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烟筒城

作者: 简小桡 | 来源:发表于2024-02-21 07:10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沸


    立春虽至,严寒不减。

    骤然回暖后的安里县落下冻雨,树木、植被、电线杆、路面冻结上一层薄薄的冰。仔细看,光滑而透明的冰层下是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划痕,恰如矗立于高墙旁边的烟筒上被岁月侵蚀而留下的斑驳裂痕。

    风残卷着纸屑、落叶与沙砾,从北向南刮过,行进于中心大街的秧歌队放慢了脚步,随着一声声混着烟雾冲向天空的炮响,着彩衣、画浓妆的中年男女们已跟着领旗人来到一户店铺门前。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山人海,红旗招展。安里县的百姓还是喜欢凑热闹,鼓掌喝彩亦不忘小心着脚下的冰。

    也不知是沙砾迷眼还是对冷空气过敏。钟晓意接连打着喷嚏,眼睛里流出咸涩的泪水,泪水却没能带走眼睛中的异物,反倒磨红了眼。“真该死啊,早知道就不出来凑这个热闹!”抱怨无用,她只能逆风前行。

    回家去,这是她当下最想做的事。

    一进小区,钟晓意就看见高高的青砖墙外那个直插云霄的烟筒,烟筒底部粗顶部细,稳稳地驻足于此,丝毫不担心被狂风吹倒。

    “规划小区时,怎么没把你拆掉呢?钟晓意忍不住抱怨,“你在这里我恐高症都犯了。”

    “它在这里自然有它存在的道理,不信的话,你大可以跟着我,我带你去参观,说不定还会遇到老朋友。”

    “去哪儿?”

    “烟筒城。”

    “你是谁?”

    “念旅。”

    图文‖简小桡

    1.

    听到那虚无的声音说着念旅,钟晓意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她裹紧大衣继续往家赶路。

    是有多想念故友,才会有如此可笑的幻想?念旅,原本是一串青金石手链的名字,钟晓意取的。这串青金石手链得来有缘,一直被视为知己,每每外出,从不离身。

    可今年七月初,钟晓意在户外拍摄公益宣传片时,因高温加上劳累过度中暑了,只一刹那,她的大脑像系统重置一般许多记忆删除,手机密码、当下工作忘了个干干净净。也就是在那时,她找不见手腕上的手链了。

    有没有带出来?那是肯定的。她从未忘记过带念旅出门。

    中间有没有摘下去过?是有的。青金石怕水,她怕被汗水浸湿。

    摘下来放在哪里呢?没有任何印象。塞进口袋?并没有。

    钟晓意难过极了,她不甘心却又无能为力——念旅确实被她弄丢了。

    “别多想,快跟我走!”虚无缥缈的声音再度召唤着她,又是一瞬间被雷电击中之感,钟晓意脚底一滑,不知怎么就来到一处陌生之地。

    拱形门,弧形顶。钟晓意仔细辨别着拱形门上方的牌匾,蒙上灰尘的字迹隐约可见三个大字——烟筒城

    走进烟筒城,可见:红砖砌墙、青砖铺地。

    红墙上,或烟雾缭绕成画,或蛛丝密结成网,每隔几米留有方洞,洞中放烛台,烛台之上燃着白蜡。

    青砖地,或坑坑洼洼蓄着泥水,或枯草几棵嵌在缝隙里,稍有不慎踩到石子或者易拉罐,不摔倒也要惊出一身冷汗。

    “念旅,你在哪儿?”

    “别问,问就是在你心里。”

    “这是哪里?”

    “烟筒城。”

    “我是说,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你只管边走边看,总会找到答案。”

    2.

    铜铃声声,由远及近,牧牛的孩童手中扬鞭口里哼唱着童谣。“小巴狗,上南山,驮大米,焖干饭,爹吃了,赶集去,娘吃了,赴席去。”

    钟晓意一路走走看看,不曾遇见旁人,此刻虽然是个孩童,也比没有人强。于是她笑脸相迎,询问牧童要去哪里。牧童放下手中的鞭子也不再哼唱,他从老牛驮着的布口袋里掏出几样小物件,眨巴眨巴眼睛认真地问:“这有红色的荷包、泛黄的信纸、破口子的口琴、熏黑的玩偶,你买哪一样?”

    有些奇怪,可钟晓意还是从口袋里摸出几个硬币递给牧童,说:“我要这个小玩偶吧!”

