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

　　1.

　　我和丁然认识得十分狗血。

　　那是在一个朋友办的酒吧聚会上，众人都喝嗨了，我百无聊赖地来到后院，就看见丁然在湿暖的夜色中孑孑而立。嘴里叼着一根烟，仰着脑袋，朝着天空看得入迷。

　　我抬头却只看见黑漆漆一片，连颗星星都没有。

　　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他抬头看天，我侧着头看他。不是因为他好看得让我忘乎所以，而是他的侧脸跟陆羽很像。

　　只是陆羽看上去更成熟，丁然相比起来，便显稚嫩。

　　我有多久没看见陆羽了？我突然有些茫然。陆羽总是很忙，忙家庭，忙事业，甚至忙朋友亲戚……

　　小情人什么的，不过是他生活中的调味剂。闲了，就打电话召唤，忙了，就忘到脑后。

　　我看着丁然，呆呆地想着陆羽。然后他歪过头来看我一眼，问：“好看？”

　　我嗯。陆羽自然是好看的，不然我何必像中了毒一样地，迷恋一个对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男人。

　　丁然若有所思地点头，将他嘴里的烟递给我，我接过，只抽了一口，就咳起来。

　　丁然笑，我也不知道他笑什么。他伸手拍拍我的背，等我呼吸平缓下来，便低下头吻我。

　　很奇怪，他的嘴巴里没有烟草味，只有淡淡的薄荷香。刚开始他只是轻轻吻我，到后来越来越激烈，他的手伸进我的衣服里，我感觉到他的欲望斗志昂扬，然后下一刻他便戛然而止。

　　“跟我走。”他的语气不容商量，直接拽着我离开。

　　我们穿过酒吧，里面仍是一片迷醉。就在我们两个要出门的时候，有一个好看的留着长长卷发的女生跟了上来。

　　我这才想起来，丁然是跟那个女生一起来的，好像是他的女朋友。

　　丁然把我塞进车里，然后回头朝那女生说了两句什么话，隔着车窗我听不真切，只见女生满面怒容地扑上来。丁然不耐烦地将她推开，上了车，一踩油门扬长而去。

　　2.

　　我们直接去了丁然的公寓，喝酒，做爱。

　　整整三天，我们过得迷乱又不知所谓。我们窝在家里看电影，吃零食，然后聊莎士比亚，泰戈尔。我去洗澡的时候，他就在门外大声地念叶芝的诗给我听，我则回报以他狄金森。

　　然后我们两个光溜溜地再回到床上，继续滚床单。

　　这期间，丁然的女朋友无数次地打电话过来，前两次他还肯接，神色淡然地听着女生在电话里声嘶力竭，斥责怒骂哀求……为了挽回，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这让我想起了陆羽，他的小三也是如此。那女孩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陆羽给我租的房子，找上门来，恰好那天陆羽在，他们两个在客厅里大声争吵。

　　而我，裹着单薄的被单，听话地呆在房里。不管外头有多乱，都始终不踏出去一步。

　　我听着外面的女孩，从威胁到谩骂再到跪下来哀哀哭泣，陆羽始终坚决，毫不为其所动。我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因为这也预示着我的下场。

　　当陆羽厌倦我的时候，无论什么手段，都无法将他留下。

　　我竟然有种兔死狐悲之感，那女孩儿在门外哭泣，我则在门内掉眼泪。等陆羽终于把那女孩撵走，来看我的时候，我还肿着双眼。

　　陆羽肯定误会了我哭的原因，他怜惜地摸着我的头发，将我揽进怀里说：“我倒是希望你也能像她那样跟我闹，而不是自己傻乎乎地在这里哭。”

　　我才不会跟他闹，因为他不喜欢。就像那个女孩，我再也没见到过。

　　陆羽总是说：诺诺，你太乖了，乖得我心疼。

　　我在心里偷偷想：就是要你心疼，只有这样，你才不会那么快地离开我。

　　丁然的女朋友到底是停歇了下来，到了第三天，一个电话都没再打来。我纳闷儿，不知那个爱丁然爱得在手机里泣血的女孩，为什么突然放弃了。

　　丁然眉眼带笑地把我按倒在床上，凑在我的耳边轻声说：“没有分不了的手，只看分手费给得够不够。”

　　丁然进入我的时候，我却在茫然地想，那个最终离开了陆羽、也再不来找麻烦的小三，是不是也是这样被打发走了？

　　3.

