我跑到小镇唯一的一条商业街,可街上连路灯都熄灭了,空荡荡的街头只站着我一个人。真是个破地方,我边走边暗自咒骂着,每一栋楼房在寒风中看起来都一样破旧,我在百货大楼前停下,因为我看到有人倚在已经被锁上了的门口。

    一个披着破烂黑色斗篷的老女人,巨大的兜帽遮住了她的眼和表情,我只能看见她松弛的脸和凹瘪的嘴唇。使我停下的是缠绕在她脖子上的红色围巾,与她乞丐般的打扮不同,围巾精致且崭新,在风中扬起,像哪吒的红缨。

    我靠近她,蹲下身子,开口:“你好啊老婆婆,我能帮上你什么忙吗?”我尝试使我天生凶恶的声音听起来尽量有善意。

    她起初没有反应,我又寒暄了几句,突然间,她像条毒蛇一样抬头,黑色兜帽向后滑脱,露出了她没有头发的头颅和闭着的双眼。我一时被吓得往后连退几步。

    “面目可憎的,邪恶的小巴甫洛夫。”她的声音就像粗糙的砂纸在我的耳腔内部摩擦。

    “你说什么,老婆婆。我听不太懂。”我想尽快完成交易,然后回到旅馆给陆西过生日,在她有意义的一个日子即将被浪费殆尽前。

    “小巴甫洛夫哟,你休想诱惑我,囚禁我,驯服我,摧毁我。我是圣洁的,受神灵庇佑的,有别于你,抛弃神明,罪孽深重之人。”从老人的嘴里不停蹦出疑似宗教又疑似戏剧的长句,她的牙齿掉得精光,声音含糊不清,有些话我当下没能完整地记住。印象最深的是她多次重复的一句——她癫狂地扯着喉咙说,“正义将在夜里浸染白雪,怒火将清算巴甫洛夫们的所有罪责,你虽不苦不痛,却也必将遭受谴罚。”

    “老婆婆,你是占卜师吗?这预言也太恶毒了吧。”我没有把她的神神叨叨放在心上。“是这样的,我现在很需要你这条围巾,你能不能出个价钱,把它卖给我?”

    她听到我的话后停止了喊叫,僵住几秒后又开始大笑,比群鸦还聒噪难听。

    她许久才又平静下来,说:“如欲怀抱人之子遍布玫瑰与利刃的未来,需用本不归属他自己,所有富庶的过去交换。”

    “什么意思?”我眉头紧皱,向这个发疯的老女人发问。她没有回答,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我开始思考。“未来。交换。不属于我的······富庶的过去?”游移的目光最终停在了左手腕戴着的金色手表上——是父亲在我成年的那天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我犹豫,挣扎,但持续时间不长。

    “行行行,是这个吧?给你。围巾拿来,快点。”我怀着被愚弄的怒意一把将手表从我手腕扯下,表带裂成两半。“自己去装新表带吧。强盗,骗子,老巫婆。”

    她沉默地从脖子上摘下鲜红的围巾用双手递至我跟前。我一把抓过,准备离去,她却开始用干枯的双手拍着缓慢的节拍唱起不知名的怪诞歌谣来,旋律庄重肃穆,令人悲伤。她一边唱,一边围着我跳圈,一圈接着一圈似乎永不休止。她把右手举过我的头顶,手指捻动,假装往我的身体洒着某种粉末。我记起这是一个因外敌入侵而消亡的古老部落民族的成年祈福仪式,可又记不起我这份记忆是从哪里来的,一时陷入混乱之中。老女人不祥的歌声唤醒了我,我回过神,看到她原本紧闭的双眼缓慢张开,显出一对白色的瞳孔——她不仅是秃子,疯子,还是个瞎子。我像鸟一样从身后这个诡秘的场所飞遁逃离。

    当我赶回到旅馆房间时,陆西已经洗完澡在吹头发了,她把吹风机开到最大一档,对着镜子轻快地左右摇晃,嘴里不断哼着大门乐队的《Roadhouse Blues》,发梢在橘黄色的灯光照耀下发亮并且湿漉漉地往深色地毯滴着小水珠。

    “Ashen lady. Ashen lady.

