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记忆

作者: 齐三生 | 来源:发表于2019-03-26 17:13 被阅读50次
    图片:公鸡爸爸

    短篇集:李斯林基金会

    “老师,早上好。”

    “早上好,少主。”

    “老师您最近可好?”

    “我很好,谢谢少主您的问候,您自己呢?”

    “我也很好,谢谢。今天天气不错呢,上午我们可以去后院上课吗?那里的茶花都开了。”

    “当然了,如果您乐意的话,我们甚至可以坐在草坪上面喝茶,天气真是太好了。我让仆人多拿一条毛毯,今早阳光明媚,但外面起风的时候,还是有些凉。”

    “谢谢您想得周到,老师,我们走吧。”

    我跟在少主的后面,穿过屋子的巨大前厅时,从玻璃穹顶照下的一缕天光,在她的身周映出一圈晶莹柔和的光晕。十七岁的她出落得如此秀雅绝俗,悠闲大方的外表下饱含常人无法触及的智慧。

    我从不曾看透她,这个我唯一的学生。

    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一个双脚踏着泥地长大的凡夫俗子,怎能理解一出生就翱翔在天空中的神。

    我所能教她的东西十分有限,大多数时候,我只是向她诉说自己的经历和主观体验而已。我把自己赤裸裸地剖开,掏出我的五脏六腑,一样一样地展示在她的面前。

    我承认,我对少主的情感中有迷恋的部分。但这只是很微不足道的,它瑟缩在阴暗处,每当这种情欲稍微冒出头来,就会瞬时被其他情绪的浪潮所吞灭:崇敬、羞愧、不安、恐惧。

    一个经历了四十多年风浪的男人,在她的面前无地自容。绞尽脑汁,很勉强的,我才能想明白自己的双手该如何放置在身体两侧,才会在她面前显得比较稳重得体。

    她以她那无比优雅的坐姿,在我面前喝着一杯薄荷茶。她微笑地看着我,脸上的笑容如同一朵天上的浮云,轻松自信,又高高在上。

    她的视线,似乎始终在俯视着、观察着我,如同医生观察患者,不,更像是高能物种观察着低能物种。

    我想起了老爷办公室的墙上,挂着的巨幅棋盘状图形,那是一幅极其复杂的遗传性状图,被编织在了羊毛壁毯上,覆盖着整面宽大的墙。

    数百年前,早在孟德尔之前,这个显贵的家族就总结出人类的基因是颗粒遗传的,而非混合遗传。

    父母双方在一件事物上的先天性状,比方说智力水平、理解力、学习力、统治能力、抗压能力、恐惧感、脾气、生活习性等等,并非混合两者的特性后再遗传给孩子,而是颗粒遗传的。也就是说,在巨大的遗传谱系图中,孩子的某个方面,要么遗传自父亲,要么遗传自母亲。

    早在上世纪塞雷拉基因组公司之前,这个家族就靠一己之力破解了人类的遗传密码。他们也早就知道,最优秀的基因组合,应该被置于最好的后天环境中。

    所以,老爷办公室的这张遗传性状图非同小可,它是几百年精挑细选和不懈坚持的结果。

    可以说,这是一次经历了几百年的基因编写,就如同我们东方人的祖先,通过不断的尝试和努力,杂交出了最高产量、最坚韧顽强的水稻一样,这简直是神作。

    说这张图非同小可,也因为它叙述着下一任继承人的所有先天遗传性状。

    她不是什么股份公司,也不是哪个下属实业公司的继承人,而是他们真正的根基,李斯林基金会的继承人。她是少主,我的学生。

    “少主,今天您想要聊些什么?”我调整心态,坐稳了身姿。

    “老师,您以前杀过人吗?“

    她放下茶杯,微笑地注视我。

    “少主为何有此一问?“

    “我听人说,您是连一只蚂蚁、一只蜜蜂都不敢碰的。“

    “我杀过人。“

    “我还听其他老师说过,您以前,是战争中反对李斯林基金会的首领之一。您怎么甘愿成为我的老师?“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少主今天莫不是在试探我?