　　短暂的假期结束，我告别丁然，回到了自己家。不过是酒后忘情，一场狂欢。酒宴散了便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我以为以后和丁然再无交集，却没想到，每到周末他都会打电话约我出来。

　　我不知道他对我哪里产生了兴趣，但我确实迷恋他的脸，他的身体。我们都是很懂事的人，从来不对对方做越界的事，不问不该问的话。

　　和丁然的相处自然而简单，我们看电影，听音乐剧，然后一起去喝酒，借着酒精的麻醉滚到床上。

　　陆羽找我，就是在那样的一个晚上。我和丁然疯狂过后，有些疲累地躺在床上，他睡着了，我半梦半醒间，手机却响了。

　　短短的消息，只有一句话：诺诺，我想你了。

　　我陡然一个激灵，快速地冲进洗手间，把自己全身上下冲洗干净。然后换上衣服就往外跑。关门间，我似乎听到丁然模糊地叫我一声。但是我没时间回头看他一眼。

　　等我回家，陆羽果然已经等在那里。他只是冲我一笑，我便被迷得七荤八素。

　　我一如既往，很乖巧地没问他这段时间去了哪里，为什么不来？他剥了我的衣服，看着我身上丁然留下来的红印，一边亲我一边问：“诺诺交男朋友了？”

　　我希望他生气，但是他一点都没有，他眼里含着笑，丝毫不为我这具刚刚跟别人激烈过的身体感到不开心。

　　我心里泛着浓浓的失望，摇了摇头。生怕他嫌弃我，不由地往他身上靠了靠。

　　“诺诺真乖。”他含糊着夸我，把我推上床。

　　我不知道他到底夸我哪里乖，但是他这么说，我就喜欢。我会很乖，只要你更久地留下来。

　　陆羽一大早就走了，回他的家。这次他是因为出了个差回来了，所以顺便才来我这里待一下。

　　阳光从窗帘缝隙照进来，我迷糊着爬起来，看一夜纵情后，却什么都不剩下……还不等我有所伤感，门铃就响了。我随便裹了件衣服，披头散发地去开门。

　　站在门口的人让我很意外，是丁然。

　　我从来没有带丁然回过家，既是因为怕陆羽不期然地过来，也是不想将这里分享给别人。这个家，是独属于我和陆羽的。

　　“不请我进来？”丁然把手里的烟掐灭。因为知道我不抽烟，所以他后来在我面前很少抽。

　　“你怎么会知道这里？”我迎他进来，迷惑不解。

　　“想知道自然就能知道。”丁然环顾四周，很不客气地把所有房间转了一圈之后，讽刺看我：“原来是个被包养的三儿，我真是高看你了。”

　　这样毫不留情、具有攻击性的丁然，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顿时有些无措。

　　“他给你多少钱？”丁然问得尖锐，我默然不语，他瞬时来气，掏出口袋里的钱包就扔到我怀里：“卡里的钱都是你的，够了吧，跟我走。”

　　“我不要钱，也不会跟你走。”钱包拿着烫手，我赶紧塞回给他。

　　丁然恨恨瞪我一会儿，丢下一句“你行”，摔门而出。我不知道他发什么神经，只庆幸他来的时候陆羽不在。

　　4.

　　我以为陆羽又要好久才会找我，结果没过几天，他就给我打电话说要带我去吃饭。

　　我上了他的车，在路上行到一半，他接了个电话，然后就突然转了方向：“陪我去接一下萌萌，她妈妈临时有事过不去了。”

　　萌萌是陆羽的女儿，正在上幼儿园。

　　我有点儿懵：“啊？我去不合适吧，要不你在路边把我放下来。”

　　“没事，萌萌喜欢漂亮的姐姐。”陆羽说。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萌萌，以前只听陆羽说起过，连照片都没见过，五、六岁的小女孩，扎着可爱的小辫子，笑眯眯的，眉眼间依稀有陆羽的影子。

　　陆羽带我们去吃披萨，小姑娘欢天喜地，拉着我的手唱小星星。陆羽慢悠悠地跟在我们后面，拍了我们俩的背影，发了个朋友圈：带着俩闺女去吃饭。

　　我嘟着嘴巴不高兴，心里默默地想：我可不想当你闺女。可是我不敢直接说出来，只敢回头冲他做了个鬼脸，喊了一句：“大叔。”

　　陆羽哈哈笑起来，小姑娘也不知所以地跟着笑。

　　吃饭期间，陆羽接了个电话，看上去是公事，一脸严肃地离开座位，到门外去接。

　　剩下我和萌萌独处，小姑娘眨巴着眼睛看我，问：“姐姐，你是爸爸的女朋友吗？”

　　我知道陆羽正在和他的妻子办离婚手续，但是还没有彻底办下来。小姑娘的眼睛很清澈，我语塞，不知该如何跟她解释大人的爱恨情仇。

　　“妈妈说爸爸有很多女朋友，姐姐也是吗？”萌萌看我不答话，又追问了一句。

　　我紧张得手心出汗，真的不知该如何应付小孩子。这时，有一双手突然重重拍在我的肩膀上，身后传来丁然的声音：“萌萌，这位小姐姐是叔叔的女朋友。”

　　我脑子一懵，他们……认识？

　　丁然抽出椅子，在我旁边坐下，他淡淡朝我一瞥，神色莫名：“陆羽是我同母异父的哥哥，我们俩都长得像老妈，我总算是知道，你当时为什么盯着我看了。”

　　这顿饭我吃得食不知味，尤其等陆羽回来一脸惊诧地看着坐在我旁边，不断将食物塞我嘴里的丁然。他若有所思，我神色惶然。

　　最后陆羽带萌萌回家，我们一同向门外走去，丁然在后面牵住我的手，丝毫不放低声音地问：“今天去我家？”

　　“我不去。”我使劲儿，却怎么都挣不开丁然的手。

　　“那就去你家。”丁然的语气十分理所当然，仿佛他经常上我家去过夜似的。

　　陆羽在前面慢慢踱步，肯定将所有的话都听进耳中，我想解释，却又无从开口。

　　5.

