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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第十期【馨主题】之“悬疑推理”写作活动。
（一）
“我市12月19日凌晨，御江华苑小区21号楼发生火灾，致两死一伤，死者为某餐饮集团董事长樊某及其妻子余某，伤者为樊某之女，目前警方正在对起火原因进行调查……”
看着屏幕上的新闻报道，舒智想不出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若不是早上两个警察来研究中心调查，他怎么也不会关心这样一条社会新闻。
舒智是人工智能研究中心的技术总负责人，是全国最顶级的数据架构师之一，他平日深居简出，甚至非必要从不外出。为了心无杂念地工作，他严格恪守“日落而作、日出而息”的传统美德，已昼伏夜出了许多年。
今天一大早，他就被电话吵醒了，助手说有两个警察来研究中心调查，他匆匆赶来接待他们，二位警官出示证件后，耀武扬威地在中心逛悠，完全无视“研发重地，闲人勿入”的大字。早八点于舒智而言还是半夜，他忍着疲劳打着哈欠回答他们的问题。
在问了一堆非常可笑的问题后，那位名叫邢昆的警官递给他一张名片：“舒先生有时间了解下12.19事件，有什么想法可随时与我联系，后续若有事我们还来请教。”
舒智一头雾水地送走了他们，他坐在办公室的沙发里，困意全无。他看着明亮日光下的城市，竟觉得十分陌生，已经很久没见过阳光了，他抬手拉上了窗帘，真刺眼。
（二）
邢昆与梁恒驱车往回走，梁恒驾车，邢昆坐在副驾上仰着头闭目养神。
“邢队，刚刚那些话你听懂了吗？”梁恒问。
他们把研究中心逛了一大半，目之所及都是巨型屏幕，每个屏幕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字符，间或三维图表、矩阵、热力图等，工作人员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忙碌非常。他们对此一窍不通，什么也看不出来。
研究中心总工程师舒智倒比他们想像的年轻得多，他把不高兴写了满脸，是年轻人特有的率性，但他讲起研究中心的科研项目倒是很有耐心，长篇大论条理清晰，相关数据脱口而出。
“没有。”邢昆说。
“嗐，那我记了大半天，估计也没什么用。”
“学习学习不好吗？别哪天稀里糊涂地让人工智能把你取代了。”
梁恒笑笑：“你要是说人工智能把我开车的活取代了我倒不意外，现在无人驾驶不就越来越流行了，若说人工智能办案，让我们警察下岗了，我觉得到不了那天。”
邢昆闭着眼，眉头却紧锁着：“人工智能办不了案……那它能不能犯案？”
车子猛得一顿，邢昆向前一栽。
“怎么回事？”
“对不起邢队，刹车踩猛了，前面的车子急刹车，好像是自动驾驶的。”
邢昆长舒一口气，妈的，高科技的玩意儿就这么不靠谱。
自动驾驶技术已日臻成熟，但只限应用于民间，政府、警方、事业部门仍然要配备专职司机。
正在这时邢昆的手机响了，是助理刘晴：“邢队，现场调查结果出来，与您预想的完全一致，确定是一起纵火案……”
邢昆静静听着刘晴的汇报，只淡淡地“嗯”了一声，随后问道：“重聚科技联系的怎么样了？”
“已经与他们在本市的旗舰店的负责人联系好了，您随时可以过去。”
“好。”邢昆挂了电话，向梁恒说，“去万业大厦。”
重聚VR服务中心旗舰店位于万业大厦顶层，可乘坐观光梯直达，邢昆与梁恒虽然对重聚科技的雄厚财力早有耳闻，但还是被服务中心的规模惊到了。大厦顶楼挑高二三十米，被改建成玻璃穹顶，感光玻璃将日光过滤成梦幻般的颜色，高空中悬浮着绵软的云朵和斑斓的星芒。
在星芒之间LED灯簇组合成“逝去不是终点”几个大字。
“你好，您就是邢警官吧？”一位工作人员向他们走来。
邢昆说：“是的，我们想与你们总经理谈谈。”
“好的。”工作人员将二人引向总经理办公室。
服务中心顾客稀少，还不如工作人员多，几名售货员在向一位顾客讲解产品，顾客坐在座椅上让他们给他佩戴感应设备。
感应设备基本上只两种，一种是VR眼镜，另一种全套的V装具。
“在嫌疑人的背包里我们发现了贵公司的这款产品。”邢昆将一张照片递给重聚公司的业务部总经理李旭阳。
邢昆所指的“嫌疑人”便是死者樊志诚的女儿樊江菱，方才刘晴的汇报中称，火灾事故被明确认定是一起纵火案，而犯罪嫌疑人则是此次事故中的唯一幸存者樊江菱。
