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故事|奶奶的棺材
房子是活人住的，棺材是死人睡的，这是常识。我小时候，村里的老人到了一定年纪就会打上一口棺材备着。自从殡葬制度改革提倡火化后，平日里棺材的身影是越来越少见了，很多人都是即将离世时才开始准备。奶奶的棺材在我爸出生那年就做好了，如果它在人间有岁数的话，刚好活到了不惑之年。
爷爷去世后，奶奶被女儿女婿接去，搬到了离我家六十里的地方定居。上小学之前，我在奶奶身边生活了三年，小学期间，每年暑假我都被送到奶奶家过，因为爸爸做生意、妈妈要干活没空管我，而奶奶又不愿到我们村。印象中，奶奶每天必做两件事，一件是打牌，一件是扫棺材。这两个习惯保持了近40年。后来每当想奶奶，我都会想起她的棺材。
奶奶的棺材是红色的，小时候特别怕它。可是只要去奶奶家就免不了见它，因为它就放在奶奶家隔壁的瓦房里。进出瓦房只有一个门，左边堆柴，右边是厕所。棺材在左边靠墙放着，一头一尾架在两条长凳上，棺材头正对着厕所的方向。我一个人不敢去那里，也不敢跟奶奶说我怕，开始时找了各种理由拖着奶奶去。有时候她打牌正在兴头上，不肯陪我去，非去不可时每次都硬着头皮跑着去跑着回。后来有一次，偶然发现有个厕所没放棺材，从此以后每次都跑去那里上，尽管要多走一百米路。
大约五岁时，奶奶开始使唤我干活，要么叫我跟着村里的大孩子去拾柴，拾回来还要存到瓦房里，要么差我去瓦房里抱柴，我便无处可躲了。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把拾来的柴拿给了同去的表姐，我想着这样就不用去瓦房放柴也就见不到棺材了，巧的是正好被奶奶的牌友出来上厕所看到。吃晚饭的时候，奶奶问我："宝仔，你今天拾的柴呢"，我说给表姐了。奶奶便笑着说，"宝仔啊，你拾柴给表姐，以后你上她家吃饭去好不好？"
一起长大的玩伴都知道我怕棺材，每次捉迷藏都让我负责找，他们藏。说好了只能藏奶奶屋子里，有些调皮的男孩子每次都捉弄我。等我同意后，拿个布条把我的眼蒙上，让我背过去站好，他们便开始藏。等到周围都没声音了，我拿下布条开始找人，找遍了家里，一个都找不着。游戏规则是，必须找出一个人，再由这个人负责找其他人。找不着接龙的人，我就必须一直找下去。那些胆大的每次都藏瓦房里去，有的躺在棺材底下，有的藏到柴火堆里，还有的索性爬到棺材里盖上盖子。怕我不去找，有的人还故意喊我的小名，引我过去。我明知他们在瓦房里，也不敢进去，有一次急得大哭，把奶奶引来了。奶奶问我咋了，我边哭边指瓦房，奶奶不明所以，便牵着我去看个究竟。不看则已，一看气急。原来棺材盖子被推开了一半，好几个孩子正站在被她视为宝贝的棺材里。奶奶生气地拿着鸡毛掸子去敲他们的头，熊孩子跳出棺材一哄而散，我守在门口趁机抓住了一个，于是破涕为笑。后来，每次玩捉迷藏在家里找不着人时，我便站在瓦房外边喊，我奶奶来了，我奶奶来了。那些藏棺材里的人便都跑了出来，屡试不爽，因为他们都怕被奶奶拎起来去见家长。后来他们发现我是瞎喊的，跑出来时并没见着奶奶，这个办法也就不灵了。
有一次玩捉迷藏，又轮到我找人，我找遍了家里找不到，在瓦房外头喊了很久也没人应，于是我就去找奶奶看她打牌去了。天快黑时，有个妇女来家里找孩子，问在不在奶奶家。我们都说没看到。过了一两个小时，那个妇女又着急地找来了，说全村都找遍了也没见她儿子，平时都跟我玩的，怎么今天就不见了呢，是不是我把她儿子藏起来了。奶奶生气了，故意和我说，宝仔，你今天见到某某了吗？我说没有啊，白天捉迷藏的时候我一个人都没找着，不知他们藏哪里去了，该不会躲棺材里还没出来吧。刚好大我三岁的表哥像往常一样过来找我玩，听到了我说的话，顿时吓得脸煞白，作声不得。奶奶发现平常叽叽喳喳的表哥怎么今天一句话都没说，有点反常，便看了他一眼。表哥便招了，说白天他们躲在棺材里等我去找，等了很久都没等到，有几个人觉得无聊便出来了，某某不愿出来，还让表哥他们帮他盖上了盖子。