    (灰白的女子。)

    “Give up your vows.Give up your vows.

    (放弃你的誓言。)

    “Save our city.Save our city.

    (拯救我们的城市。)

    “Right now.”

    (就现在。)

    我的眼睛在房间内快速来回扫视,寻找挂钟——23:57。还好,今天还在。

    我站到陆西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吹风机的声音嘈杂,我示意她先关了,然后把围巾递给她,说:“生日快乐,陆西。”

    她像是中了定身魔法,呆愣在原地,没有回应我。于是我把围巾没有章法地乱缠在她雪白的脖子上。“你之后有时间自己拿去干洗一下,它应该不太干净。”

    说完后我径直走向浴室。只要时间一久,人就会习惯并淡忘自己身上的污秽。

    “那个······”陆西似乎要说些什么。我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一定是我早已厌倦的重复话语。我打断了她,“等一下,你现在什么也别说。等我洗完澡再说。”

    陆西轻轻地点头。

    5

    “你的朋友多吗?”

    当我清洗干净身体淌着水从浴室走出时,坐在床上把自己下半边脸埋进围巾,眼帘低垂的陆西问我。

    “还好。”我回答。

    我真正的朋友只有一个,那个戴眼镜的少年。他讥讽的嘴脸开始在我眼前浮现,鼓胀。他知道后会怎么评价我今晚这些怪异且愚蠢的举动?他会鄙夷地说我陷入一种短暂又盲目的狂热中,整个过程受到非理性的驱动,轻易被词语勾勒出的虚假形象所打动。他会把他金色边框的眼镜摘下,擦拭干净再戴上,然后冷酷地嘲笑我的样子就像一头在月下呜咽的凶兽。他翘起二郎腿,十指交叉做陈词总结:指使着我所有行动的不过是破坏欲,狭隘的本能。我没有任何改变。

    我用力把他扫出我的脑袋,纠正道,“不。没有,一个也没有。我没有朋友。”

    “是吗?好可怜哦。”

    我的心一沉。

    “不过我也没有。”她继续补充。“可我奶奶说了,会给你过生日的人就是朋友。”

    陆西把红色的围巾抓着更紧了,仿佛害怕它下一秒会飞走。

    “你奶奶这句话说得不对。”我走到陆西的床边,蹲下。“每年都有一大群人来给我过生日,他们都不是我的朋友,我甚至认不得他们。”

    “可,为什么······”陆西看向蹲在她一旁的我,瞳孔里微芒跃动。

    我注视着她,说:“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用你的话说就是,几乎所有人都是混蛋。”

    陆西歪了歪头,困惑地问:“那我呢?我也是混蛋吗?”

    我侧身坐到床上,伸出双手捧着她小巧的温热脸庞,她有些害怕地紧闭着眼。我用拇指往两边拨开她的刘海,吻她光洁的额头,低声说:“不是,陆西。你不是。这个世界上几乎每个人都是混蛋,除了你以外。”

    只有你是洁白的。

    陆西睁开眼无辜地看着我,她用力抿唇,身体颤抖,试图控制着不让眼泪掉出来。

    “你······你对我这么好。可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她哽咽地说。

    “晓。我叫做晓。”

    “晓。”她一遍遍地重复。“姓呢,你的姓。”

    “不重要。”

    “不。”她的表情变得郑重起来,看着我。“很重要。”

    “我姓······莫。”我躲开她令人轻易坦诚的墨色瞳孔,随处借来了一个不属于我的姓氏。

    “晓,我好开心。身体里面好像有什么在窜上窜下的。心脏‘咚咚’地、满满地在跳,黏糊糊的好难受,可是又好温暖。”陆西试图用词不达意的句子向我描绘她的心情,我将她搂进怀中,低下头亲吻她的嘴唇,她笨拙地回应我。

    “晓,可是你不是还有女朋友吗?我们这样子真的好吗?”她迟钝地发现了问题。

    “没关系,她不久前已经死了。”

    我伸手关灯,房间开始陷入黑暗。我解开所有包裹住陆西的衣物,爱抚她。她躺在床上用手背遮挡眼睛不敢看我,说她害怕。我拿开她的手的同时,那个戴眼镜的少年又回来挤占我的脑海,他重复着“实验”两个字。实验,是啊,我怎么可以忘了实验呢。