    稍一转念,我恍然大悟。数月后,少主十八岁成年的时候,就会接手基金会的一大半事务,少主将在她的六个老师中,指定自己的幕僚长。

    我必须要坐在幕僚长的位置上,才能把我的全部身心奉献给她。这是我余下的人生中,唯一的方向。

    “少主,我给您讲个故事吧。“

    她马上坐得更近些,点头微笑地看着我。

    “从前,有一个小男孩,他非常贫苦,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他的家里连厕所都没有,方便的时候只能去外面的荒地里挖个洞。挨饿、羞耻,让他的心情经常不好,性情也就变得孤僻。懂事之后,他开始痛恨自己的出生,咒骂自己的故乡。

    成为大男孩之后,他想法子离开了养活他的小泥村。在外面尔虞我诈的世界闯荡,他变成了一个男人。

    男人有一些小聪明,他愿意学习和结交朋友,也会耍一些小伎俩,于是在很年轻的时候,他成为了这个国家金融界的骄子。他很擅长操盘公司的成立、运营和吞并,他抓准时机玩弄资本,一下子变得非常有钱。

    有了钱,男人锦衣华服、山珍海味,外表看上去像贵族一般优雅。但他的内心还是有个窟窿,似乎永远不能填满,他开始迷上了权术。

    男人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因为他现在所坐拥的一切,一定是这个世界曾经亏欠他的。现在,他要向这个世界索取一切,一切他所能得到的都不放过,他要让这个世界还债,连带利息一起。

    凭什么有些人,他们出生就含着金汤匙,而他就应该蛰伏在地上吃土。男人觉得有生之年,除了有钱,还要做成一件向世人证明自己的大事。

    这时候,出现了一支专门反抗李斯林基金会,总是搞些破坏的小势力。这一群愤世嫉俗的年轻人互相吸引,慢慢变得壮大起来。他们的势力逐渐控制了一片区域,成为了一支可以与基金会资助的地方部队相抗衡的力量。

    一开始男人比较谨慎,他装作战地记者,潜入了这群人当中,观察着他们,有目的性地报导着他们。

    这群人的首领是一个行为粗野的极左分子,他认为世上人人平等是无条件的,人类应该共享一切,最好回到原始社会。在这个等级森严的现实世界中,他的这套论调很有破坏力和影响力。于是,他们的社区里,一切都是共享的,土地、财产、酒、男人、女人。

    男人觉得这个反抗势力有戏。

    渐渐的,他也融入了这个群体。虽然他仍然扮演战地记者这个身份,可是也变得无法袖手旁观了。因为他心里很清楚,这些共享主义者需要一个真正有智慧的领袖,告诉他们怎样打赢一场战争。

    在男人眼中,打仗和操盘公司是一样的,普通人总是头脑一热注册了公司,而又无法持续运营下去。

    打仗,要持续下去,首先需要资本,需要很多钱,所以就要拉赞助商。

    男人通过自己的关系,很顺利就找到了几家愿意赞助打仗的公司。相对的,这些赞助商瞄准的是战争中和战争后的利益。比如能源开发商、金融集团,甚至还有无偿提供武器的军火商和国家,它们和它们的分支生意伙伴,都躲在幕后希望空手套白狼。

    有了钱,有了供应商的兵器,还需要一些正式的标语,类似于理想、理念,这就和一个公司的广告语、洗脑词是一样的。

    公司卖的是产品和服务,战争卖的是信条和承诺。

    只要大家一起打下了江山,将来就会这般那般,饼画得越大越好。最后,金融集团也都下水了,大家互相敬着香槟酒,都被自己和彼此骗得深信不疑。

    同时,当然还有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要架设宣传机器,你得把这些洗脑的东西包装后输送出去,输送到陌生的地方,输送到敌人的地盘里。

    宣传的成功,也必将聚集更多的人气和媒体关注,也就不愁人事了。但是,无论公司的人力,还是部队的兵力,都需要有机高效地组织起来。董事会、总经理、财务部、人事部、商务部、各部门经理、项目主任、科长、科员等等,合理完整的构架,能够让一支部队把仗打得更好。

    于是,男人不但壮大了这个势力,也赢得了众人的尊敬和推崇,他成了明面上的第二号人物,实质上的一把手。

    在一次重大战役获胜后,首领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来到新占领的地区,找到了一个美貌的妇人。

    这一次,男人悄悄地尾随了首领。

    男人看见那个妇人裹着希贾布和罩袍,也许正要随着丈夫出门。首领一枪就毙了她的丈夫,并拿匕首威胁着妇人。首领并没有扯下妇人的希贾布,而只是胡乱拉下罩袍下的衣物,强行进入妇人的身体。

    观察着这粗暴的一幕,就在这时,男人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既视感,他确信自己曾经到过这个地方,做过同样的事情。

    他想着,想着,想了很久,他意识到这也许就是所谓的祖先记忆,或者一种被烙在基因中的,崇尚暴力和毁坏的遗传习性。

    男人不知不觉地来到首领的背后,趁他在兴头上手起刀落,割下了首领的头颅。首领颈部的横截面喷出的血柱,把白色的天花板和妇人的脸都染上了深红。

    然而,他并不是要拯救这个妇人,而是疯狂地撕烂了这个妇人罩袍的下摆。他闻见了女人的体味,在干旱的沙漠地带、战争的纷乱中来不及洗去的,罩袍笼罩下的,女人强烈而浓郁的体味。