    以一换一。牧童收下硬币,钟晓意得到玩偶。

    玩偶身上明显是被烟熏黑的,好在还能辨别出本来的颜色,它是一只金色的小熊。钟晓意抱着它,与它的小眼睛对视,一段记忆闯入脑海。

    小熊:我曾经被透明的塑料袋包裹,置放在货架上,我和我的家人、伙伴们一起经历白昼与黑夜,看人来人往,听讨价还价。一两年间,我的伙伴旧的走新的来,我的家人与我却陷入一片浓浓的黑烟里。听说,我们所在的百货大楼失火,烧毁太多的货品,我们还算幸运,只是被熏黑变旧。商家卖不出去,我和我的家人被送到不同的人家,自此分别终生不得相见。

    带走我的人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她为我清理,给我取名,她偶尔给我换新衣,我时常陪她一起荡秋千。日月交替间,几年又过去。女孩跟随家人搬家不知去向何处,丢下我连同几箱子破旧的衣物和报纸杂志。乘坐铁皮车,从家到废品回收站,再到垃圾桶,几经周折,我终于意识到自己被遗弃了。女孩不会想起我,也没有人再要我。

    钟晓意猛然从记忆中跳出,“奇奇?”她这样呼唤着它,“你是我小时候丢掉的小熊玩偶?我记得你呀,我怎么会忘记你。”

    小熊,荷包,口琴,信纸……钟晓意立刻明白,牧童想要卖给她的东西都是她曾经丢弃或者不小心弄丢的啊!

    “等一等,我还要买,我全都要买回来!”可无论钟晓意是呼喊还是追过去,孩童都像没听见一般不再回应。

    “哪怕,只卖我一样,再卖我一样就好,我想要那张泛黄的信纸,拜托啊!”钟晓意的呼喊已拦不住孩童,孩童牵着老牛越走越快,消失不见。

    虽有不甘,钟晓意也只能放弃。可一想到那张泛黄的信纸,她又不免一阵阵心痛。

    信纸并非普通的信纸,它也曾被写满了字,蓝色墨水,字字出格却清晰有力。那是她的母亲写给她的。母亲在信中说:你是好孩子、你要坚强、你要一直幸福,不要因为我的唠叨而嫌烦,更不要因为学习苦而犯懒。人无完人,但不能自欺欺人。一分耕耘才能有一分收获。天无绝人之路,难过的时候,有困难的时候一定要跟我说,我和你的父亲,我们是你永远的后盾。

    收到信的那一年,钟晓意十七岁,读高中,正处在让人闻风丧胆的叛逆期。她的父母为此没少操心。她读到这封信时也没觉得多感动,反而觉得好笑,母亲苦口婆心亲自说出都不管用的话,一封信又怎么可能救出深陷迷茫沼泽的她呢?

    信被摔在课桌上,不小心落在刚刚洒过水的地面,蓝色墨水浸湿、变淡,信纸也浸出一圈圈水印子。时间一长,信纸变旧泛黄,也不知何时丢到哪里去了。

    为什么想要找回来呢?因为经历过叛逆,在人生岔路口吃过亏的钟晓意,被父母从不减半分的爱救赎,重回正轨。那封信,同样有了特殊的纪念意义。

    3.

    带着复杂的心情,钟晓意抱着小熊奇奇走到另一条大街。街上残瓦败柳物品散落满地,酒家的旗杆倒地,旗子烂在泥洼地;道两旁房舍破败,门户虚掩,连大户人家门口的石狮子也破了相;继续前行,可见溪流缓缓,鹅卵石上布满油腻的青苔,岸与河交界处的浅沙上露出半截塑料瓶,一样是青砖铺就的拱桥横跨两岸。

    说是两岸,钟晓意却可以踩着石头,三两下跳过去,根本不必费力走那座带着坡度的桥。要知道她一向胆子小,敢踩着石头过河,这还是第一次。

    大四实习,钟晓意在村小教书。每次骑自行车回家都要过一段独木桥。那年五月,一场暴雨下了一夜,河水上涨淹没独木桥。村上的学生老师早已习惯,他们可以轻松地踩着大石头过河,哪怕有的石头被河水覆盖,有经验的人仍旧可以很快找到正确位置。

    钟晓意不敢,她不仅晕高还晕水,只得让其他人搀扶着一起走过去。她回望着滚滚流去的河水,许久才平复心中的惶恐,从挎包里拿出矿泉水,咕咚咕咚将半瓶水一饮而尽。捏扁瓶子,顺手丢在路边,瓶子被风卷进河流,不知去向何处。

    想到这,钟晓意从包里翻找出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小口,水的清冽令她清醒许多,渐渐地从悲伤情绪里走出来。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果,剥去塑料皮,随手丢掉,将糖果含在嘴里。

    真甜啊!