奶奶拧着表哥的耳朵，和那个妇女一起到瓦房去，刚到门口时便听到了嘤嘤的哭泣声。大人们合力打开棺材，见到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某某，问他干嘛不出来，他哽咽着说，他躺里头睡觉，醒来后棺材盖就打不开了……表哥因此被狠狠揍了一顿。后来听大人们说，那天某某在棺材里待了将近十个小时，差点被闷死，幸好奶奶的棺材做成的时日已长，木头风化有了缝隙，奶奶又每天用鸡毛毯子拂拭，棺材一尘不染，空气可以顺利进到棺材里。如果是一口新棺，某某肯定没命了。真是谢天谢地。为了防止此类事件再次发生，后来奶奶便用闲置物品把棺材塞满了。
我一直无法理解奶奶为什么对她的棺材那么好，直到奶奶去世那年。当时我小学即将毕业，正常的话，到暑假我就会去奶奶家。但还没到暑假，奶奶就摔伤了腿走不了路，她让人捎话给爸爸，说想看看我。到了周末，爸爸便带上我去了。那晚，奶奶照例叫我和她睡一个铺，我忸怩着不肯，奶奶就说，宝仔，今晚我不会死的，你放心吧。我只好跟奶奶上了床。
那晚，奶奶跟我说了很长时间的话，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听奶奶说，爷爷是地主，什么农活都不会干，整天只会打字牌，奶奶打牌就是爷爷教的。我爸出生那年，爷爷看奶奶生了一个儿子特别高兴，便请木工专门打了两口上好的棺材，他们俩各一口。那时新打的棺材没有上油漆，是原木的颜色，棺材打好后，一直放在祖屋里。爷爷为自己打的那口棺材很快就用上了，那时全国闹饥荒，爷爷因为不会干农活找不到吃的，为了将仅有的粮食省给奶奶和我爸吃，他自己被活活饿死了。临死前，爷爷对奶奶说，我走了以后就没人照顾你这个大小姐了，你要记住，以后不管多困难都别卖棺材，我不能陪你，有那口棺材陪你我才放心。按照老家的风俗，人活着时，棺材不能上油漆也不能钉钉子，爷爷走时刚好六十，他的棺材要漆黑色，在给爷爷的棺材上油漆时，奶奶作主把自己那口棺材漆成了红色。此后，奶奶搬家到了六十里外，期间经历了很多苦难，那口红棺材都一直陪着她。奶奶说，当时幸好漆了红色，后来不断有人想打那口棺材的主意，都因为它是红色而放弃了。因为在我老家，只有年满六十的人死后才配用黑棺，不满六十就去世的人在我们那叫短命鬼，只能用红棺或者没有漆过的裸棺。人们要么在将死之时备棺材，要么像奶奶一样早就备好。奶奶原以为自己活不过六十就会上天堂找爷爷，所以就把棺材漆成了红色。穷人家一般都没钱提前备棺材，富人家因为发生意外才需要临时找棺材，奶奶的棺材是红色的，不吉利，所以那口红棺就保存下来了。
之后没过多久，奶奶就走了。怕影响我的小学毕业考，家里瞒着没告诉我。爸爸后来跟我说，当时是夏天，很热，棺材又是老棺，缝隙很大，奶奶临走前下了死命令，不许换新棺，不许重新上油漆，所以勉强放了三晚就出殡了。墓地是奶奶自己选的，就在奶奶家对面的半山坡上，只要站在奶奶家门口的石阶上，远远就能看见。我明白爸爸说这些无非是叫我原谅他。后来表哥见到我就说，奶奶记了他一辈子的仇，出殡那天棺材已经抬出大门口，抬棺的绳子愣是绑不上，按照风俗，棺材出了门不能落地，落了地的话，老人家的灵魂就去不了墓地。如果不绑，好几百斤重的棺木又抬不动，百思不得其解时，他看到了小时候差点被闷死在棺材里的某某在附近，便叫某某来绑，才勉强绑上了。
1994年的夏天，奶奶和她的红棺入了土。2015年的夏天，爸爸也走了。那时爸爸的棺材就在我眼前上的黑漆，我在黑棺前守了三天两晚，伏着它哭，给它钉钉子，送它到墓地，也没觉得害怕。我问过自己，如果奶奶走时我就在那里，还会不会像小时候一样怕那口红棺。答案是肯定的，因为棺里装了最亲的人，所以，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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