消防队赶到现场时第一个发现的便是樊江菱，她晕倒在门厅处，距离大门仅三米远，她穿戴齐整，身上背着背包，包内有钱包、证件、手机等物，除此之外还有一副VR眼镜。
这副VR眼镜当即引起了邢昆的重视，因尚未与眼镜销售商重聚科技取得联系，便先同助手梁恒去了人工智能研发中心。
“是的，这是我公司今年的最新款产品。”李旭阳盯着照片慢慢说道。
“那购买它的这位顾客，你还有印象吗？”邢昆将樊江菱的照片递给他。
李旭阳说：“这得问下我们的销售人员。”
“不必，你直接调监控吧。”
因为平时顾客很少，调樊江菱的监控并不复杂，只几分钟，调度室的工作人员就把樊江菱全部监控记录找了出来。
樊江菱三个月前第一次来到这里，与一般顾客不同，她只简单问了些问题并试戴了一下产品就决定了购买，她先付了订金，又于半月之后结清了尾款，取走了产品。
“长官你听我说，这位顾客购买的是我们的中高端产品，总价将近十六万元，从火灾现场逃生她一定会把她认为值钱的东西带上……”李旭阳说道。
“李经理不必紧张，您的产品与案情关系不大，我们这只是初步调查，后续如果有需要我们再来请教。”邢昆说着递上一张名片。
李旭阳微微一笑接过了这张土得掉渣的纸质名片。
梁恒早已手脚麻利地将几段视频拷进硬盘之中，二人与李旭阳握手道别。
（三）
三个月之前。重聚VR服务中心大厅。
樊江菱仰头看着光芒流转的星河，天已渐暗，穹顶透出幽蓝的天色，“逝去不是终点”几个字静静地发着光，像永恒的沉默。
“你好，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女店员轻盈地走了过来。
樊江菱的目光仍然没有从那几个大字上移开：“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你说什么？”
“我想再看我妈妈一眼，你们可以做到，是吗？”
店员笑笑：“您说的是我们的VR成像技术，我们可以根据逝者的照片用三维建模技术还原其外貌。”
“那她可以和我说话吗？”
“这是我们的另一项核心技术，智能语音对话，不过语音对话技术分为几个层面，不同的价位对话深度不同。”
看着樊江菱若有所思的样子，店员说：“你可以过来试一下。”
女店员把樊江菱带到体验室，为她佩戴了智能感应设备，樊江菱体验片刻后摘下VR眼镜：“这只是你们的模型人物，我想见我妈妈。”
店员说：“我们可以做一个你母亲的模型草图，但是需要你提供尽量多的照片，包括她的全身照、肖像照、正侧面等，越详尽越好，同时需要支付500元的体验费。”
“好的，没问题。”
樊江菱付了钱，从手机上找了许多照片发给工作人员，约摸半小时左右樊江菱再次回到体验室，当她再次戴上VR眼镜时竟哭了出来。
店员说：“这是只个模型草图，精度比较低，若正式建模的话会比这个逼真得多，和真人无异。”
“那我可以和她说话吗？”樊江菱满含热泪说道。
“可以，但是对话功能我们没有体验服务，必须购买产品。”
“好的，需要多少钱呢？”
“有几种语言套餐，A套餐只能进行简单的逻辑对话，B套餐可以处理复杂的逻辑对话，C套餐可以处理情感型对话，并可以获得全局记忆权限，具有更多拓展功能。但是它们价位也不同……”
“我要C套餐。”樊江菱毫不犹豫地说。
店员笑得很勉强：“小妹妹，最高级的语言套餐得申请专门的数据接口和数十种用户权限，还有硬件设备、云服务器租赁、软件服务费等，是一笔不少的钱呢。”
“钱不是问题，只要能满足我的要求，多少钱都可以。”
店员一怔，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穿中学校服的女孩，她带樊江菱来到总服务台，带她办手续。
樊江菱认真地填写了各个表格并当场支付了十万元订金。
“你还得给我们提供一段逝者生前的语音，用以提取声纹，还有与逝者相关的信息，越详尽越好。”
“那我多久可以见到她？”樊江菱问。
“在上述资料完备后，十天左右就可以。”
“好，太感谢了。”樊江菱取了票据，店员热情地将她送出大厅。
邢昆看着女孩的身影走出监控区域，手里的烟忘了抽，焚成灰芥飘落在桌上。
“怎么样邢队？可有眉目了？”刘晴问道。
邢昆翻阅着樊江菱的资料：“她的妈妈五年前车祸离世，如今的樊太太是樊志诚后娶的，樊江菱一直与父亲、继母生活在一起。她和继母的关系怎么样？”
