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两个鬼差从黄泉馆外面走了进来，一脸不愉快，说了声“来坛好酒”之后，就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了。
我提了一坛酒过去，两人接过酒坛，一人斟了满满一大碗，叹了口气，仰起头一饮而尽。
喝完，两人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摇了摇头，苦笑一声，继续喝着闷酒。
我在柜台后面望着，心里暗道：“鬼差定人生死，拿人魂魄，就是人间帝王也不敢怠慢，这两人是受了多少打击，才能不愉快至此？”
正想着，后门“吱呀”一声开了，崔判官从门后走出，对我抱拳行礼，完了径直走到那两个鬼差桌前坐下。
鬼差正要起身行礼，崔判官摆了摆手。
两人这才坐下，虽正襟危坐，眉眼却依旧带着懊恼之色。
崔判官自斟自饮，问道：“怎么了？”
一个鬼差这才说道：“我们方才去锁魂，未曾想连那那方天地都进不去，如此往复许久，过了时辰，这才不得不回来。”
“何地？”
另一个鬼差小声说道：“蜀地。”
正在喝酒的崔判官愣了一下，叹了口气，喝完一碗酒，忽而长叹道：“不是你们的错，那蜀地已经有近百年鬼差进不去了。”
“啊！”两个鬼差俱是一惊。
一个鬼差大着胆子问：“那蜀地岂不是人人都长命百岁？”
“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崔判官摇了摇头，“人寿天定，那些阳寿已尽的人，纵然没有鬼差锁魂，也终日离魂，不过行尸走肉。加之近百年来，无论仙佛人，皆无法出入蜀地，致使那里妖魔横行，哪有什么祥和的气象？”
鬼差听了，自然称奇，一人问道：“如此这般，仙界冥界均不管不顾吗？”
崔判官苦笑着摇头，说道：“非不愿管，实不能也。”
不等鬼差发问，崔判官站起身，眼神望着蜀地，一脸神往，说道：“因为那里，有一人修为神鬼莫测，经天纬地，以奇门遁甲困住蜀地，无人敢闯。”
末了，崔判官又接了一句：“或者说，是把自己给困住了吧！”
我心里猛然一惊，像是被什么触动了。
我记得那人离开之前曾言，我不过是画地为牢，还说我终究是少了一丝执念。
可是执念为何？
我隐约记得那杆“荡寇枪”执念不灭，化为枪魂。
可是人呢？人若有了执念，又该化作何物？
我忽然想出去看看了。
2
我捻了法诀，驾着云一路朝着蜀地而去。
临近蜀地，我放眼望去，之间蜀地上空黑云压城，妖气横行。
我不禁感慨，蜀地自古有“天府之国”的美誉，如今却这般光景，戾气横生，哀鸿遍野，妖魔肆虐。
我连忙向前，却被一道无形结界所阻。
心知这蜀地近百年不与外界相通，肯定是这结界所阻。
我并指如剑，运了法力，向前一指，体内法力化作一道光剑，朝着这结界斩了过去。
这一指威力说不上开天裂地，却也足以开山裂石。
却不料这一指斩在结界之上，发出金石相交之音，那结界却是丝毫不动。
我暗提法力，右手不断指出，霎时间万千剑光尽数朝着结界而去。
那剑光交织成网，又汇聚成一把巨大的剑，我以体内气息牵引着巨剑，大喝一声：“去！”
巨剑当头砸下，我自信这一剑威力之大，足以铲平五岳。
可是那结界却只是摇摇晃晃，终究是没有一丝裂缝。
我深呼吸缓了缓气息，摇了摇头，暗道：“无怪于这蜀地近百年来无人能入。”
正欲转身离去，却见那结界出现一丝裂缝。
我连忙纵身一跃，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机会，进入了蜀地。
3
一入蜀地，霎时间被妖气迷了眼。
眼之所见，树木凋零，土地干涸，哪里还有一丝生气？
那些年长的人皆是一脸迷茫，眼神空洞无神的望着天空，偶尔见着一双灵动的眼睛，却是骨瘦如柴的小孩。
我又望着山川之间，妖气弥漫更盛。
蜀地之大，我正思索着从何处开始寻找源头。
忽然间听见有声音传过来，我停下脚步，仔细听了听。
却是一人在说话，声音无比凄凉。
他说：“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我忙循声而往，一路疾驰到了五丈原。
顿时秋风四起，沙土漫天，吹的我几乎睁不开眼。
我以衣袖捂住口鼻，眯着眼睛朝着远方望去，却见一人形容枯槁，披头散发，立于秋风之中，双手负于身后，头微微仰着，神情悲戚。
我使了定身术站定身子，强提一口真气，说道：“敢问足下是何人？”
那人听了我的声音，猛地一转头，披头散发，眼睛里发出幽幽的光，一转身，又化作一道流光远走。
