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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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家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那天是这北方小城在冬季里少见的大晴天，午后的阳光特别好，透过薄薄的半透明白窗帘轻轻照在我的盆栽上。我赤脚盘腿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板上，面前摊着新买来的一幅将近四千块的巨大拼图，一边咬指甲一边试图对照着图样找出最右下角的那几块。

咚咚。

“来了来了！”

该是我上周买的无花果干到了。我连忙起身，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又折了回去，在沙发底下把刚才被我随意甩过去的毛拖鞋够了出来。

打开门，没有快递小哥，也没有其他的什么人，只有一位把视线拉低才能看得见的客人。

那是一只巴掌大的小奶猫，皮毛顺滑，黄白相间，小脑袋比核桃大不了多少。他蹲坐在我家门口，明明是瘦瘦小小的一只，却硬是带着几分矜贵骄傲的样子，像个小贵族少爷。

多好的一只小猫。我早就想养一只这样的小猫。

我小心翼翼的蹲下身，想要伸手摸摸他，他却突然开口说：“你好，人。”

我吓了一大跳，猛眨了几下眼，以为是拼了太久的拼图而出现的幻觉。

“你好，人。”他又说：“我是你的新房客。”

“那个，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搞错了，但事实上我并没有招过房客，也没有这个打算，所以……我是说，呃……”我勉强晃过神来，小心翼翼一边打量他一边说，磕磕巴巴的回答让我自己也觉得自己有些蠢。

“难道你这么大的房子多我一个会住不下么？”他好像有点生气：“我可是饕餮，是很大很大的大妖怪！我住在你家是你的荣幸，人。”

我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大妖怪哼了一声，昂起小脑袋，迈着方步，像是巡视领地一般从玄关走到卧室，又从卫生间走到厨房，最终跳上沙发，用爪子按了两下沙发垫子，满意的伸了个懒腰，窝在了那。

“我叫小餮，人。”

“我叫……呃，算了，你就叫我人吧。”

“今天晚上可以吃鱼吗？”

“呃……可以。”

就这样，我莫名奇妙地开始了与饕餮同居的日子。

【二】

人和妖怪住在一起会发生什么？

如果是在起点升级流小说里，这自称是饕餮的大妖怪必然有着非常牛叉的神通，引导我修炼成神，最终帮助我称霸地球征服宇宙。如果是在少女漫画中，他必然会化身为一个英俊潇洒帅气温柔的男人，同我进行一段惊天动地，虐死无数单身狗的的旷世人妖恋。当然，如果是在电视剧里面，或许这就是现代版的聊斋志异了。

可是事实上，我和小餮的同居生活同任何一只猫大爷与猫奴主人的相处方式都无甚差别。我要给他准备食物，帮他洗澡、铲屎，要收拾他搞乱的衣柜，要早上四五点钟就被叫起来睡眼朦胧的去给他热牛奶。唯二的不同是，小餮会说话，并且他的食量特别大。

一整箱牛奶，不到五天全喝光了；准备吃一周的零食分分钟只剩下包装袋子；满满一大盆水煮鱼转眼间只剩下几根漂浮在红油汤上的豆芽菜，小餮蹲坐在旁，一边舔爪子一边辣的直掉眼泪，我也只能无奈的摇摇头，认命的去给猫大爷倒水。

“我饿了我饿了！”我正在看电视，小餮跑来挠我的拖鞋。

“我饿了我饿了！”深更半夜美梦正酣，小餮用小脑袋顶我的脸。

“我饿了我饿了！”我正洗着澡，小餮外面挠门。爪子划在磨砂玻璃上发出刺耳的声音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这么小小的身材怎么这么能吃呢？” 我忍不住问他。

“你以为能吃的都要像你这种身材么，我可是大妖怪！”他瞄了一眼我XL的大码牛仔裤，满不在乎的说。

我无语，默默在心里把今天晚上的菜单换成了他最讨厌的苦瓜炒蛋。

其实小餮也很好养，他不像其他猫咪那么娇气，有许许多多不可以吃的禁忌，他的肠胃简直与我被地沟油锻炼过的肠胃一样强壮，我吃的食物他都能接受，并且很少挑三拣四——当然，苦瓜炒蛋例外。

