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这艰难的人世中痛苦地挣扎,我们遭遇了许多不幸和不公,我们的眼泪快要干瘪。然而我们都要挺过去,正是这不向苦难低头的举动证明了人类的不朽。
在一次熬夜之后,我感冒了,多年的顽疾随之而来。这便是人不遵守规矩所要付的代价。我心中沉闷,何以又来了呢?我盼望炎炎夏日能够烧灼我,太阳的温暖能够使我痊愈。
然而感冒一直未好,继而变成发烧,顽疾也变得更加厉害。我大惊,怕是要跟那年一样到春天才好吧?想到此又得了安慰,就算今年好不了,反正春天会好的!
到诊所打了点滴,发烧消退了,顽疾也如预料中没有离开。我疑心那医生下药太重,又想起A君曾说带孩子去看病,结果被医生打得整个人晕头转向,想到这便有些发怵。我想发烧已经好了,那么就没有打针的必要了,而且以以往的经验来看这些医生根本没有治愈我的可能,反正现在还是夏天,顽疾总还是可以好的。我就这样安慰着自己,第二天便不再来打针了。
可我深知内心深处真正的忧虑是昂贵的药费。既然这些医生没有治愈我的可能,我又何必浪费时间、精力以及身体的代价来做这毫无意义的事情呢?家里正在为着我的学费而到处筹款,我不愿加增他们的负担和烦恼。
开学一天天临近了,太阳也猛烈地灼烧着我。顽疾却丝毫没有退去的意思,反而愈加厉害起来。我开始恐惧,回想起那年的痛苦便惊慌失措。我不要再回到那些黑暗的日子里!最后,我还是带上钱去了医生那。路上我痛骂起自己来,何以当时不继续打下去呢?或许那样就好了,也就不用受这么多天的痛苦。而现在顽疾已持续了许多天,要打针的话又要浪费家里的钱。我愤愤不已,但对那位医生怀着热切的渴望。
医生并不在,我打了他留在门口的电话,得知他去了C市,在知晓我的情况后他发来了药单。我满怀希望地吞下一粒粒药物。开学了,我终究还是没好。
我带着惶恐的心情来到新的学校。这是一座陌生的城市,前年我正是来此求医。我在这里见到了陌生的人群,他们跟我一样来这里求学。唯一熟悉的是顽疾,它带着深深地恶意消耗着我。我拖着沉重的行李来到宿舍,他们已经早到且都躺在床上。我看着他们陌生的背影,感到一阵阵恐惧。
时令已到秋季,我心中变得坦然,我知道今年是没有好的可能了,只好静静等待春天来临。
由于顽疾,我不得不沉默。这也并无多大害处,我本来就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当我在偌大的校园中寻找一处可看书的场所时,却发现哪里都有喧哗的声音。他们相互嬉笑着,好像非常快乐。原本能去图书馆,但我怕顽疾会影响到其它人。想此便愈加恨恶顽疾,仿佛我所有的不幸都是它造成的。
母打来电话询问病情怎样,当听到我一连串的咳嗽时无奈又悲伤的说:“怎么还是不好?”
“我不知道……”我本想宽慰母,到春天就好了。然而无法说出口,到春天真的能好吗?连这个,我也不知道。
秋日最后的炎热消失后,晚上便突然起了寒风。我颤栗着,悲哀着。或许我该到国外去,去意大利,在一所疗养院里度过明媚的春日。那样我不就好了吗?不就没有这样的痛苦了吗?
夜晚,风虽轻却更冷了些。我望着只有薄薄的一张被单,心中毫无想法。罢了,发泄情绪又没有任何用处。既然如此,便麻木地接受眼前的事实吧。你又能改变什么呢?我紧紧裹住自己,如同浑身湿透的人紧紧抱住身上湿漉的衣服。
醒来,阳光温暖。我爬起,重又倒下。我把手背贴在额头上,一股火热的暖流传来。嗯,发烧了。我对自己说,毫无疑问。我一直躺到中午,直到饥饿把我拉起。
我点了咖喱饭,一直想吃来着。小时候在电视上曾看到两个男人,用手扒着吃咖喱饭,无比美味的样子。我被他们的笑容吸引了,现在终于有机会尝尝这让两个男人露出灿烂笑容的美食。咖喱饭上来了,上面涂了一层像药液的汁,下面盛着一团随意揉搓的米饭。这便是让人露出笑容的咖喱饭吗?吃了一点我便感到愕然,就是这样的味道让他们这样幸福吗?我勉强再吃一点便放下汤勺离开了。
秋日的阳光非常温暖,又充满凉意。我在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走着,整个人口干舌燥,脑袋昏昏沉沉。我想我是要死了,母要为我痛哭了。可我还不愿死,并不是怕死,而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死。可是,每个人都要死的。只不过今天轮到了我而已。
离开操场,我回到宿舍,重新躺下。他们都去上课了。我渐渐睡去,在恍惚中我看到一个人逆反着人流不停地奔跑,他撞到了许多人,也多次被人撞倒。爬起后又拼命地往前奔跑,他的眼神充满恐惧,他不停地喘气,然而他必须不停地跑,离开人群!逃离人群!到最后,他仍然没法逃离开人群。他已像夸父一样精疲力尽,他倒下了。可就在这时,他在坟墓里找到了一直想要的安宁,永远地离开了人群。
我被刺眼的阳光照醒,我睁开眼盯着明亮的天花板,躺在床上不知如何。我想念过去,虽然那时我想逃离它。然而现在,我又想逃离这里。我恐惧所有人,他们都怀着深深的恶意。没有人值得信赖,所有人都试图杀死我!他们都在找机会想要羞辱我,这个世界与我为敌,我没有任何安全感,也没有一刻能够安息。我无时无刻不在紧张,警戒着他们,恐惧着下一刻便会碰上羞辱或杀戮。我想我最终会像那梦中人一样直到精疲力尽死去,在坟墓中找到渴求已久的安息和安全。