“挺好的，樊太太没有孩子，一直把樊江菱当作自己的女儿，亲戚朋友间樊太太的口碑都很不错。”
邢昆点点头：“那女孩现在怎么样？”
“没有烧伤，只有几处擦伤和严重的吸入性损伤，没有生命危险。人已经清醒了，就是还不能说话。”刘晴说道。
“等她好了，我想见见她。”
当樊江菱出现在审讯室的时候，邢昆很难把照片中的她和眼前的女孩联系在一起，照片中的樊江菱阳光漂亮笑容满满，而眼前的女孩阴沉灰暗，惨白的脸上深嵌着两滩死水般的眼睛。
“你好，小樊。”邢昆进得门来，端端正正地把警帽摆在桌子上。
女孩惨白的嘴唇翕动着，像垂死的鱼：“请判我……死刑。”
声音沙哑得像八百岁的巫婆。
邢昆和缓地笑笑：“你还未满十八周岁，不会判你死刑。你需要做的只是配合我们的工作交待你的作案动机。”
樊江菱闭了嘴，大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邢昆翻开卷宗说：“你的作案手法对于你这个年龄来说很不一般，但在警方眼里却非常幼稚，作案前你提前切断了家里的火警报警装置，并在室内泼洒了助燃剂，这些在你的手机里都查到了记录，你于19日凌晨三点左右用打火机点燃了起居室的窗帘，然后你背上背包逃生，但由于火势过猛，在你还未赶到门口时便因吸入过量一氧化碳而晕倒。”
樊江菱闭上双眼，胸口起伏，仿佛又回到了火场中。
“我们可以盖棺定论，这是一场纵火案，而你就是犯罪嫌疑人。”
邢昆的声音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樊江菱脸色更加苍白，她如溺水般，费力地喘着气，张大眼睛瞪着他，风箱般的声音嘶吼：“警察叔叔，求求你，判我死刑……求求你……”
邢昆还未开口，她竟飞奔过来，抓住他的手：“判我死刑……判我死刑……”她眼神里满是祈求，死亡的祈求。
她的手如死人般冰凉，邢昆一阵哆嗦，喊道：“刘晴，嫌疑人情绪不稳，先带她去休息。”
刘晴闻讯赶来，她抱住樊江菱，拍着她的肩头，轻声说：“小樊你别激动，跟姐姐来……”
樊江菱被刘晴拽走了，却仍在吼叫着：“让我死，求求你们……”
邢昆全身汗毛倒竖，许久才平复下来。
（四）
调查工作陷入了僵局，樊江菱并未否认纵火的事实，却拒不交待作案动机，事实是她自从到警局以来除了说“判我死刑”外根本没有说过第二句话，她拒不说话，也拒绝饮食，苍白消瘦得像一根麻绳。
邢昆没想到竟碰了这样大个钉子，若是其他嫌疑犯他早就强行逼供了，可她只是个不满十六岁的女孩。他焦躁地在办公室里团团转，烟抽了一根又一根，最后决定再次去重聚VR服务中心看看。
这次依然是李旭阳满脸堆笑地接待了他们。
邢昆开门见山道：“据我们调查发现，‘逝去不是终点’这项服务主要用于怀念逝者，顾客大都是失去孩子的年轻父母或丧偶的年轻男女，极少有人购买此服务来怀念长辈。樊江菱年幼丧母，家里又极有钱，才得以享受你们这项高端服务。但樊江菱未满十八周岁，还不具备民事行为能力，你们的销售行为是否合规？”
“正是正是，您上回来过之后我就想到这回事了。”李旭阳赶紧给邢昆点了烟，“这确实是我们考虑不周，您知道这是新兴行业，各种制度还不健全，目前还没有出台VR设备不能销售给未成年人的法案，但由于商品金额较大，我们在未征得其监护人同意下就私自销售，这点做得确实不对。”
邢昆弹弹烟灰，冷笑道：“你少给我来这些弯弯绕的，我只问你，用户与虚拟人物的对话内容有没有记录？”
“这个没有，我们尊重用户隐私，不会记录这部分内容，而且从技术上也实现不了。”李旭阳说。
“据我所知，你们为每个用户都租赁了专门的云服务器，如果不能存储对话内容云服务器又是做什么用的？”
“主要是存储系统信息的，在人机对话的过程中经常会调用海量信息，运算量十分巨大，为提高用户体验我们为每个用户配备了分布式云服务器，如果长官需要了解详细情况我可以把技术人员叫来……”
邢昆看着李旭阳明晃晃的额头，悠然地抽了一口烟：“你们的技术支持完全来自于人工智能中心，李经理别急着甩锅，先想想自己。”
“是，是，长官说得对。”李旭阳掏出纸巾将额头汗珠拭去，“我们先自我批评，深刻检讨，我们全力以赴完全配合警方的工作。”
邢昆与梁恒走出了万业大厦，梁恒骂道：“真他妈奸商，七里八拐的，什么话也问不出来。”
邢昆默默点上烟，皱着眉头说：“这事，看来不好办。”