虽然现在是冬天，但是家里的地热非常暖和，小餮怕热又贪凉，今天竟趁我不注意把这一周的存货都吃了个精光，吃完后还把空包装袋叼到我面前，洋洋得意的向我挤眼睛。

没想到的是，这几根冰棍儿出了问题。当天晚上小餮就开始吵着肚子疼，接着又呕吐了几次，无精打采的趴在那任我清理，再没有往日神气又傲娇的模样，反而像个小孩子，哼哼唧唧地喊疼。

我一边用热水袋帮他捂肚子，一边逗他：“大妖怪也会闹肚子吗？”

他不答话，看似凶狠地给了我一爪子，却只留下了浅浅的红痕，不一会，就在我怀里睡着了。

【三】

第二天一早，我就把小餮揣在我大衣口袋里，带他去了宠物医院。

戴着银边眼镜的男医生很年轻，却一直板着脸，看起来很严肃的样子。小餮在他手底下乖巧了不少，实在不舒服了也只是哼哼两句。我在旁边看得心惊胆颤，生怕猫大爷一个不顺心当着外人的面口出人言，惹出什么大乱子。不过应该是我出门前反反复复的叮嘱起了作用，他除了在配合检查之余偷偷用控诉的眼神瞪了我几眼外，并没做出什么一个小猫不应有的举动。检查结束了，我长舒了一口气。

“没什么问题，一会去一楼拿几盒药，按着说明喂给它。另外这几天尽量喂流食，有利于肠胃的恢复。”医生说完，转身去写药单了，小餮见他离开了，连忙转过头来紧张地望着我：“人，你不会真的要给我吃流食吧？”我连忙安抚他：“听话，最多三天，等你好了之后给你做大餐。”他听完这话顿时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哀叹了一声，捂着眼睛把脑袋埋在我怀里，我只能轻轻摸摸他的脑袋，表示我也无能为力。

经过这次的教训之后，小餮不仅没有收敛，反而食量更胜过从前，每顿饭都飞快地吃完自己的份不算，还眼巴巴的望着我的饭碗，我自然是拿他没办法，只好把自己的饭也给分给他，一段时间下来倒是因此瘦了不少，尺码变为了L号。

天越来越冷，我除了去超市几乎很少打开家门，每天就窝在沙发上看点没什么营养的连续剧或是综艺，怀里抱着小餮，有一下没一下的给他顺毛。阳光照在我脸上，也照在小餮的身上，空气中飘舞的尘埃在阳光下像是某个玻璃制品的碎片。阳台上的非洲茉莉和剪金花长势一片大好，片片绿叶熙熙攘攘地挨着，将冬天硬是衬出了几分热闹。我伸个懒腰，小餮也伸个懒腰，我抱着小小的小餮，感觉舒服得几乎让人觉得不太真实，倒是有几分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意思。

“小餮。”

“嗯？”

“没事，就是想叫你。”

“无聊。”

“小餮。”

“不要吵我，懒得说话。”

“小餮。”

他干脆不再理我，两只前爪捂住了眼睛，不一会就呼吸均匀的睡着了。我感受着怀里小东西呼吸时的起伏，心里一片安定。

多好的大妖怪，多好的小餮。

【四】

“人，今天带我去看电影吧！”这天上午，小餮叼给我一袋薯片，略有些讨好地说。

“好吧，说说你想看什么电影。”我有些无语，这些天小餮迷上了看电视，最爱看的就是中央六台的电影频道。

“我想看《栀子花开》！”他一下子兴奋起来，跳到我肩膀上，用小脑袋蹭我的脸：“去吧去吧，求求你了，人。”

