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王长生殁了。
被风鼓起的夹克,像一面黑色的帆,就那么飘忽地驶向了死亡。
一分钟前,他站上了高三14班的窗台。对面楼的学生,蚂蚁嗅到糖浆一样地,放下了手里的英语学习报、数学卷子、政治题纲,齐齐地涌到了窗边。
“快快,来看跳楼的!”
他们尽可能地屏息,害怕过频的出气影响自己观赏这场自由落体表演。窗玻璃上贴着许多只疏于清洁的油腻鼻头,其中一只鼻头呼出了不耐烦的气,“快啊,快啊…”,如果因为王长生的踟蹰而错过早读,实在是得不偿失,何况他还是个胖子。
下落中的王长生模糊成了一团黑色,他在空中大概呆了一秒…两秒?就落地了。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王长生用了几秒钟才坠地,可以去问问高一的物理主任邢万里。在王长生跳楼的第二天,邢万里就创造了一道非常经典的物理题:已知高三学生王某体重85kg,五楼教室距地面22m,请问跳楼的王某几秒落地?(重力加速度为:9.8m/s,空气阻力不计。)
总之王长生终于是落地了,紫红色的血腥味从他的夹克中漾出,周遭蜷屈着的野花,在涌动的气流中舒展了一下身板,孱弱的茎秆试探性地向血泊凑了过去——那种富含蛋白和无机盐的液体是多么宝贵的肥料啊。
围观的学生“啊”了一声过后,便舒了一口气似的,散去了。
救护车带走了王长生,很快,他就躺进了中心医院楼后的小平房里。
麻利的校工清理掉了污血,短暂的风波也结束了。这一上午,除了学习进度有些减慢,什么都没发生,那块花坛旁的空地如往常一样,干净、整饬,继续用于集合、出操和边背政治边散步。
小城的校园里,一切都处于方生方死之中。有人生,那是形而上的生;有人死,这可以是很多种死。
六月,一场盛大的仪式不紧不慢地向校园碾来。高考,是决定学生命运的最后一掷,与它相比,王长生的死连一道寡淡的前菜都算不上。所有少年,十二年如一日地屏住气焰嚣张的欲望——食欲、性欲,以及对考纲范围之外问题的求知欲,就是为了这最后一搏——决定自己升上天堂还是坠入地狱的最后一搏。在每一位老师的口中,考上理想的高校无异于进入人间天堂,今生都有享用不尽的欢愉;而如若失误,哪怕是0.5分,都将屈居千人之下,从而落入地狱的烈火中,并将用余下的一生来赎罪。
对高考的期待与恐慌,钳住了每个人的神经,没有人与其无关,如果无关,那也仅仅是暂时无关。
如果高考是一台戏,那么钱媛就它最忠诚的演员。自打儿子上初中,她就辞了工作,在家陪读。转眼间,儿子已经高一了,钱媛对高考的紧迫感更强了一些。
“怎么,你以为还来得及啊?告诉你吧,风快!”晚饭时,钱媛又开始了对儿子的例行敦促,“眼看这一届就高考了,算算你还有几天?”
儿子忙于咀嚼满嘴的鱼肉,并未来得及回应她。
“我班都不上了,天天在家伺候你,你可得争点气啊儿。”钱媛毫不在意儿子的沉默,继续进行自己的讲演。曾经作为教师的她,孜孜不倦地坚守着自己的岗位,辞职无非是将讲堂搬到了家中。
随即,儿子递过的一张文理分科表打断了她的演说。
钱媛盯着“文科”下的对勾看了许久,一瞬间,空气变得像鲅鱼肉一样紧致。她信不过自己的眼睛,又拿出放大镜对着那张纸看了一番——为了逃避双眼衰老的事实,钱媛始终不肯佩一副老花镜。
“你要选文科?”
得到儿子肯定的回答后,钱媛颓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酝酿了许久,她又问道:“你是看上哪个要学文科的小姑娘了?”
儿子摇摇头,否定了她心中的这一理想情况。
一团烈火窜出了钱媛的头顶,蔓延至家中的每个角落。
“你知不知道学文科的都是什么人?那都是成绩不行的小姑娘才学文科!你给我留点脸吧!”一个男孩要读文科,无异于冒天下之大不韪,“你是不是上物理课走神了!?我看看你这一天天都在学校干什么!”话音未落,钱媛便不由分说地抓起儿子的书包拼命地向下抖动,在散落一地的课本中,巴金的《家》像烂菜叶一样刺着她的眼,她抓起书扯作两半,用力地扔进废纸篓里——这是她掷垃圾掷得最准的一次。
“天天看这些乱七八糟的,我供你吃供你穿,就养了这么个白眼狼?!”
事后她隐约记起自己也曾是巴金的拥趸,不过看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
这位母亲的怒气烧得正旺,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的表演。
“哎呀,王师傅来了?”菜农老王像往常一样送来了一袋新鲜蔬菜。
钱媛看着老王脸上嵌满愁绪的皴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孩子的事,我听说了……”接着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像在自发地为老王早逝的儿子默哀。
“钱老师,我……以后就不来了,孩子没了,我和俺媳妇也该回去了。”
“唉……”钱媛叹了口气,她满脸的悲恸,如同亲历丧子之痛一般,“我这有几只螃蟹,给你媳妇带点!”
“不了,不了!”老王拦住要往厨房去的钱媛,“留给恁孩子吃吧!”
望着老王渐渐消失在楼道中的佝偻身影,钱媛在心中暗赞他的识相,不然自己真没处变出螃蟹来。
老王的到访使方才的战争得以缓和,钱媛得怒气消散了大半,心平气和地与儿子继续进行刚才的谈话。
“桐桐,记得你们学校前几天跳楼死的那个吧?”钱媛边洗菜边用新素材开导儿子,“那就是你王大爷的儿子,他为什么跳楼?就是因为学习不好!”
“啧,老王今天这菠菜咋这么多泥…”
“你不好好学习,你也想跳楼呀?哎呀,我听说那孩子死得可惨,脑浆子都摔出来了,他要是早知道好好学习,还用跳楼吗?你说是不是?”
桐桐边喝汤边木讷地点点头,钱媛下意识地住了嘴——在吃饭时描述死人的惨状——多影响孩子胃口啊!
“反正啊,分科的事你再好好考虑考虑。人家小女孩,随便学个文科不要紧,将来找个好人嫁了就行,咱可不能跟她们比!不过男孩脑子都聪明,没什么问题的!”
七月,赵桐结束了高一学年的期末考试,不错的成绩让母亲心情大好,更为重要的是,他更改了分科志愿,连续几天以来,母亲望着他,脸上都难以掩饰地流露出一种丰收的喜悦。
一个雨后的下午,母亲破例允许他和初中的表弟出门玩一遭。
到了公园,表弟神神秘秘地拿出了一个纸鸢。
“看着吧,哥!这是我自己做的!”说着,表弟便拉着线向前跑。赵桐迎着风一松手,纸鸢便摇摇晃晃地向上飞。
抬头望着的工夫,空中的纸鸢一阵歪斜,颤着挣扎了一番,随后向地面飘来。表弟跑过去拾了起来,自言自语道:“不行啊,回去还得改改。”
一旁的赵桐忍不住说道:“别老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了,这东西考试也不考。”
表弟一时间接不上话,只是木楞楞地看着哥哥。
雨后的空气湿润润的,太阳慈悲地在云后休憩。斑斓的花草以肉眼难见的速度疯狂生长,城北的烟囱一刻不停地吞云吐雾。一个多月后,校园的铃声将照常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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