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何以解忧
边关新近的胜利，大大地激发了莫州人蛰伏多年的想象力，无数惊心动魄的故事一夕之间就被创造出来，开始绘声绘色在市井中传播扩散。
人们则需要更多想象中的胜利，于是新洲马上要收复了，北军已经兵发宣州了，幽州的北鄢人吓得魂飞魄散，马上要向朝廷请降了……
各种谣言流窜之时，北军三个都指挥使的行踪就更加引人注目，大家都恨不得从他们的日常举动来推测北军到底在计划着些什么。
所以当汪庆瑞骑马经过朱雀街的时候，只觉无数关注的目光把他后背都快戳破了，直到跑进铁骑军那偏僻的大营里，这种感觉才烟消云散。
怪不得铁珩把铁骑安排在这里，果然偏僻清净，没有闲人打扰。
还没走近铁珩的土房子，就听见一阵清越的琴声，汪庆瑞一抬手，止住了要进去通报的石海，就在屋外站着静听。他并不通音律，只觉音调宛转低沉，似乎弹琴之人心绪也跟着琴音缥缈不定。
忽听琴弦“嗡”的一声，乐声停滞，铁珩已经起身迎了出来：“嘉平兄来啦！”
“小铁，咱还是用以前的称呼吧，这么叫太别扭了！”汪庆瑞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我本来想说，因为我的琴声有异，所以屋外必有英雄偷听。”铁珩笑道，“但实际上，是我从窗户缝看见你的影子了。”
二人相视大笑，铁珩忙把汪庆瑞请到屋里坐下。
桌上摆着一个大号的木桶，一掀盖子香气扑鼻，里面码着酱红焦香的烤羊肉。旁边还放着一个酒坛，黑陶的坛子斑斑驳驳，上贴的红签纸都褪成了浅粉，显然年代已经极为久远。
“这几天四处庆功，酒都喝得絮了，没想到你巴巴地请我来，又要喝酒？”汪庆瑞一双眼盯着铁珩，“你今天一定要好好说说，你铁骑的酒有什么特别之处，否则可别怪我不给面子。”
“此乃珍藏百年以上的重碧酒，只怕你寻遍天下，也找不到几坛此等佳酿。”铁珩拿出一双定窑的莲纹白瓷盏，“老杜有诗云‘重碧拈春酒，轻红擘荔枝’，说的就是这种酒。”他看了一眼汪庆瑞皱着的眉头，又笑道，“是了，是我的错！今天我绝不再掉书袋，专心请汪哥吃肉喝酒。”
酒坛一打开，一股醇厚又清冽的酒香弥漫全屋，汪庆瑞禁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还没入口，就已经有了微醺之意：“这酒只怕贵得要死，你可真是有钱。”
铁珩但笑不语，拿起一柄木勺，为两人舀酒入酒盏。
白瓷盏中，宛如荡开了一汪凝碧，莹然透彻，散发出勾魂的酒香。汪庆瑞举杯呷了一口，只觉入口甘柔如水，下喉爽烈如火，腹中腾起一团极舒服的热气，不知不觉把一杯喝得涓滴不剩，哈出一声长长的酒气来。
铁珩忙给他把酒添满，又夹起一块羊肉，放在他面前的瓷盘里：“也吃点肉垫垫底。”
汪庆瑞连干三杯，脸上已是一片殷红，这才拍案赞叹道：“真他娘的是好酒！”他擦了一把额头上渗出的汗珠，“请我喝如此美酒，定是有要紧话要说。我已酒过三杯，这就痛快说吧！”
“汪哥在北军已经有二十年了吧？你是看着我进北军的，那时我还不满二十，”铁珩轻啜了一口重碧酒，“待了两年又去蜀中，这次回来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年，现今就把整个北军交给我……”
“小段虽然比我小了两岁，他在北军时间更长。”汪庆瑞也不用筷子，拿手抓起一条羊肉啃着。
铁珩轻叹一声，放下了酒杯：“所以，那天宴席上你也都看见了。”
