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日黄泉馆客人并不多,我便准备早早关门歇息。
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我正准备上前关门,忽然一阵阴风吹过,扬起的风沙迷住了我的眼,我忙闭上眼。
待我睁开眼时,黄泉馆内却多了一位女子。
女子一袭青衣,青丝如瀑,面容秀美,却苍白如纸,似有病色。
她大量了一番馆内,朝我道了万福,轻启朱唇,问道:“此间是何处?”
我凝神细细打量,这女子乃是一魂魄,而且魂魄极为虚弱,仿佛不日便要烟消云散,却偏偏又带了一丝生人气息,好生奇怪。
我指了指后门,说道:“此间名为黄泉馆,过了此门便是阴司,可投胎转世。”
女子忙对我点头致谢,轻移莲步朝着后门走去,不待她靠近后门十步,立即被一阵金光弹回,如此反复三次,她的魂体愈发虚弱。
她亦终于死心,脸上挂着一丝无奈,在一张桌子面前坐下,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二十年了,寻这黄泉路二十载,却为何始终不得入?”
我满心疑惑,寻常人身死,必有黑白无常前去接引,何至于孤身寻找黄泉路二十载?
女子抬头见了我,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公子是不是以为我在说笑?”
我摇了摇头:“这黄泉馆怪事之多,我早已司空见惯。”
女子低垂眼眸,说道:“那公子可曾见过,死了二十年还没死成的人?”
我忙掐指一算,果然如她所言,她本该于二十年前因病而亡,早就该魂归阴司,投胎转世了。
她眼角流出一丝温柔,望了望门外,自顾自说道:“那个傻瓜,说什么就是不肯让我死。”
2
何谓生,何谓死?
人总是渴望长生,却惧怕死亡。所以古往今来,总有人试图探讨生死,也总有人妄图求得长生。
上古时代,人们茹毛饮血,常受病痛困扰,故而寿命皆不长。有神农氏尝百草,救治世人,后来神农氏有《神农本草经》流传于世,自此便多了医生这个职业。
岭南姜家世代行医,最荣光的时候,一门八人同时在皇宫内任御医,只是后来江山更改,家道中落,这才隐居岭南。
姜家自此人丁不旺,传到姜延这里,已经是家中独子。
姜延少时贪玩,不喜学医,为此他父亲没少操心。
后来,姜延十岁那年,父母病重,先后撒手而去。年幼的姜延死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可怕,他憎恨自己,如果早些学医,说不定就能治好父母。
自此之后,姜延发疯一般学习医术。
好在姜延聪慧,药理之事一点就通,故此不出三年,祖上传下来的医学典籍早已经烂熟于心,之后又到处收集药理书籍,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
故此,姜延不满十五岁,便早已经名满岭南,世人以“小神医”称之。
之后十年间,姜延医治病人无数,凡是在他手上就医的人,不论病情多么严重,他总能对症下药,从无失手。
世人赠以金银,他摆摆手拒绝,坚持只收诊金。世人称之“神医”,他忙抱拳推迟。
于姜延而言,心中始终有一根刺,那就是十岁那年,病重在床父母那惨白的脸色和绝望的眼神。
这十年来,他治好的人越多,就越会想到自己的父母。逝者已矣,他纵使能救回千万人,却再也救不回他的父母。
况且,他知道,他之所以十年间从未失手,只因为所见病症,医书上皆有记载,即便是记载不全,他凭着敏锐的感知,也多能推断出病症缘由,往往能做到对症下药,故而才总能救人性命,未曾失手。
可是,若是遇见那些医书上从未见过的病症,他也不敢保证能够治愈,毕竟他只是医生,终究不能逆天改命,操纵生死。
3
那日,姜延的医馆人较平时多了些,所以便一直忙着问诊到了晚上。
天色渐暗,店里的伙计给他添了灯油,他打起精神看完了最后一个病人,正准备休息,却见门外还站立着一个女子。
女子一袭青衣,青丝如瀑,一双眸子如秋水剪影,她望着姜延,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终于叹了一声,转身欲走。
姜延看在眼里,忙起身挽留:“姑娘留步,可是需要姜延帮忙诊断?”