说也奇怪，那人一走，五丈原的风立时停了。
我不敢耽搁太久，紧紧跟着那人的方位，一纵身也追了过去。
那人身形极快，一路行过渭水，后来到了街亭，在山顶站定。
我正欲上前，却听见兵戈之声骤起，似有千军万马朝着我奔袭而来。
我的眼前忽然杀声震天，无数手持兵器的士兵神情狰狞，朝着我奔涌而来，眼看着就要将我团团围住。
忽而杀声停了，我瞧见那人在山顶盘膝坐定，一把长琴置于双膝之上，双手抚琴，琴声如泣如诉，似有无尽悔意，及至最后，停了琴声，自顾自嚎啕大哭，悲号不止。
我一顿足，整个人冲天而起，朝着那人直直掠去。
那人察觉到我的靠近，大袖一挥，身子再次化作流光，又朝着远处飞走。
我只好又跟了上去，片刻也不敢停留。
行至子午谷，却见那人身形一闪，骤然失了踪迹。
我降下云头，在子午谷中间站定。
刚刚定下身形，就察觉身后杀气袭了过来，我连忙侧身躲过。
却不料杀气此起彼伏，接二连三袭了过来，正欲抽身离开，子午谷上空立刻阴云密布，乌云翻滚之间，数道闪电劈了过来。
我法力外放，大喝一声震碎杀气，又闪转腾挪之间躲过闪电。
不等我喘息，立刻有风火袭来，又有雷电交织。
一时间天地风雷水火山泽分别朝着八个方位奔袭而来，又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方神兽显化，分守四方。
“八阵图！”
我心中顿时苦笑，这下还真是得交待在这里了。
据传八阵图是上古大神伏羲所创，以河图洛书为根本，演化八卦，后有周文王在羑里推演，将八卦推演至八八六十四卦，其后又有姜太公用之兵阵，后世兵圣孙武进一步完善，至于一代名相诸葛武侯手中，八阵图才渐渐完善。
据说八阵图杀气之盛，隔着数十里都能感受。也是因为此阵杀气太盛，又损天德，故而武侯一生也不曾在战场上使用，只是在江边以乱石为阵，困住了陆逊一阵子。
我方才自顾自追赶那人，竟然没有注意此地留有此奇阵，当真追悔莫及。
我拼了一身修为苦苦支撑，忽而脑海里灵光一闪，提了一口气，洪声道：“诸葛武侯，请快停手，在下并无恶意。”
可是杀气更盛，子午谷四周并无回应。
我心下苦笑，却只好继续高呼：“诸葛武侯……”
喊了一会儿，杀气退却，我顿时浑身轻松，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那人披头散发，来到我面前，盯着我，问道：“你叫我什么？”
我站起身，对着那人躬身一拜，沉声道：“诸葛亮，字孔明，蜀汉丞相，武乡侯。我定然不会认错，您就是诸葛武侯。”
那人忽而留下泪水，喃喃道：“不，不，不，我不是……”
4
蜀汉建兴十二年，魏军进犯蜀地，诸葛武侯率军由汉中出发，取道斜谷，穿越秦岭，进驻五丈原。
双方大军对峙不下。
八月，武侯观星，见将星陨落，自知将不久于人世。
然而汉室江山未定，武侯欲逆天改命。
遂于军帐之中摆下七星灯借命，不料被魏延冲撞，功亏一篑。
其后，武侯一一安排计策，溘然长逝。
那日秋风四起，悲号不止，天地同哭。
可是，武侯的魂魄却没有被带入冥界，或者飞升天界。
前往勾魂的鬼差被武侯常年在沙场上凝练的杀气所惊，连身都近不了。
武侯的魂魄终日在蜀地游荡，他眼见魏国大军滚滚而来，蜀地却无人可挡，心急如焚。
情急之下，竟然凝练出结界，断了蜀地与外界的联系。
而他自己，也终日自责，困于自己的心结之中。
此生未能助先帝匡扶汉室，一统江山，终究是无颜面对先帝。
他来到岐山，演化出当日战阵，无数冤魂齐出，悲鸣不断。他来到街亭，仿佛记起了先帝临终之前曾言马谡此人纸上谈兵，切不能委以重用。念及此，武侯潸然泪下，悔恨不已。最后来到了子午谷，仿佛又听见魏延进言，从子午谷出奇兵致胜。
无数往事涌上心头，武侯心力交瘁。最后终于浑浑噩噩，失了往日记忆，成为了蜀地的游魂，整日徘徊于往日战场。
5
武侯心绪渐平，眸子里多了一丝温润。
我忙上前，说道：“武侯功绩，空前绝后，何必纠结于那子虚乌有的‘子午谷奇谋’？”
他喃喃道：“你说，当日若取了魏延之计，从子午谷取道，是否能一击制胜？”
我摇了摇头，说道：“不能！”
武侯盯着我，眸光闪烁：“为何？”
“魏延之计，需在十日内穿过子午谷，然子午谷地势崎岖，山林茂密，一月尚不得过，何况十日？此其一也。夏侯楙镇守长安，兵多将广，魏延兵甲不过五千，况急行军不便携带攻城器械，夏侯楙以逸待劳，魏延必败。此其二也。两军交战，互有奸细，子午谷奇谋难免不被魏军所知，否则设有埋伏，魏延必定有去无回。此其三也。况且三军未动，粮草先行，魏延若攻下长安，先生还需二十日运粮草至长安，若非天人相助，定不能行。此其四也。环环相扣，均不能保证一战功成，何来子午谷奇谋之说？”