    这种味道充斥着他的鼻腔,再一下子直击他的大脑皮层。男人觉得,他的脑袋里,绽放出一朵鲜红诡异又呲牙咧嘴的巨型花朵,他趴在妇人的身上,从这一天的傍晚,一直翻云覆雨到了第二天的深夜。

    在持续的高潮中,他无法自拔,男人看见了自己祖先所看见的,那是一头凶猛的野兽。

    野兽不断地向这个妇人索取着,索取着,索取着,而他内心的那个窟窿却还是空虚的。

    抛下被榨干的、瑟瑟发抖的妇人,男人有些得意地来到社区的酒馆,告诉人们首领死了。

    在众人的簇拥中,他一边豪迈喝酒,一边大块吃肉,他知道这一切曾经发生过,也许在几百年、几千年、上万年前,他甚至能在自己的祖先记忆中搜寻细节。

    他来到酒馆的白墙前,忽然用哲尔曼语畅快地写上了马丁∙路德的诗句:谁不爱美酒、女人和歌唱,谁将注定做一辈子傻子(Wer nicht liebt Wein, Weib, Gesang, der bleibt ein Narr sein Leben lang)。

    这个夜晚,他不知喝了多少酒,抱过多少女人,他把嗓子唱得嘶哑。

    男人听祖父说过,他们这一族,曾经都是骁勇善战的征服者。从遥远的古代开始,一直四处征战到近代,最后他们在肥沃的土地上定居,建立了镇子。

    但是,自从停止了征战,他们只能转而向土地野蛮地索取。土地变得越来越贫瘠,这个镇子变得越来越穷苦。

    祖父还说,他们这一族的人很多很多,流散遍布世界各地。在不断的交配繁衍之后,千年的时间里,也许大多人类的血里,都流淌着这种因子,只是隐藏的深度不一而已。

    男人明白了,他左拥右抱,舔舐着他夺来的女人的味道,越来越多的酒精流入他内心的窟窿,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杀人掠夺的时候,他得心应手、心安理得。

    不过,男人还是太得意忘形了。

    就在他以为自己正带领着一支世界级的力量时,李斯林基金会不慌不忙地雇佣了数支最顶尖的军用义体人部队。

    只是短短一个下午的时光,喝酒吃肉的男人女人、社区、兵力,都在义体人部队的大扫除中消亡了,一切曾经的抵抗,一切曾经的不满情绪,一切的索取烟消云散。

    男人暂时幸存了下来,因为他向一个义体人军官出示了他的战地记者证,他的假身份救了他一命。但是男人很害怕,他觉得李斯林基金会肯定不会放过他。

    男人想,怎么也得活下去啊,毕竟在现实中,他还是个腰缠万贯的富翁。他偷偷联系了曾经支持他打仗的赞助商伙伴,伙伴把他救援到了一个中立的海洋岛屿上。

    战争赞助商的公司就注册在这个岛屿上,精通金融和资本的男人只用鼻子,就嗅出了这是个做着双向洗钱的幽灵公司。伙伴告诉他,这样的岛屿有上百个,这样的公司有上千个。

    没多久,男人发现了洗钱的工具,那是一种变相货币,这种在黑白两道都能流通的货币甚至比国际币还坚挺。事实上,它是一种供人类服用的纳米机械胶囊,供应商就是李斯林基金会占股的某实业公司。

    原来如此啊,原来如此。

    那一刻,男人顿悟了,他也终于从一头凶猛的野兽变成了人,这个世界中一个渺小的人。

    除了索取,人也是能够做出奉献和牺牲的,这就让人有了神性。男人只看见了人的兽性,却忘记了人的神性,而这两者之融合才成就了人性。

    他痛恨着自己的愚蠢和自大,咒骂自己居然被欲望冲昏了头。

    男人理解了,这个世界是有神存在着的,不是宗教里面看不见、摸不到、叫不应的虚幻的神,而是真实存在的神。

    对神来说,顺从者和反对者,都是他的子民。

    男人重新认清了管理者和被管理者之间的关系。他懂得了从古至今,直到未来,这两者之间将永远是竞争矛盾的关系。要维系、平衡人类世界的这种关系,唯有双方各做出牺牲。

    只是,普通人做出的牺牲,与神做出的牺牲,是无法比较,无法相提并论的。因为神从一开始,就已经牺牲了被普通人理解的机会。

    神高高在上俯视一切,也注定孤独,而泥地上的凡人们低着头折腾了一生,却还是只能看见那个永远填不平的窟窿。

    最后,这个男人变得连一只虫子都杀不了,因为他发现世间万物皆有牺牲精神,他印证了世间万物皆有的神性。

    到这里,少主,我要讲的故事,就告一段落了。“

    少主温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挽着我的手臂,而我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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