那女子这才回过头,望着姜延,颔首致意,说道:“久闻姜神医大名,只是我这症状过于离奇,遍寻名医亦不得其因,本想请姜神医诊治,转念一想,生死由天,便不想再强求了。”
姜延听了她的话,心中隐约有些担忧,十岁那年的场景历历在目,心中激荡,久久不能平息,有人说学医其实就是一场赌博,是一场与死神的生死较量,胜则生,输则死。
姜延心中的好胜心被激了起来,忙说:“这世间的病如何治不得?”
那女子浅浅一笑,走了过来,在榻前坐下,伸出手放在几案之上。
姜延说了声“冒犯”,便将手搭在了女子的脉上。
医之道在于“望闻问切”,姜延在说话之余已经望了女子气色,女子气色如常人,望之不似身怀疾病,可是说话却气有不足,具体病症自是不得而知,这才要求切脉诊断。
姜延刚一搭上脉,心中便疑窦丛生,这女子脉象之紊乱闻所未闻,姜延行医十数载,遍览医书典籍无数,这等脉象竟然从未遇见过。
若以常理推断,这等脉象紊乱,显然是五脏六腑都生机断绝,常人早已一命归天,死的不能再死了。可是面前女子却面色如常,行动如常。
女子见姜延面有难色,忙说道:“姜神医其实不必怀疑,我这脉象,连京城的御医见了也被吓到。”
姜延收回手,对着女子抱拳,说道:“此等脉象,我确是首次见得,不知姑娘病因如何,可否告知?”
女子这才娓娓道来,她名为柳思,本来是蜀中望族,只是母亲生她之时气力不足,生完便离开人世。也许是因为出生之时便气血亏虚,故而自幼便体弱多病,父亲为此耗费心机,蜀中有名望的大夫都被请回家诊治,却不得其因。
一直到柳思五岁,家里来了一个游方道士,道士受了柳思父亲一饭之恩,又见了柳思,便给了柳思一道黄符,化作符水喝下,并对柳思父亲说道:“此女命该如此,我这道符只能保她十五年无虞,根治还得依靠医术。”
“自此之后,父亲便带我出蜀,遍访名医,一直到了京城,可是十几年过去了,终是没能治好。”回忆往事,柳思显得风轻云淡,“三年前,父亲病故,他嘱托我不要放弃,终是不放心我。”
姜延听了这一席话,长叹一声,正色道:“姑娘若是信我,可在此住下,我就算翻遍天下典籍,也会为姑娘寻到医治之法。”
4
柳思便在姜延的医馆住下,平日里也帮姜延打点医馆的琐事。
柳思聪慧,亦精通药理,姜延写了药方,她少时便能按照药方将各味药材抓好打包,并嘱咐病人煮药的时辰禁忌。有时姜延偶尔粗心大意,她也能一一指出不足之处。
面对姜延的惊讶,她只是淡淡的笑道:“久病成医,一些药理自然就通了。”
柳思云淡风轻,经过这十几年的奔波,她似乎早已经看淡了生死。
可是姜延看在眼里,却愈发心疼,这不是他第一次直面生死,却是他第一次感到无助,十岁那年尚可以自己不通药理,不懂医术搪塞,如今自己顶着“神医”的称号,实在找不到理由放弃。
思及此,姜延每每到了深夜,还在房间里研习医书,他想从这浩如烟海的书籍中找到只言片语,哪怕只是一行字,只要是有了柳思病症的记载,他便能举一反三,从而推断出全部的病症,做到对症下药。
时间一天天过去,姜延依旧一无所获。
他愈发急躁,整日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连病人也不看了。
柳思始终淡然,她坐在医馆大堂,替那些前来求医的病人诊治,寻常的头疼脑热她自己开了药方,嘱托病人按时服用。若是遇见了难解的症状,她便细细询问,将病症一一记下,写在一张纸条之上,和每日的饭菜一起送到姜延的房间,姜延在纸上写了药方,她就在次日按方抓药,差人给病人送过去。
一段时间下来,医馆竟然也正常如故,大家对柳思交口称赞,直言“女神医”。
面对众人的称赞,柳思也不多做辩解,依旧只是浅浅一笑,淡然如常。
5
一年之后,那日是七夕前夕。
镇子里灯火通明,一片欢乐祥和。
姜延已经把自己锁在屋子里面整整一年,除了洗漱之外,他几乎不踏出自己的房间。各种各样的医学典籍一本本从外面送进房间,又伴随着姜延的咆哮声一本本被扔出来。
柳思总是默默拾起书籍,一本本整理好。
她有时候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来错了这里,如果没有来过,姜延还是那个人人称颂的“姜神医”,而不是此刻房间里那个一脸颓然,满脸胡渣的落拓人。
七夕那日,又有一堆书从姜延的房间里面扔了出来。
柳思走到门口,弯下身子拾起书本,拍了拍上面的灰尘,犹豫再三,终是敲了敲门。
“别烦我!”姜延声音低沉,宛如一头发怒的野兽。
柳思轻声道:“是我!”
