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近来朕纵你太过,竟学成如此模样!”星沉对着镜子里美人怒声喝道,眉目微蹙,通身帝王专属的压迫感。
葳蕤不知哪一句触到了眼前人的逆鳞,正卸着髻上挑心的双手顿时僵在半空。她曾以为自己不会对这种显而易见的情绪感到害怕,可这双眼睛,隔着镜子,她也不敢逼视。
雪儿几乎吓哭,外头听见动静的锭子早应声而跪,带着一屋子女官宫婢,呼啦啦跪了一地。
“臣妾口不择言,冒犯君夫,自请受罚。”说着葳蕤也跪在前面,却还是不肯低头。
“今日之事,不罚不足以平朕之怒、捍君之威。罚你明日起,到奉先殿中抄法华经,九日方毕。”星沉说完便转身走了,所过之处北宸宫上下噤声。
葳蕤却不以为意,目送星沉走出去,便自顾自回到镜前继续卸钗环、换衣服,好似没把什么责罚放在心上,只是眼神冷冷的。
“霜儿雪儿,今晚都好好休息,明儿咱们早起去受罚。”语气也是平淡地令人不解。
倒是星沉回勤政殿一路上还是气冲冲的,锭子跟在后头心下也纳闷,明明是专门腾出空儿过来的,往日出格的话也不是没说过,刚还好的蜜里调油似的,怎的转眼就这么生气。
其实星沉也说不出,只是隐隐觉得,这叶葳蕤并不似看起来这么天真率直。且不说她一举一动是否步步试探,但观她面对天威震怒那份安闲,也算得上非同凡响。
想到此,星沉更生气了——自己虽责罚了她,可占了上风的却是她——一个不小心就给她试到了底牌。没有人不喜欢聪明人,可没人喜欢被聪明人当作傻子。
“将殿中烛火全部点亮,再请叶后到殿中一叙。”闻言锭子便着人近来点灯,自己则亲自去北宸宫给叶后宣旨,这会儿他大概还以为,盛帝自己生了会子闷气又好了。
葳蕤此时刚睡下,听此传召,大为不解,之前什么都不知道,大着胆子什么不敢做?可学了这几日规矩,已知勤政殿可不是后妃该踏足的地方。
可他是盛帝,心里再打鼓,也不能逆旨,只得乖乖起来,忙收拾往前头去了。霜儿雪儿虽跟着,却不被允许进殿,葳蕤将身上月白掐牙半旧披风脱了,丢给她们,说了句“放心”便进去了。
怪道远远看着勤政殿同往日不同,进门才知这殿中烛火尽燃,照的如同白昼一般。葳蕤一步步上前去,坚定也迷惘地行了礼。
“烦劳叶后将这满殿烛火替朕熄了。”眼前人一张素净脸,松松地梳着一个家常髻,星沉的心里的火仿佛被加了柴,怎的她刚气走了盛帝转头就自己睡下了不成?
“是”葳蕤再拜应命,已经准备着手熄烛火了。
“等等,半夜脚步声响,还请叶后脱了鞋袜再行事。”星沉心里怒气涨到十分,可脸色却仿佛结了冰。
葳蕤听闻此言才知,果然是让她专程来受罚的,果然是帝王家那一套杀人不见血的细致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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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葳蕤眼也没抬便直愣愣得站在他面前脱了鞋袜,拿过锭子已经准备好的工具一步一步往勤政殿东南角走去。不知是前儿学得有了成效,还是没了不习惯的翘头履,比刚来时步态安闲笃定了很多。
深秋的金砖可是凉透了,莫名让她想到北境漫长苦寒的冬天,哪怕积雪三尺、滴水成冰,戍卫北境的军士要想都能穿上保暖的棉衣棉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星沉就盯着她缓步行走在勤政殿中,约莫两三盏茶的功夫,勤政殿已经暗了大半,“想明白你知错在何处了么?”锭子早被遣出去了,偌大殿宇,半明半暗,忽地响起这样一句冷冷的发问。
其实葳蕤并不想看起来那么气度安闲,身上不爽快加上日间描花样子跪坐半晌,早就背僵腰痛,否则她那个馋猫样子,怎会无心晚膳,一意要睡。
可她心里畅快,离家这么久,如今才算是见了真佛面——谁人不知,这阴晴无定、放诞诡谲才是真正的盛帝做派,往日不肯在她面前露这一面,不过是不把她做棋局对弈之人罢了。
葳蕤早就厌倦了看似甜蜜和谐却虚浮无尽的相互试探,她何尝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那样活着当然安全,可叶氏一族天生不是靠玩弄权术安享富贵之人。
哪怕抛头颅、洒热血,她也要为父亲,为北境数十万兵马弄清楚,陆星沉是否是一个值得仰赖与维护的天下共主。她知道,这便是机会了。
“因臣妾说人人想做盛帝”葳蕤脚步未停,手里的活计也未停,却大剌剌重复了一遍这“大逆不道”的话。
星沉没想到她会这般直接,“如此看来,竟是知法犯法了,朕还是罚轻了。在家时节,叶卿便是如此教你的么?”