    我叫脸颊羞红的陆西看我,我说我们来玩一个游戏,从现在开始你只能对我说两句话,“我爱你”和“我不爱你”,其他的一概不能说,不管我对你做出什么事情,好吗?陆西。

    陆西虽然困惑,犹豫了一阵,还是下定决心似的点头。黑暗之中,我看到她眼里仍有光。

    我进入她发烫的、局促的身体。她的呻吟像是孩童啜泣,我叫她睁开眼睛看着我,不要害怕。她盯着我,像兔子一样惊慌起来,问我我是谁。

    我是晓。

    不,你不是。晓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是你的哥哥。

    哥哥可不会对妹妹做这种事情。陆西扇了我一巴掌。

    我是火。我想起吉姆·莫里森。

    可是······你好冷,好冰。

    是啊,我什么都不是。那么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我掐住陆西纤弱的脖子,她像鱼那样张嘴渴求氧气,她从发紧的喉咙中艰难地吐出三个字,“我爱你”。她遵守了规则。我加大力度,她咳了起来,我没有松手,直到她说“我不爱你”,我俯下身亲吻她身上每一个敏感的角落,加快了下身的运动,她的指甲用力抠进我的脊背,用疼痛报复疼痛,我感觉有血从伤口流出。流程重复——她说“我爱你”,我便惩罚她,使她窒息;她说“我不爱你”,我便奖励她,给她快感。这就是我和戴眼镜的少年乐此不疲的实验之一。

    戴眼镜的少年冷静地说你等着瞧吧,实验结果绝对和以前一样。就算是你那个椋也经不住这样的折磨。我没有搭理他。

    过了许久,我和陆西喘着粗气,全身赤裸地倒在床上,欲望得到填充。我怀抱着热的、汗水还未退却的、赤条条的陆西,她无力地倚在我的胸前。我问:“陆西,你爱我吗?”

    陆西条件反射地抽搐身体,像是在压抑着不让什么爆发出来那样勉力没有应答我。空气安静,只能听见挂在墙上的老式时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她艰难地反复倾吐出字句:“我爱你。我爱你。”

    戴眼镜的少年疯了。金色的眼镜掉落地面,破碎。他失去体面,狰狞地嘶吼,失焦的双目布满血丝,不可能,这不可能,我们······明明做过无数遍实验的,怎么会······他瘫坐到地面,瞬间丧失了所有色彩和形状,像金属被加热那样,慢慢熔解成一滩散发着蒸汽的稠浆。他死了。

    窗外,雪还在下。我和陆西在黑暗的房间之中闭着双眼,脸上还留有未干的泪痕,相拥入眠。

    “接下来播报一则重大新闻:今日凌晨,我市陈氏未来科技工业园区发生一场大规模暴动,工人们喊着口号在工厂里实施各种打砸抢烧的暴力行为,列队高举印有各式宣传标语的红色横幅进行示威游行,并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强烈要求和陈氏集团的董事长进行谈判。这种严重破坏社会安定、扰乱公共秩序的违法行为很快得到警方的有效控制。本次事件造成了陈氏未来科技工业园区内大面积的财产损失,目前尚未发现有人员伤亡情况。

    “接未来新闻社最新消息,陈氏未来集团董事长陈振嘉的长子——陈晓,昨夜至今下落不明,家人朋友都无法与其取得联系,疑似失踪。如果您在路上看到与这张照片相像的人,请尽快致电我台或联络屏幕下方的联系方式,提供有效线索者将得到一笔酬金以感谢您的热心······”

    “嚯,这未来集团的小少爷怕不是被拐了吧?”早餐店里,对坐塑料凳子上的两人其中一个啜吸着豆仁茶,听完报道后高声猜测道。在狭小的店内的一角,一台挂在墙上的电视里正播报着早间新闻。

    “被卖去当鸭最好,到时候我第一个带队去嫖死他!他们赚了这么多黑心钱,早该有报应了。”另一个人撕出一截油条泡进装热豆浆的碗里,应和道。对坐的人因他前半部分的笑话哈哈大笑。