武侯听罢，长长舒了一口气，略带悲戚，说道：“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说完，一阵光华闪烁，忽而换了一身装扮。
一身书生打扮，羽扇纶巾，身材挺拔，眸子温润，飘然若仙。
我又躬身下拜，说道：“恭喜武侯参透心结。”
武侯笑了笑：“非心结，此心劫也。”
我当下了然，自然知道，以武侯的才智，不可能困于子午谷近百年，此中曲折，武侯当时便能想个通透。只不过执于心愿，才一步步陷入心劫之中。
所谓画地为牢，便是如此了。
我又问道：“武侯此番，可是要去仙界？”
武侯满脸悲戚，摇了摇头：“亮此生未能助先帝匡扶汉室，未有寸功，死后又因为一己执念，令蜀地百姓近百年暗无天日，此大罪也。怎敢妄想飞升仙界，纵然飞升仙界，又有何面目面见先帝？”
我忙上前，急道：“朝代更替，兴衰乃是天定，先生何故自责？”
武侯轻摇羽扇，指了指蜀地气象，眸光黯淡：“这番景象，却是我所为之。”
我低头，默然无语。
武侯忽而笑了，问我：“请问蜀地之中，有何妖魔？”
我抬起头，轻声说道：“峨眉之巅，有大蟒成精，伤人无数，山林间猛虎下山，日食一人，金沙江蛟龙为患……”
我一一细说，武侯眉头紧锁，待我说完，忽而舒展，说道：“道友稍候，亮去去就来。”
说完，子午谷中杀气四散，武侯身形一闪，阴阳二气傍身，朝着峨眉而去。
我听见巨蟒长嘶，猛虎怒吼，又听见蛟龙长啸，江水翻滚。
不多时，武侯手提龙首而来，将龙首掷于地上，化出一道虚影，宛如巨人，洪声道：“蜀地精怪，亮姑念尔等修行不易，不忍毁伤，尔等切不可有伤人之心，如若不然，虽千万里，吾必斩之。”
霎时间蜀地精怪无不闻风而动，躲进了自己的洞府之中。
武侯转过头笑了笑，又问我：“道友可否告知，吾死后蜀地如何？”
我鼻头一酸，说道：“一切安好。马岱遵武侯计，杀了魏延。孟获于武侯灵位前发誓，永不反汉。姜维承武侯遗志，片刻未敢忘怀……”
我自顾自说着，武侯微微一笑，轻摇羽扇，身影却在慢慢消失，他说：“谢谢……”
我知道，武侯能推演前后百年，那些事情，他早就知晓。
他说谢谢，是谢我善意的谎言。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武侯一手摇扇，一手负于背后，仰着头，朗声而言。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念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时，终于身化流光，散落在蜀地各处。
所到之处，枯木逢春，花开遍野，焕然新生。
蜀地终于恢复了一片清明，不负天府之国美誉。
一枚晶莹剔透的珠子从空中缓缓落下，落在了我的手心。
6
我回到黄泉馆的时候，里面的人已经散了。
我走到柜台前面，坐了一会，正欲关门。
忽然一人从门外走了进来，我抬眼望去，那人一身布衣，双耳垂肩，臂长过膝。
他在一张桌子面前坐定，却不叫酒。
我拎了一坛酒过去，斟了一碗给他，又给自己也斟了一碗。
他端起酒，却不急着喝，而是问我：“你说，聪慧的人，却为何喜欢做傻事？”
我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说道：“武侯一生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你，却独独愧于自己。”
他喝了酒，顿时泪如雨下，喃喃道：“我知道，他是生生把自己累死的。”
“以他的才智，以他的推算，怎么会不知道谁是天下之主，却为了区区一个承诺，逆天改命，哪里有什么对不起我，对不起蜀地子民，是我们对不起他！”
我掏出那颗珠子，他见了又哭了起来，颤抖着手从我手中接过去，颤声道：“这便是他的执念了。”
那晚，他喝了很多酒，最后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手里却仅仅攥着这一枚珠子。
他还在梦中呢喃：“只恨当年未听先生之言，被那陆逊小儿火烧连营七百里……”
他虽然没有告诉我他是谁，我却早已知道。
第二天，他留下了珠子独自离开。
我在夜里，听见他说要去蜀地看看。
蜀地风光依旧，只是他再也看不见那个气定神闲，运筹帷幄的身影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