“这算什么？小段打十五起就跟着大帅，你刚来的那两年，抢尽了他的风头，恐怕那时他心里更不痛快！”汪庆瑞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几年我从你们那搜了那么多能人，也怪不得段哥生气。”铁珩再给汪庆瑞满上酒，“就是汪哥你生我的气，我也只能受着。”
汪庆瑞一拍桌案：“我确实挺气！老子好好的兵，凭什么你一个虎符就调走了！”他说着把一杯重碧酒倒下喉咙，“可是看你这一半年来的种种举措，我这气又生不起来了，你这铁骑确实是一支奇兵！不枉骗走我前锋军那么多精锐！”
铁珩举起酒杯和他轻轻一碰，也是把一盏酒直接倒下喉咙：“三年前，我确实在京城与官家坐谈竟日，陛下对兵事求新求变之心，是何等痛切！这才应允我来莫州组建精锐之旅，以革新兵法战法，再来应对边祸。”他想起当年之事，漆黑的眼瞳里透出一片逼人的明亮，“铁骑军，虽然人数尚不满千，三年来却灌注了我全部的心血。”
“嗯，”汪庆瑞点头，“看得出来。这些小子们也没白费你的心血。”
“汪哥！”铁珩忽然把住汪庆瑞的手臂，言辞恳切，“你可知，这小小铁骑，就是咱北军的将来？精兵劲旅，加上这些知兵能战之人，边塞之上，又何惧他西隗和北鄢？”
“还是你想得够远，”汪庆瑞长长叹了一声，由衷地说，“这些话，你刚来莫州时就该对我明言，也免得我这么久都没给过你个好脸。”
铁珩淡淡一笑：“好多事情，我也是后来才慢慢想明白的。”他给二人的酒杯添满，“我在军中时日不浅，也知道想统领北军，必须底下的官兵心中认同，这和朝廷任命个经略使，完全是两回事。”
汪庆瑞端起酒杯悠然而笑：“所以你才请我来喝这贵死人的酒，是也不是？”
铁珩闻言不由有些赧然：“是，不过我也是真心想请汪哥尝尝这百年的重碧酒。”他又夹了一块羊肉过去，“还有咱铁骑的烤羊肉……”
“哈哈哈，”汪庆瑞慨然大笑一阵才说，“小铁，你我在孟帅麾下整整两年，同吃同住，同生共死，难道这份袍泽之情我会不念？当年你在张桓草原，虽然救的是当今的圣上官家，却也救了我汪庆瑞一命，这救命之恩，我又怎么能不报？如今你在莫州，夙夜操劳，施奇计一举收回百余里关防，就是当年孟帅也未曾做到，这运筹帷幄之能，我又怎能视而不见？”他举起酒杯，跟铁珩的杯子碰在一起，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把杯子重重地扣在桌案上，“是以我于公于私，都是如此说！你统领北军，我前锋军十万人，是冲锋陷阵，还是攻城夺地，就你一句话！”
“汪哥！”铁珩心情激荡，也顾不得汪庆瑞还抓着羊骨，一把握住他的双手，“有你这句话，小弟心里就敞亮了！”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禁同时纵声大笑，只觉莫逆于心，莫过于此时。
“放心吧，你在咱老北军心里，还是存着好名声的。”汪庆瑞拍拍他的手，“就是小段，别扭一阵也会转过弯来。”他抱起坛子给自己倒酒，“这百年的重碧酒我不能白喝，你今后有什么打算，说说看吧！”
铁珩拊掌大笑：“汪哥，我就等着你这句话呢！”忙拉着他起身，“来，跟我去那边看地图！”
那天傍晚，汪庆瑞是被他的亲兵抬出铁骑的，他已经醉得面如红锦，口里还一直念着“好酒”“好酒”。
铁珩把他送到铁骑营门之外，亲眼看他上了暖车才回来。
饶是他酒量非小，喝了快半坛百年的老酒，脚步间也有点站不稳了。
不过今天这顿酒喝得收获颇丰，干成了许多大事，虽然有些微醉，却是大大值得。