    “我看网上都说这少爷有精神病,分裂症还是什么,他爹才一直没把他推出来接手他家里那些生意。”

    “该!我以前就说这‘陈氏未来’靠人血馒头发家不会有好下场。我跟你说,十年前······”

    我伸手接过早餐店老板递来的豆浆、包子和油条,竖起风衣领子遮住脸,随后匆忙转身离去。

    回到旅馆,说好醒来洗漱完毕就到一楼大厅等我的陆西不见了踪影,我急切地询问前台,她伸手指了一个方向——是陆西的卡车停放的位置。我慌乱中把早餐都扔到她面前说请你吃,然后身形不稳地跑出旅馆大门,张望了几下,随后跑向停车场。我惊奇地发现出了太阳,雪停了,积雪还没开始消融。

    踏进停车场,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我哈着白气,内心安定下来,随即稳住重心,装作无事的模样走近陆西,问她:“你跑这来干嘛?”

    她怔怔地看天,说:“晓,雪停了。”

    “是啊,终于停了。”我站到陆西身后帮她整理好凌乱的红色围巾。“对了,你车里装的是什么,我一直想问。”

    “炸药。”她脱口而出。

    “炸药。”我恍惚地重复了一遍,觉得好笑。

    “好奇怪,晓,我刚才起床,在窗边看到有人在跑,不知道是男的女的,戴着黑色的兜帽。然后我又发现我们的房间门开着,车钥匙不见了。还多了块表,没有表带。我觉得那人就是小偷,就跟着跑到这儿来。”

    “那你有抓到小偷吗?”

    陆西摇头。“找不着。他拿了钥匙,也不开走车,他要干嘛呢?”

    “就是啊,她要干嘛呢?”我也嘀咕起来,看向陆西的卡车。

    炸药······

    不好!

    我的行动比思考快上一步,已经野蛮地把陆西像扛麻袋那样扛到肩上,又开始跑起来,这一次是拼尽全力,为了活命不管不顾,真正意义上的奔跑。

    “喂,怎么回事啊晓,你脑子又不好啦?”陆西在空中蹬着腿,敲打我的后背。

    “我们可能就要死了,你怕吗?”我边跑边艰难地打开灌满风的嘴巴说。

    “不怕!”陆西安静了下来,不再乱动身体。

    嗞嗞嗞······因外界刺激而变得敏锐的耳朵听到了微弱的、引线被点燃的刺耳异响。我微微转过头用余光看了身后一眼,卡车周边的光景正在消融、扭曲。

    嘣!清算一切的爆炸!伴着一阵耀眼的火光,卡车燃烧起来,我和陆西被这阵热浪掀倒在地,我趴在陆西身上,紧紧遮挡着她的身体的每一寸,生怕她受伤。

    “你没事吧?”地面的震动平息后,我艰难地睁开双眼,抖落头发上的雪,对着近在咫尺的陆西的脸问道。

    “你压得我······难受。”

    我连忙起身,把她从雪地上拉起来,检查她有没有哪个部位受伤。

    “我们接下来去哪?”陆西像是根本就不在乎刚才那阵爆炸,以及远处停车场里那些还冒着黑烟的卡车残骸一样,询问我。

    “不知道,总之先离开这。”我替她拍掉沾上衣裤的雪。

    “离开这里之后呢?”

    “唔,到时再考虑。”我皱眉。

    “我们往南走吧。”陆西突然兴奋地说,双臂扬起,像只飞鸟。

    “为什么?”

    “南边不像这里这么冷呀,你说怎么样,晓。”她抬头充满天真地看我,征求我的意见。

    手机从早上开始就一直振动个没停,我拿出查看,总共有169条未接来电——24条椋的,48条姐姐的,96条母亲的,以及1条父亲的。

    我关掉手机,想了想,转身把手机猛地抛向天空,回头,没有去看它如何掉落地面。

    “好,我们去南边。最南边。”我一时忘了地球最南边也是冷的。

    “什么时候去?”

    “现在,马上,这就。”

    我牵起陆西的手,两人行走在沉默中,谁也不开口,只顾一直向前,向前走,直至消失在雪地的尽头。

    系列短篇:雪不停她也就继续等待

                   雪不停鹰隼就不会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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