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把我的酪果子拿过来,昨儿我怎么说来着,就得自己揣着方保险,可你们偏不让。真是要被饿死了,下回可不能听你们的……”
“小姐,快醒醒,外头伺候您大妆的人已经等了半日了,再睡下去要误了吉时了。
雪儿看外头侯着的命妇、女官们并一大群丫鬟仆妇,心下急得什么似的。
可偏偏小姐还是不疾不徐,打着哈欠只想弄清楚这才几更天,怎么才睡下就要起了。
葳蕤隔着窗棂子往外看,天还漆黑,再往门那边看,果然,后头拿举着托盘的人逦逦迤迤的,远出去好几进院落,怕是晚上都没睡觉吧!
好么,这一下子可算是激灵了,不知道是不是葳蕤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些来的人对她有种打量的目光。
这个和她当日得知自己要被盛帝迎立为后的消息,对镜自审时一样,也和一路上护送照看的人一样。
葳蕤来不及想更多,就已经被七手八脚地调停好,举着面扇进了三十二抬的大轿。一路上真是多亏了比兜鍪还重三分的凤冠,让她还不至于困成一副小鸡啄米图。
霜儿雪儿坐在后头车里,一路不安,虽已叮嘱了半日,但还是怕她们家万事不萦心的小姐会在大婚的轿辇中睡过去,若是将妆饰搞得乱七八糟,岂不是让那些本就看不起叶氏的勋贵女眷们看笑话。
葳蕤倒是想睡,可头顶凤冠、身子被繁琐的大婚喜服层层裹住,简直像被封印在里头,一时想要歪着休息一会儿也是办不到的。想来即便是她不在这衣服里头,单这些衣服堆叠起来,怕也是站得住的。
天知道她是怎么挨过那一道道的仪注,若不是出身北境武官之家,就是那元章殿前的数百级台阶,拖着这身衣服都不知如何上得去,这当皇后真不是件容易事。
寻常人家的新妇,再不讲究,那也得是脚不沾地的待遇,她这可倒好,也就是乘着轿辇从客府进禁中的这一段威风些,还是给外人看的。
拜天地,祭宗庙,百官朝拜,后宫俯首……这一日下来,比跟着父亲出去游猎还要累!
葳蕤连盛帝的样子都没机会看清楚,但她终于来到了属于自己的地盘——即便是远在北境都听说过其尊贵和神秘的中宫北宸。
不过这会儿她可没什么闲心看这里的鸳鸯斗拱是如何华丽,面宽九间的正殿是如何堂皇,刚被伺候着把吉服换成了常服,便忙不迭地把屋里伺候的众人请了出去,把霜儿雪儿叫进来——
她俩嘱咐自己的时候,葳蕤也嘱咐了她们,一定要给自己带着吃食,结果呢,还不是一整天看得见摸不着。
“快把我的酪果子拿过来,昨儿我怎么说来着,就得自己揣着方保险,可你们偏不让。真是要被饿死了,下回可不能听你们的……”葳蕤说着话早扯下了遮面的盖头。
“小姐,这可是大婚,您怎么能说什么下一回,这也太不吉利了……”雪儿刚要把手梅子馅儿的酪果子放到葳蕤手里,就听得这样没道理的话,真是不知该笑还是该恼。
“不吉利?咱们可是被点了名的‘贵人’,任凭有什么不吉利,想来也是能‘逢凶化吉’的。”葳蕤一边吃着酪果子,嘴还是不闲着,落得胸前食渣似落雪也不在意。
“小姐真是惯会拿自己取笑,您本就是吉人天相,不然哪儿来的这母仪天下的福气?”霜儿在一旁递着茶水,捎带把葳蕤胸前的食渣拂了去。
“说是来当皇后,可你看父亲和管叔听闻此事的样子,可算得上是喜事么?我的婚事在北境就闹了好几出不太平,怎知决意婚嫁以身许国的号子喊了没几天,还有这等因缘,还附会出这么些有的没的……”
葳蕤的话没说完,只听到脚步声渐近了,不是星沉又是谁。葳蕤暗道不好,竟没有通传之人,谁知他在外头待了多久,听了她们多少体己话去。
星沉倒是不觉怎么,只说皇后定是累了,把身后那些跟着进来,等着送食、撒帐、挑盖头、点花烛等人一并退去,只让把合卺酒留在桌上。
葳蕤此时早将手里剩了少半的果子塞进嘴里,肃了肃身,看那些不相干的人都走了,心下放松了不少,忙给雪儿霜儿使眼色,不让她们出去,可在禁中,即便是她的人,也不能尽听她的指使,终是被星沉身边的人带走了。
“既已忙了一日,早些歇下吧。本来还怕你拘束,如今看来倒是多虑了。”星沉自然地斜靠在葳蕤对面的榻上,也从炕几上拿了块白玉芡实糕吃了起来。
葳蕤本自眉眼低垂,装出一副命妇女官们惯作的谦卑模样,可没想到风闻之中高高在上、冷峻异常的盛帝竟是如此行迹,她真是装也不是,不装也不是了——到底是在别人家,坐卧都不由自己,真是可怜!