我有些奇怪，依着小餮傲娇又别扭的性格，很少会这么跟我撒娇，想了想，虽然对这电影没什么兴趣，还是答应了他。

到电影院入了场，看了不到二十分钟我就明白了小餮吵着要来看这部电影的原因了，无奈的揉了揉他的脑袋，他也不答话，假装在认真看电影，我也配合地做出认真观影的样子。

无聊的故事，老套的剧情，幼稚的对白，我并不想做个喷子，但是说真的，这电影烂出了新境界。没有哪个真正有梦想的人会把梦想放在嘴边，也不是所有折断翅膀的天鹅都会有人代替她飞，这根本不是什么所谓的青春励志电影，而是玛丽苏童话。

荧屏中女孩意气风发一派天真模样，笑着说：“我喜欢踮起脚尖的感觉。”

这么糟糕的影片，却让我心里头却莫名有点难过。

回家的路上，小餮一改去时的兴奋，老老实实地趴在我胸前的口袋里，时不时偷偷看两眼我的脸色。

“人，你生气了吗？”

“没有，我没生气。”

“那你喜欢这个电影么？”

“不喜欢，拍得太烂。”

“那……那你还想跳舞吗？”

我没回话，轻轻隔着衣服拍了拍他，低头向家走去。

我怎么会同他生气呢，他只是孩子心性，一心为了我好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罢了。其实是小餮把我想的太复杂，有些事情其实我早就已经看开了，就好像生老病死，四季循环，人与人相遇，故事发生，一切冥冥中早有安排并且不可改变，我都明白。

远远望见路口正在进行拆迁的大楼，钢筋铁骨，但是终于要被连根拔起，没人会给它留余地，这就是命运。

左脚踝突然猛烈的疼了一下，我脚步一顿，随即又立刻恢复了正常。

一路无话。

【五】

第二天早晨，阴天，似乎要下雪。

“大妖怪小餮，今天中午吃顿好的，我一会要去超市，你自己在家乖乖的。”

“好。”他依旧缩在那里，声音闷闷的。

我只当他还在闹别扭，转身自顾去穿上外套系上了鞋带，正准备出门他却又把我叫住了。

“人，”他几步向我跑过来，扒住我的裤脚：“你……”

“怎么啦，想和我一起去么？”我弯腰把他抱了起来，轻轻蹭了蹭他的小脑袋。

“不，不是，我是想让你给我买点饼干。”

“好，一定给你买。”

他轻轻扭扭身子，从我手上跳下地去，蹲坐在那里，就像最初见面时候的那样，直直的望着我：“再见，人。”

“再见，小餮。”

砰，门关上了，我走出楼道，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脚步不由的快了一些。

小餮这几天很听话，多给他做几个菜吧。我想。

我买了一大堆零食，买了十几只活蹦乱跳的螃蟹，买了一条三道鳞，又买了一大块新鲜的猪肉准备做红绕肉，想了想又拿了一罐黄油。

今天是小餮到我家三个月整，他大概没什么概念，但是这每一天我都记得很清楚。我感谢它在这寒冷冬天的陪伴。

回去的路上我走的有些吃力，两个装满的购物袋对我来说略有些勉强，我把脚步放慢，时不时就得停下来把袋子放在地上休息一会。天空阴沉沉的，乌云远远的赶来，汇集在空中，似乎在预谋着什么坏事。身旁那幢破旧的拆迁楼，它斑驳的墙皮和已经被拆卸得所剩无几的窗子在这个冬天的氛围中被衬得像是鹤发鸡皮的垂暮老者，似乎一阵风就能让他轰然倒塌。

“……躲开，快点下面那个……你躲开……”

嗯？上方隐约传来呼喊，一块阴影飞快笼罩下来，我抬起头，看清那是一块巨大的钢板。

砰！

最后一瞬间，我突然庆幸起来，幸好今天没带小餮出门。

【六】

第二天早晨，阴天，似乎要下雪。

“大妖怪小餮，今天中午吃顿好的，我一会要去超市，你自己在家乖乖的。”

没有回答。

“小餮，你在哪？”