“父亲常年在军中,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并无机会幼承庭训,是臣妾不服家中师、仆管教,与旁人无涉。”
“你倒是一力承当,可你得记住,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北境,并不是你说撇清就能撇清的。”
“明白,死我一个是小,关键是不可动了北境。”
“放肆!”
星沉本是想把话头引到让葳蕤顾及到北境,从而约束言行,他何尝不是尽力回护于她?可从这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对话里,他听到的分明是挑衅。
葳蕤见他蹙得剑眉压目,那眼神仿佛要杀人,索性走到跟前,跪坐下来,熄了他桌上的灯烛,凑到耳边轻轻地说:“难道不是么?北境之军是你藏在身后的一把刀,我便是刀把。”
直把星沉听得汗毛直立,反手扼住她细瓷般的脖颈,“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么!”
“陛下如此半夜审讯于我,不就是想知道我的虚实么,怎的一五一十都给你听了,你倒要杀人。葳蕤此时早冻得脸色青白,更被掐得声音颤抖,可还没丢那份刚强凛然。
“你就这么想当一个明白的鬼么?还是以为朕仍需倚重北境便不会动你?”
“哪怕坠落万丈深渊,也要至死与深渊对视,才不丢了北境的风骨和颜面。”葳蕤拚力抓住扼住自己的那只手,才勉强喘得过气。
“你视禁中如深渊……”
“陛下自小在这里,自然不觉得,可这偌大深宫于我,可不就是敌人环伺的深渊么?”
黑暗之中,二人筋力以对,星沉没想到看似柔弱天真的叶葳蕤竟敢如此不管不顾——
她明知道自己是在“审讯”,还是这样直白地把所有的话讲了出来,一切都如自己的预料,可星沉一时却不知如何收场了。
“你可是后悔了?”
“陛下贵为天下共主,也须在背后藏一把刀,可见人人都得在自己的‘深渊’里受业火折磨。又有什么悔与不悔……我死不足惜,但愿大盛不会再负一次三代谪守北境的数十万军民。”
说罢,葳蕤放开了自己颈前的手,她准备任由星沉发落了。
“再负一次……”星沉自然明白是说当日叶氏被赵姚萧何四大军功世家合力排挤之事——至此他才明白,她说北境之军直面深渊,不过是想说,他们一早知道当日之事虽有四家之力,可说到底还是帝王之术。
也难怪她不平,叶氏麾下兵马,曾是大盛最锋利的一把刀,可先帝为防军功世家来日起谋逆之心,以莫须有的罪名将这把刀弃置于北境,成了今日的伏笔。
“这些话都是叶连山教你的?”
“父亲心怀天下,从无怨言……”葳蕤话没说完,忽感腹中一阵绞痛,终究撑不住倒在地上,蜷缩一团,几乎痛晕过去,好不可怜。
此时星沉才想起什么,忙把眼前人抱到后头榻上,借着后头烛火,才看到她冻得青紫的双脚,登时心头一紧,悔之不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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