    “有多甜?”似是念旅那虚无缥缈的声音,又逐渐清晰如同长者的质问,“你有多甜,我们就有多苦,你知道吗?”

    是谁,这次又是谁?

    钟晓意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任何人。

    “别看了,它们都在你的脚下。”一个上了年岁的老者凭空出现在拱桥上,他捋一捋胡须,清清嗓子继续说,“它们就是你脚下的那些空瓶子、塑料袋、外包装、酒瓶盖……没错,就是那些你们平时不在意的垃圾。”

    “啊!”它们会说话?钟晓意惊呼,虽然她平时也懂,垃圾就要丢进垃圾袋子里,外出游玩也会自带垃圾袋,从不会留下一丝她曾来过的痕迹。作为老师,总是教育学生们垃圾要分类、环境要保护。可有时候她也难免不顺手丢掉一些东西,比如雪糕棍儿、饮料瓶或者碎纸什么的。她边仍边替自己辩解,垃圾全都丢到垃圾桶附近,总会被清理干净的。

    老者走近她,问道:“你可愿意听我讲讲它们的经历吗?”

    钟晓意摇摇头又立刻点点头,她不想听也不得不听了。老者已露出狰狞的面目,丝毫不能用和蔼可亲形容,这一点儿也不像她的外公,永远微笑着哄她。

    “它们也和人类一样,有着三六九等高低贵贱之分,有的穿着光鲜亮丽的衣裳,居住在富丽堂皇如皇宫一般的奢侈品店;有的衣着朴素在小卖部里努力工作;它们会被送上高端宴会或者重要会议室,也会成为如你一般的普通人用来消磨时光的零嘴。可无论去到哪里,它们最终的归宿都是被统一回收,或被处理或被重新利用。这原本该是它们的归宿,可仍然如人们传说的那般,有的灵魂不能重生也不归地府,只能在虚无的世界游荡,一些被丢弃的废品,到处游荡。”

    “一场雨落,碎纸陷入淤泥;一辆车过,玻璃瓶碎成渣子;随便一脚踩裂笔管,顺手一扔果皮飞扬。你觉得浩瀚宇宙,区区一点垃圾总会被降解消化,可实际上,这些无处安身的物品要么埋进土壤释放毒素,要么沉入海中威胁着动物的生命,要么就像你眼前的它们一样,毫无自由又遭受着唾骂,还有更多更多残缺的它们,如尘埃一般不知归处。”

    “你可还记得你生气时摔坏的手机,你难过时喝不完的可乐,吵架时扯坏的衣裳,甚至那双磕破皮的鞋子?你全都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最可气是你买来的那一个个笔记本,原封不动不使用倒也还好,偏偏你落笔写上字的那些,不知被你撕掉多少页,撕碎或者揉成团,全都糟践了。它们若是被焚毁还好,最怕被风吹跑不知去向的,可能吃进了猴子的肚子,也可能拍在行人的脸上。……”

    老者讲到这里,越说越激动,没想到却被钟晓意哈哈哈的大笑声打断。钟晓意脑补着猴子吃纸和被拍脸的行人,实在忍不住,真的忍不住。

    “不过,我以后不乱扔就是了。”钟晓意不想听老者继续讲下去,她几句话便想忽悠住老者,找到机会赶紧逃离此地。谁知老者一拐棍抡过来,正中钟晓意后脑勺,只觉得眼冒金星、头脑不清,钟晓意重重地栽倒在地。

    4.

    咕噜咕噜,钟晓意肚子饿了。难受的感觉迫使她从睡眠的状态苏醒,眼前的景象却更令她难受。

    烟雾缭绕中红砖砌成的墙体,漏洞百出,洞口内摆放着精致的餐盘,餐盘里却是各种各样的奇怪食物。半块奶油蛋糕、干巴巴的蛋炒饭、溢出馅料的汤圆、硬的像石子一样的白面馒头,还有变质的鸡蛋汤和大米粥……

    钟晓意实在是太饿了,可面对这些食物,她还是强忍着没有吃。钟晓意从凳子腿旁找到了小熊奇奇,她打算离开这里。这时一位服务员打扮的女子出现了。她端着半杯牛奶送到钟晓意手中后,不急不缓地问:“不是饿了吗?快吃呀!”

    “这根本不是人吃的东西,全都坏了。”

    “坏了吗?可当初进你嘴里的那些也没坏啊?”

    “这是什么意思?”