那边星沉倒是饶有兴致地观察这位费尽心机娶回来的皇后,身形不差、仿佛模样也算标致,只是隔着端肃的大婚妆容,也看不太真切,只看她一双眼睛溜溜转,微抿着嘴,像是有什么很费思量的心事。
“离家几十日,走了千多里路,可也想家么?”到底还是得星沉来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怎么不想,可想也没什么用,也就不想了。”葳蕤这话像是赌气似的。也难怪,一路征尘就不说了,自到京中,她连两个整觉都还没睡过呢!忙了一天,还得在这儿装闷葫芦。
“不想就好,以后这儿便是家了,你尽可以自在些。”星沉这话说得轻巧,这是巍巍禁中,没有一道不透风的墙,说错一句话就是杀头的罪名……
许是看出了葳蕤的不屑和质疑,星沉继续说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葳蕤倒是打定了主意,长叹一口气,“也并没有什么话,有不知该从何说起……您一道诏书我们便要稀里糊涂千里万里地过来,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心里没底,不知何以措手足。”
早就听说当今盛帝少年得志,阴沉干练、杀伐决断,简直是活阎王般的角色。
如今一见,可不是么,对面这双琥珀色的眸子的确是深邃非常,做派看似随意温和,但那种万人之上的压迫感,让见惯三军列阵的叶葳蕤由不得胆寒。此时的她,除了说实话,没有任何招架的余地。
如此一来,倒把星沉搞得有些不知虚实了:“临行前,叶卿可嘱咐你些什么?”迟疑了半晌,也只说出着句没什么头脑的话。
“父亲只说唯陛下马首是瞻。”葳蕤这不是虚话,出发之前,叶连山万重心事,千言万语,最终也只凝结成这一句话,让葳蕤务必记牢。
“你只做到这一句,不论做出什么离经叛道之事,朕都可保你一世平安。若你还能做到前头正殿匾额上那一句‘淑慎坤柔’,你这皇后便可稳坐了。”
葳蕤听着这话,还没咂摸出味道,星沉已起身坐到她一旁,继续说道,“既已说定了,君无戏言,你还有什么好怕的,也别在这儿慎着了,收拾收拾安歇吧。”
话音未落,外头伺候的人呼啦又满了一屋子,分头给二人褪去外裳,净面漱口,卸了冠佩钗环,灭了一众灯火,只留一对龙凤高蜡,又退出去了,整个过程,竟是一声窃语未闻。
葳蕤自幼长在民风淳朴骠悍的北境,男女大防并不森严,但毕竟也是高门大户的小姐,何曾穿着如此单薄与一男子暗室相对,面上不觉绯红。
“她们自然教你如何伺候了?”看眼前娇人儿这副局促不安的样子,星沉由不得要戏谑调笑一番。
“您说那些教引女官么?她们那么知道眉高眼低,并没有教些什么。倒是北境的姑姑教了些肉麻功夫,上不了台面的,还请陛下见谅了。”
说着,葳蕤已经不顾什么礼节体面,自顾自地溜到被子里头,甚至还掖了掖被角。
星沉几时被如此慢待过,不过倒是不以为忤的样子,大剌剌地凑到葳蕤身旁,“你就不怕明日白得晃眼的喜帕惹人取笑么?”
“存心取笑我的人,我便是九天仙女下凡尘他们也找得出由头来取笑我,我又何苦放在心上。”葳蕤嘴上何曾服过软,一副舍得一身剐的大义凛然。
“罢了,你既如此说,朕也不能不知进退,想睡就睡吧,那就明日愁来明日愁。”说罢,便打定主意似的安闲睡去了。
可苦了在里头假寐的葳蕤——哪里睡得着,可略动一动也不敢,更别提是翻身,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睡不着?不然你我还是把这合卺酒喝了?既成了礼,借些酒力,也睡得安稳些。”
还没等葳蕤答言,星沉已经起身取了酒杯过来,葳蕤在家时节也每常吃酒,如今倒不为难,没等星沉将杯碰过来已经饮尽。
“北地胭脂,果然不同凡响。”星沉也不知怎得:她这副样子,莫名就让这合卺酒喝出了一种歃血为盟的豪气。
葳蕤饮完又把杯子递给星沉,自己转身再次陷入尴尬假寐,只留一个脊骨隐现的薄背对着星沉。星沉举着两个杯子,笑叹自己几时干过这端茶倒水的营生,更不知道后头记起居注的人该如何记载着一夜的秋毫无犯。
葳蕤饮了酒,果然不多时便睡着了。星沉渐觉身旁娇人儿放松舒展。夜深人静,星沉看着眼前出水芙蓉般的叶氏女,他费尽心机迎立的一国之后,忽感自己如许自私——
这样一位明媚稚嫩、恣情任性的少女,自小长在北境,想来也是叶连山的掌上明珠,万人捧着长大的,如今却因他的筹谋,被一纸诏书拉入这阴暗无边的深宫之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