没有回答。

我起身去找，柜子里没有，沙发下没有，阳台角落里没有，卧室的被子底下也没有，他跑到哪里去了？

“小餮，别闹别扭了，快出来。”

“小餮，你再不出来中午没有饭吃了。”

“小餮，你在哪。”

“小餮。”

“小餮……”

阳光无精打采地照在那盆被小餮抓掉了一把枝叶的非洲茉莉上，投下脆弱的阴影，电视机还停留在小餮最爱看的中央六台，我赤着脚，愣愣的站在那里，隐隐觉得有些什么被我遗漏了。

小餮不见了。

【七】

今天是我最后一次看心理医生的日子，那位号称是国家级水平的李医生也对我的康复表示了十二万分的诧异。我没有同她多说，礼貌的道了再见，然后转身离开。

一年前，那时我还是最受瞩目的新锐舞蹈演员，却在一次彩排时失足从舞台上摔落，造成了胫腓骨骨折。手术过后，医生拿着那块被取出的碎骨告诉我，我再也不能跳舞了。

那段日子对我来说甚至无法用语言去描写，没人能知道我当时几乎有过无数次放弃生命的念头，甚至有一次我已经将刀片已经凑近了手腕，却还是没有狠下心来。我学习舞蹈十七年，放弃甜食，放弃优秀大学的橄榄枝，甚至放弃了同家人的关系，可是到头来我什么都没有。

出院后，我躲在家中，断绝了同外界一切的联系。我得上了一种心理怪病，我开始无时无刻不感到饥饿，只有进食的时候我才会有一种满足感。那种满足感不单单来自于饱腹感，我更多的是享受进食的过程，享受自己的胃囊被一点一点填满。我身体中好像有一个巨大的无底洞，底下住着一只贪婪的巨兽，他不停的告诉我，要更多，还要。我迷恋咀嚼，迷恋吞咽，迷恋饱腹感，我觉得饿，好饿。

医生说，这叫做贪食症。

短短半年功夫，我胖了将近四十公斤，医生给我抑制食欲的药物除了让我一次又一次抱着马桶疯狂呕吐以外没有任何作用，漱过口之后，我依旧会拿起没吃完的饼干盒，对着电视机枯坐到天明。

直到小餮的出现。

我不再感到空虚，不再感到那要命的饥饿感，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正常的进食方式，什么时候一点点康复，或许是他第一天来我家，或许是第一次在噩梦中被他叫醒，又或许是那些冬日午后的温馨陪伴。但是我知道，是小餮治愈了我。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大妖怪饕餮还是其他什么，我只知道他曾陪我度过了我最为艰难不堪的时光，帮我打赢了住在我心中的怪兽。

他莫名奇妙的出现，又莫名奇妙的消失，我找遍了家里的所有角落，都没有找到那小小的熟悉的身影。只有那盆非洲茉莉，被勾出许多线头的毛毯，吃了一半的趣多多饼干，丢了四块的拼图和我从网上买给他的小衣服默默证明着他在我生命中真真切切的存在过。

他走后的第二天，我突然发现我左脚脚踝那块丑陋的疤痕不见了。我翻出足尖鞋，费力完成了一个挥鞭转。

我知道，这是小餮送给我的另一份礼物。

多好的大妖怪，多好的小餮啊。

今天又是阳光明媚的一天，我拉开窗帘，任那阳光洒在地板上，洒在盆栽上，洒在我的心上。街口对面那栋老楼不见了，只剩下一块堆满瓦砾的平地，几个小男孩在那里玩耍着，隔着这么远也都能感受到他们的欢喜。我眯起眼睛恍惚看见阳光下飞舞的碎片渐渐拼凑成原本的模样，那是一只巴掌大的小猫，他傲娇又任性，别扭又可爱。

现在正在看这个故事的人，如果你在城市的某个角落，遇见了这么一只傲娇却又善良的大妖怪，请告诉他有人在等他回家，并且请你再帮我买一罐黄油曲奇送给他吧。

多谢啦，他最爱吃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