    女服务员清清嗓子,慢慢向钟晓意说明,原来这些不完整或者坏掉的食物全都是钟晓意平时浪费掉的。早晨煮多的粥喝不完,忘记放进冰箱,隔天变质被倒掉;蛋糕吃多太腻剩下的不好保存也被直接丢掉;吃不完的南瓜任由它在空气中氧化烂掉;还有来不及吃完的水果、坚果……

    听着女服务员的说明,钟晓意脸红到耳朵根,她这时才意识到过去的自己竟然浪费了那么多的食物,她想要做点事情弥补过错。于是,女服务员引领着钟晓意继续往深处走去。

    烟雾越来越浓,温度也越来越高,视线受阻,脚下的路也变得更加难行。一通烛火发出淡淡的光亮,女服务员示意钟晓意在原地等候,她打开一扇小窗,让烟雾往外面飘出。

    “钟晓意,你还记得小时候家乡有过的那个砖厂吧?是不是有两个高高的大烟筒?”

    钟晓意点点头,她被烟熏得喘不过气。

    “那可是烧砖用的,你说奇不奇?烧砖用的烟筒是砖搭出来的,那搭出来之前的砖靠什么烧出来的?”

    钟晓意摇摇头,她可从来不会想这么弯弯绕绕的问题。

    “那,大锅你会用吧?”看钟晓意点点头,女服务员继续说,“你小的时候家里烧水、焖饭、炒菜、烙饼都能用到大锅,可这次你要用它熬汤。”

    “熬——汤——”钟晓意终于能出声。

    “对,熬汤。材料在左边,柴草在右边,不要记混。等你将这些物品物尽其用,熬出美味的汤,你才算诚心认错。”

    女服务员话刚说完,叽叽喳喳、乒乒乓乓的声音便从四面八方传过来,随后钟晓意曾经看到过的食物、废弃物被风卷过来,食物在左,废弃物在右,它们越聚越多,形成弧线,交错在一起。

    压迫感十足,钟晓意不敢耽搁,她从右手边拿来的丢进灶火坑,左手边拿来的食物放进锅中,添水、点火。每隔几分钟,锅中的水咕嘟咕嘟冒泡,灶坑里的火苗暗淡,钟晓意只好不停地添入食物和水以及可燃物品。弯腰、直起来,弯腰,直起来。如此反复不知多少次。

    也不知熬到几时,食材与柴草才所剩无几。钟晓意浑身是汗,累到站不直身体,她费尽力气捶捶腰,胳膊疼麻的滋味格外酸爽。同样酸爽的还有她熬的汤。想想那些变酸、变臭的变质食物,怎么可能熬出可口美味的汤呢?

    钟晓意强忍着难闻的气味,再次搅拌,升腾的热气呼啦一下直扑她的脸,哎呀!随着热气升腾,锅子里竟不断地飞出许多物品来。银行卡、医疗卡、单据、日记本、钢笔、橡皮、硬币,荧光十字架项链,希字戒指,钥匙……来不及去看也知道,这些全都是以往钟晓意不小心遗失的重要物品。

    钟晓意一屁股坐在地上,这些物品尽数掉在她的怀里,越压越多。虽说遗失的物品尽数回归,可钟晓意却高兴不起来。她被压住、被拦截、被指责……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钟晓意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无数的泪水从更多人的眼睛里流出,落在青砖铺成的地面,汇成小溪,小溪流淌聚成长河,长河翻滚,路过河畔和街道,顷刻间将烟筒城内的一切都淹没、摧毁。

    5.

    “快逃!”念旅大声呼喊着钟晓意。

    钟晓意猛一抬头,后背直冒冷气,只见邻居大姐小心翼翼走过来,俯身询问:“妹子,没事吧?摔坏没有?”

    “没,没事。”钟晓意赶快从地上爬起来,拽拽大衣,回答。

    “那就好。”邻居大姐确定钟晓意真的没事才离开。

    钟晓意仰起头,望向那直插云霄的烟筒,心有余悸:“早就说你该拆,果然看到你就迷糊。”随后又小声嘀咕道:“如果丢掉的东西真的都在烟筒里,我挖洞也要把它们全都找回来!”

                          ~完~

    后记:

                  钟晓意游玩日记

    念旅,一别数月,你可还好?真是万物虽小不容小觑。

    烟筒洞游玩一日,颇有心得,我再不敢乱丢垃圾,浪费粮食,也要格外保护好自己的物品。否则真如那锅中的汤,迟早熏死我,烫伤我。

    念旅,你若还在我身边,我一定保护好你,绝不再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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