他走着走着，脚下一个踉跄，已经被一双手牢牢扶住了，侧头一看：“小朗？”
“哥，你说铁骑的主帅，在营里带头喝酒，该怎么军法处置？”岳朗舔着牙齿笑道，带着他独有的促狭和懒散。
“嗯，我已经下令，今天营里不禁酒，你难道不知道吗？”铁珩心情极好，微笑里多了几分调侃的意味。
岳朗赶紧别开目光，扶他回屋：“你把汪大哥灌醉了？”
铁珩一坐下，只觉得酒意突突往上涌，想也不想顺口说道：“那是当然，咱铁骑军，就算喝酒，也得压过他才行！”
“哈？”岳朗怪好笑地看着他，“你到底是谁？你把我哥弄哪去了？”
铁珩自制力极强，即使微醺，除了说话有一点点含混，几乎看不出来：“你戳在那干什么，我有那么好看吗？给我拿个湿的手巾来，刚才抓了一手的油。”
岳朗一愣，忙端了一盆温水过来，把手巾弄湿了，给他擦脸擦手：“你不是酒量挺大的吗？怎么杀敌一千，还自损了八百。”
铁珩叹息道：“什么酒量大，还不是以前在凝云楼，天天被逼着喝练出来的……”
岳朗仿佛被这极简单的一句惊到了，因为铁珩从来不曾说过这些，他支吾了一下：“要不，我去叫老姚给你煮点醒酒汤？”
铁珩淡淡一笑：“算啦，不要声张，叫狄先生知道我喝成这样，又是一顿好骂。”他指了指屋角的柜子，“那里面有个螺钿的箱子，你给我拿过来。”
岳朗依言去拿，箱子入手极沉，颇费了一番力气才搬到铁珩的面前。一打开，一片金光灿烂几乎闪瞎了他的眼。
上面满满一层黄澄澄的金元宝！
铁珩缓缓说道：“这次大捷官家赏赐千金，八百两我叫立清分给大家，一人一两添件像样的冬衣皮靴什么的，五十两刚才跟汪哥喝进了肚子里，剩下一百五十两你一会拿去给博峰。我听说立清给他说了个女子，也许不到过年，你潘奴哥哥就该有嫂子了……”
岳朗哈哈一笑：“是吗，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我怎么不知道？”
铁珩只觉还有无数的话顺着酒气往外直冲，今天大概是个黄道吉日，所以想做的事无往而不利，他这一件拖了好久的事干脆也一并解决了吧！
他拍了拍箱子盖：“箱子里再剩下的，都是这些年你的薪俸和赏赐，你也该自己拿着了，看看用这些钱想做点什么。”
酒把他的感官变得迟钝了，所以他没有听出岳朗声音中的锐利之意：“你不是一直替我管着吗？为什么现在要还给我？”
铁珩轻轻吐出一口气：“笑话，我还能替你管一辈子？”
岳朗眉毛一挑，咬着牙道：“为什么不能？！”
铁珩笑着笑着闭上了眼，一辈子有多长，他的小朗还如此年轻，又怎么会懂：“你自己收好，看要不要在莫州城里置个房子，以后成了家也有个地方住……”
“你成天就瞎操这些心？”岳朗的眼神好像狼一样，冒着想吃人的光。
“婚姻也是人伦大事，怎么叫瞎操心？”铁珩这才觉出岳朗口气不对，睁开眼盯着他看，“莫非你还会不好意思？”
“呵呵，”岳朗这几声笑是从鼻子里出来的，透着一股冷气，眼睫下的目光犹如冰水流动，说出来的话更是比冰凌还扎人，“你不觉得管得太多了，你又不是我爹，我亲爹早就死了！”
他一把抱起了那个箱子，旋风似地出去了。
身后的木头门板撞在一起，却只发出了一声轻响。
TBC
ps：重碧酒，又叫荔枝绿，姚子雪曲，杜甫专门写诗赞颂道：“重碧拈春酒，轻红擘荔枝”。重碧酒是以四种粮食酿成的曲酒（后来变成五种粮食），是名酒五粮液的前身。
铁同学你的品位好高，而且好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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