　　车上，丁然当着我的面抽起烟，眯着眼睛，里面满满的讽刺和怒火：“我还当你是个三儿，结果就是个排不上号的小四、小五。你就那点儿出息。”

　　关你什么事。我扭开脑袋，在心里默默顶嘴。

　　“你别以为他要离婚了，你就有机会。我告诉你，他不可能跟你结婚，甚至不可能让你当他女朋友。”丁然狠狠捻着烟头。他把我送到楼下，丢下这么几句话，扬长而去。

　　我抬头看看天，城市的灯火太亮，天空一片昏暗的灰黑，没有一丝星光。我戚戚然苦笑，他说的话我又何尝不知道，可是要我主动离开陆羽却也是不可能的。我宁愿背着哪怕小七、小八的臭名，也想有机会见到他，亲近他，卑微又不入流地默默爱着他。

　　两个星期后，陆羽约我见面。丁然的事情我发消息向他解释，但是陆羽迟迟没有回我。

　　他们是亲兄弟，我知道，不管我怎么解释，我跟陆羽都完了。

　　陆羽来接我，他带我去大桥，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那天，我坐在半路坏掉的巴士车上，他在大桥的休闲椅上。

　　我百无聊赖地把脑袋探出玻璃窗，往外瞧，隔着一条马路，看见陆羽手里拿着一罐冷咖啡，颓丧却悠然地坐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违和的词用在他的身上，却让人觉得十分贴切。

　　我久久盯着他，他也注意到我。

　　我们两个就这样隔空相望许久，静静地。直到巴士被修好，开始启动，我却觉得那短短的凝望，恍然过了一生那么长。

　　此时我们齐肩坐在那个椅子上，这次不再隔着马路，却隔了一整个世界。

　　“我离婚的手续办好了，下个月去美国。公司正好在那里开了一个新项目，我过去主持。”陆羽这是在向我道别。

　　我未开口，却先哽咽。

　　“别哭，”陆羽摸摸我的头：“你是个好姑娘，不应该这样跟着我。小然对你是认真的，你跟他……”

　　“陆羽。我喜欢你。”我说。

　　对你的喜欢，从第一次相互凝望开始。就在这里开始。也终将在这里结束。

　　陆羽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对上我含泪的眼睛，终是把所有的话都咽下去。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对坐了一整个下午。

　　6.

　　晚上陆羽送我回家，我让他把车停在一个偏僻小门的门口，这里一到了晚上就没人过来。然后我放肆地爬到他的身上，开始亲吻他的脖子、耳朵。

　　我知道所有能让他敏感的地方，陆羽先是目瞪口呆，然后一边被我吻得轻喘，一边试图阻止我：“诺诺，小然是我弟弟……”

　　一股怒气突然涌了上来，去他娘的丁然！

　　我咬住他的耳朵，在他耳边吼道：“我管他是谁，我要的是你，老娘愿意上他，不过是因为他长了一张跟你一样的脸。”

　　陆羽被我吼得僵住，我扯开他的腰带，他却握住我的手，一点不嫌弃地亲亲我流满了泪水的脸颊，说：“诺诺，别伤到你自己，这种事让我来。”

　　我第一次，陆羽也是第一次，在这样狭小的地方，放纵自己，放纵彼此。

　　欢爱过后，陆羽要送我回去，被我拒绝了。我没有勇气再跟他道别一次。我怕自己会像那些女孩子一样跟他哭闹，或者放下自尊苦苦哀求。

　　我不能容忍自己在他眼里变成那样不知趣不懂事的姑娘。我是那个最乖的，最惹他心疼的，这样他就会一直记着我。

　　天黑黑。

　　我拖着一身残破回家，看见丁然等在我家楼下。他看着我，眼神如刀：“他都要走了，你这是犯的什么贱……”

　　“丁然，我也要走了，别再来了。”我说。

　　我换了号码，搬了家。我再没有收到过陆羽的消息，也再没有看见过丁然。

　　半年后的一个早上，有人在按门铃。锲而不舍，铃声阵阵，吵得我脑子疼。

　　我披头散发地开了门，却看见丁然的脸。

　　“你好。”他朝我伸出手来：“我是刚搬到你楼上的邻居，请多多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