我想起不久前的开学典礼,学校要进行方阵排练。一小群人为了领导的欢心而糟蹋着一大群人。我被排在了最显眼的位置,训练人员的目光随时关注着我。所有人都必须统一姿势,统一齐肩。我如履薄冰,恐惧如恶鬼附在我身上。我生怕出错,生怕被辱骂。够了!真的够了!为什么这个世界让我感觉不到任何安全感,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怀着那样的恶意呢?我被恐惧抓住,没有平安在我心里,每一天的开始都是噩梦的开始。这样如地狱的日子我已经过了许多许多了,我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
我撕心裂肺地在心底呼喊,为什么呀?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呀?为什么我是如此不幸,苦难如此重的压在我身上?我就是该隐,对耶和华说,你对我的刑法太重已过了我所能承担的了。我更恨恶自己如此软弱不堪,受尽欺辱。我想起桃花源、乌托邦,甚至刚刚梦见的坟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白日梦吧。然而我除了麻木自己,除了让自己去幻想这不存在的美好之外,我还能做什么?我的心灵已经破碎不堪,我的神经已经紧张到了奔溃的地步,除了进入那永远安息的坟墓外,我究竟还能做什么?我的情绪激动起来,顽疾也跟着激动起来。我暴怒着,我如此痛苦了为什么你还要如此折磨我!继而我又颓废地躺下。在我闭上眼的时候,流泪滑落了下来。
我来到了图书馆的门前,这次我进去了。我要在这些人类的智慧中追问,在他们的人生阅历中寻找。我只想知道,到底有没有人胜过了苦难。我只想知道,我究竟为什么受苦?
母再度打来电话,劝我去附近的大医院看一看。同班之中也有一位一直劝我去,并答应带我去。我默默点头,只是为母去的。本身我对医院和医生不抱有任何期待,我也心疼这无谓的花销。最恨花了代价却一无所获!
那天下午我们吃完饭出发了,我背着书包,里面放着皮兰德娄的《寻找自我》。“你以前去的是老医院。”同伴说,“这次我们去新的。”
新的,似乎充满活力。新的,似乎与旧的完全决裂。然而,它也会变成旧的,然后又有新的起来取代它。
“不要这么愁眉苦脸的。”同伴看看我又说道,“被新医院看过之后就会好的。”
“嗯……”
谈话就这样结束了。一路上我们无言,只是在站牌等车、换车。在漫长的车程之后,我们到底到了医院。我心情忧郁,因为要花钱,而且肯定不止一点。家里为了供我上学到处筹款,我身在远方无法看到父母紧锁的双眉。我忽然想起一则新闻,大概是许久以前的。某地举办顶级盛宴,光汤就是几万块的食材。图片上,富豪们笑容满面,拿着金灿灿的餐具食用着奢华的大餐。
这些人吃一口就是千百来万,而我家则为了几千块苦苦挣扎。心头,一股至深的悲鸣回荡开来。我不怒,也不恨,只是绝望。
来到医院大厅,人来人往毫不停息。我想要退却,离开这个充满死亡的地方。这里除了同伴,没有可依靠的。我紧紧跟随着他,由他来挂号、缴费,然后去寻找医生。在路上,我看到许许多多病床停靠在这吵闹的大厅中。里面的人似乎在沉睡着,完全不在乎外面的喧闹。我匆匆走过,不敢看,怕见过他们长满死亡的面孔和身体。为什么要将他们仍在这里呢?他们如同卖火柴的小女孩,虽然世界上这么多人,却都在小女孩身边匆匆而过,仿佛她不存在。同样,我们也在这些病床前匆匆而过,奔向各自的前方。既然没有停歇的必要又何必停歇?
同伴嘱咐我在这里等医生诊断后便离开了。医生的房门前挤满了人。他们都迫切地渴望得到医治,我害怕地躲在一边,虽然同伴为我提前挂了号,但我不敢上前与这些人争抢。他们是那么地渴望,因此也就不容许任何人来拦阻他们的渴望。我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等待,看着他们彼此为了渴望而争吵不休。
好久,同伴回来了。他看我仍坐在位置上疑惑地问:“我们已经挂号了呀。”
“是的。”我点点头。
“那怎么?……”见我不说话,同伴也便沉默不语。在一旁与我一同等待。预约的号码也因为超过了时间作废了。
一个一个人进去,一个一个人出来。他们为着身体奔跑,为了健康拼命。然而我们终究是要死的。我们想要多存活一刻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既然活着是如此痛苦的事情。我疑惑地看着他们,手抚摸着包里的书。我并不打算看它。
后来,太阳提醒了我们。它的余光在玻璃上燃烧着,那光辉如同逝去的童年。医生松口气收拾着东西,无疑是要下班了。同伴大惊,跑去与医生交谈,期望他能够通融一下。医生只是挥挥手,继续收拾着桌上零散的文件。我站起身,与同伴无言地走出医院。
天彻底暗了下来,我和同伴坐着末班巴士赶往另一个站牌。路途中,我疲惫地睡去,在那里我似乎读完了皮兰德娄的《寻找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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