“柳思?”姜延开了门,双眼浑浊,蓬头垢面。
柳思笑笑,淡然道:“我来告诉你一声,我要回去了。”
当年的道士说过,十五年之期一到,柳思必死无疑。
柳思算了算日子,距离道士口中的十五年,也不过半年而已了,这才向姜延辞行。
“别走!”姜延用力抓住了柳思的手,“给我时间,我只是需要时间,一年,最多再给我一年,我肯定能治好你。”
柳思微微皱了眉头,姜延手上使的力气太大,手腕处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姜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忙放开手,低头默然无语。
柳思揉了揉手腕,轻声说道:“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又有人曰彭祖,岁八百而亡。长生又如何?这些年奔波各地,虽说不至于看淡生死,至少已是无所谓了。落叶归根,我至少要去一趟蜀中,替我父母上一炷香,聊表孝心。”
姜延双眼无神,靠在房门之上,喃喃说道:“对不起……”
柳思笑笑,握住姜延的手,说道:“生死有命,不碍事的。”
姜延执意让柳思留下过了七夕再走,他自己特意洗漱一番,换了一身青衫,收拾一番,顿时气宇轩昂,那个自信的姜神医又回来了。
他带着柳思在镇子上的集市上游玩了个遍,放了花灯,许了愿,求了姻缘。
及至夜深,姜延又张罗了一桌晚宴,他举杯说道:“相识一场,终须一别。”言罢一饮而尽。
柳思平日里并不饮酒,今日玩的尽兴,也顾不得许多,亦端起了酒杯,浅浅一笑,一饮而尽。她饮完杯中酒,抬头却发现姜延泪流满面,一双眸子低垂着不敢看她,只是不停重复:“对不起,相信我……。”
柳思正疑惑间,一阵倦意已经袭了过来,只觉得头有千斤之重,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
6
“他杀了你?”说完这句话我立刻摇了摇头,改口说道,“他禁锢了你?”
“不!”柳思摇了摇头,“他是想治好我。”
姜延祖传的医书里面,记载了一种令人假死的医术,只要用金针封住人体的穴位,将人体放置在常年冰冷的地方保存,人就会进入假死状态。
这个法子一般用来瞒天过海,常为宫中人所用。姜延孤注一掷,他相信自己的医术,他迫切的想要治好柳思,却苦于时间不够,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他在酒中放了蒙汗药,柳思熟睡之后,他便立刻以金针封住了柳思的穴位,又连夜将她送到后山一处常年冰封的山洞里面放置。柳思面色如常,望之便如睡着了一般。
可是寿命终有尽时,半年之后,柳思阳寿已尽,魂魄离体,却因为一丝尚存,带有生人气息,黑白无常近不得身,终是在人鬼之间游走,不得入黄泉之门。
我长叹一声,问道:“这些年你就一直飘荡?”
柳思笑笑:“偶尔我也会听见姜延唤我名字,便循声过去瞧瞧,头些年他总是过来看我,大多疲惫不堪,偶尔眼睛里泛着光,说是找到了一些法子可以救我,最后终是越来越消沉,见我的日子也少了。我便一门心思找黄泉之路,想来已有些年未曾见过姜延了。”
“终是执念。”我掐指算了算,说道,“魂魄无依无靠,总是于人间飘荡,终有一天烟消云散,你且带我前去看看。”
7
我用法力替柳思凝练了一下魂魄,让她的魂魄暂时稳定了些,这才敢带着她一路腾云而起。
接着我们来到了一处山洞,还未进去已经感觉到寒气逼人。
所幸我无惧严寒,魂魄本就是阴寒之体。
我们俩顺着山洞一路向前,来到了山洞深处。
山洞中的场景却出乎意料,实在是与想象中太不一样。
山洞中间的一块寒冰上,柳思气色如常,一息尚存,宛如仙子。
只是她周遭却如同一片修罗场,尸横遍野。
四周零散着数不清的尸体,有的甚至连四肢都被切割的零碎,散在不同的地方,最外边还有些动物的尸体,兔子、猴子等一应俱全。
柳思呆在那里,眼神涣散。
这一切的一切实在太过离奇,她数年未曾来过,这里竟然化作人间炼狱。
我仔细检查了那些尸体,男女老幼皆有,有人身体呈现病态,有人健壮如常,当下了然,站起身说道:“这些人应该都是试验品。”
柳思满眼疑惑望着我,我摇了摇头,有些不忍说,却终是开了口:“如果我没猜错,姜延在遍寻药方无果之后,开始拿动物做实验,后来动物已经满足不了,他就开始用病人做实验,再后来,他开始直接用活人做实验。”
柳思不停摇头,双眼惊惧,似乎在说:“不可能。”
正说话间,外面走进来一个人,身形佝偻,头发花白,他肩上扛着一名少女,被我吓了一跳,随即满脸戾气,抽出匕首护在身前,低声说道:“你是谁?”
我叹了一口气,挥手让柳思显出了身形,姜延见了柳思,又看了看寒冰之上躺着的柳思,连忙放下肩上的少女,伸出匕首指着柳思,吼道:“你是谁?”
柳思轻飘飘荡过去,看着老态尽显的姜延,泪水涟涟,说道:“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姜延一路后退,柳思步步紧逼,身体扎在了匕首之上,却被匕首穿透,不见血迹。姜延手一松,匕首掉在地上,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发疯似得跑到寒冰旁边,握着柳思的手,眼睛却看着柳思的魂魄,悲痛莫名,哭道:“为什么,为什么,我就差一步了,我马上就可以救活你,治好你了,你为什么不等我?”
柳思飘到姜延面前,柔声道:“我不是说过,生死我早已看淡吗?你又何必执着?”
“可是我看不淡!”姜延疯了一样大吼,“你知道那种无力的感觉吗?一个大夫亲眼看着自己的病人死去,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凭什么生死都是由天定的,我只是要改变这个规则,难道我错了吗?”
柳思魂魄飘在半空,默然不语,姜延却从怀里摸出一颗药丸,放在了柳思的嘴里。他抬起头望着柳思的魂魄,眼里几近疯狂:“这颗药丸吃了你就复活了,接着我就可以治好你,你相信我,我这次一定能治好你。”
柳思的魂魄忽然被吸入身体,速度之快,我竟然来不及出手干预。只好在一旁观望,她眼眸缓缓睁开,姜延握住柳思的手,大声叫道:“你看,我没骗你吧!”
可是下一刻,姜延就再也说不出话。
因为柳思的面容迅速老去,皮肤一瞬间变得干瘪,身躯迅速瘦作皮包骨一般,最后一阵风吹来,柳思的身体化作一把飞灰,消散在空中,只剩下一袭青衣如旧。
柳思的魂魄从寒冰上飘荡而起,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姜延,想伸手安慰,却一穿而过。
姜延手里攥着柳思的衣物,双眼无神,最后又从怀中拿出一颗药丸,喃喃说道:“你看,药我都炼制好了,真的可以治好你,不信,我吃给你看。”
说完,将药丸放入嘴里,带着一丝笑意,脖子一歪,断绝了生机。
可是过了许久,我却没有见到姜延魂魄离体,也不见有黑白无常前来接引。
我只好先施法将少女送回,又将此地尸首掩埋,这才带着柳思回了黄泉馆,这次,她终于进了阴司。
8
柳思得以投胎,她转世的前一晚上,特意来了黄泉馆,喝了一壶酒之后问我:“为何黄泉路上,终是不见姜延。”
传说,执念太深,便不能投胎转世,不入阴司,或在人间徘徊,执着于身前事,或被投入炼狱,备受煎熬,直至执念消散。
姜延的魂魄到底去了哪儿?我始终不得而知。
我只好直言相告,柳思沉默了一会,又问我:“若他在人间徘徊,如何解脱?若他在炼狱赎罪,如何快些解脱?”
我摇了摇头,说道:“这些事情,阎君更清楚些。”
柳思便起身,对我说了声“谢谢”转身入了阴司。
我其实知道,如果执着于人间,便永生永世重复当年的执念,若炼狱赎罪,便赎回那些枉死的人命。
无论如何,姜延之事,非一朝一夕可以解救。
我知道,柳思必然也知道,只是她要做些什么,我便不得而知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