正在这时，邢昆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电话。
“你好，邢警官，我是舒智，方便说话吗？”
舒智安排的见面地点并非人工智能研究中心，而是郊区的一间茶馆，邢昆驱车一个多小时才找到。
此处山明水秀，人烟稀少，邢昆四下张望，不由自主地将手放在腰间的枪盒上，这样偏僻的地点，还特意交待只许他一个前来，不知这舒智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邢昆进到舒智说的那间茶馆。
“邢先生，你好，里面请。”茶馆店员接待了他，并把他引向最里面的一个雅间。
撩开青蓝扎染的布帘，舒智正坐在一派古色古香之间煮水洗茶具。
“舒先生好有雅兴。”邢昆说着在对面坐下。
舒智比上次见面时穿着齐整多了，却依然一副睡不醒的样子，他给他摆上茶具，他的手指关节白得瘆人，常年不见阳光的白。
“邢警官，今天我是来请罪的。”舒智说道。
邢昆笑道：“这我可就不明白了，舒先生有什么罪呢？”
舒智将青碧的茶水倒入瓷杯并双手呈至邢昆面前：“昨天晚上我在检查数据库时，发现一条警报，警报触发于12月1日，但级别不高，被我们忽略了，我想这可能与12.19案件有关。”
“什么警报？”
“调用全局记忆的警报。”
“全局记忆？”
舒智做了个请喝茶的手势，邢昆才发觉自己早已口干舌燥，便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舒智又慢慢给他斟上，静静说道：“用一句话概括我们的工作就是开发认知架构，其最终目的是对人类思维建模，构建接近人类思维水平的人工智能。
“认知架构中对情绪和情感的建模最为重要，尤其是在人机交互、社交机器人和虚拟代理领域。这是迄今为止花费人力物力最大的部分。”
舒智一聊起专业，沉静的眼眸里闪起了光芒：“我知道你不太理解，我尽量往简单了说，人类的思维很复杂，用数据模拟人类的思维更复杂，我们建立的数学模型庞大到你无法想像。”
邢昆说：“我想是的，国家每年都追加经费，甚至连量子计算机都为你们配备了。”
“这根本不算什么。”舒智笑笑，“将人类的脑神经一一分布开来，会像宇宙一样浩瀚。我们的研究，看似很高科技，其实拙劣得可怕。
“我们用数据模拟了人类的记忆、情绪、意志等，也为其增设了限制机制，用来限制它可接触的信息领域，比如当AI产生了想要抽烟的意志，它便会调出全球所有出售香烟的商店，甚至连卷烟厂、烟草局也会列入它的信息清单，我们会通常加上地域、品类设定，不会让它调出全部信息。”
“如果它想杀人，那么它就会罗列出所有的杀人方式。”邢昆静静补充道。
舒智笑笑：“我们数据库里可没有‘杀人’这个词条 。”
“那复仇呢？”
舒智笑容瞬间消失：“这正是我要说的，我们为重聚公司提供的架构信息量有限，用户其实都清楚VR虚拟人物并不是他们真正的亲人，他们与其交流内容十分有限。而那位樊江菱小姐却不然，她在使用重聚的产品期间消耗了大量流量，是平均流量的3.5倍，她与VR交谈涉及到很深的记忆、情感层面，VR难以对答，便自动访问了全局记忆，她购买的是最高端的产品，有这个权限。”
邢昆盯着茶杯中浮动的茶叶残渣：“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猜测，樊江菱把VR的虚拟人物当成了自己的妈妈，她在与之交流中对其父亲和继母产生了深深的恨意，然后在‘虚拟妈妈’提供的信息帮助下纵火杀人。”
舒智周身微微颤抖，连睫毛也在抖，整个人更白了几分，他从兜里拿出一只U盘放在桌上：“你说的对，这是那个设备调用的全局记忆中的所有数据，其中有几件男子与情妇合谋杀妻的刑事案件，其中有一桩便是伪装成车祸，这些案件篡改了虚拟人物的记忆。动机机制是硬编码，记忆被改变的同时动机便应运而生。限制机制报了警，但被我们忽略了，因为这样的情况时有发生，算不得大问题。”
“纵火的作案手法也在其中吗？”
“是的，虚拟人物还调取了许多复仇手段，其中一项就是纵火。总共180G，你可以回去慢慢研究。”
“谢谢你提供资料。”邢昆将U盘收了。
舒智说：“我已经把工作交接了，你现在就可以带我走。”
看着这个年轻人略带悲壮的执拗，邢昆哈哈大笑，笑得眼角簇起了一朵花：“你以为这点资料我们就能定你的罪了，你当警局是黄天霸开的？”他站起身来拍拍舒智的肩膀，“社会需要你这样的青年，再会。”说罢转身就走。
“邢警官。”舒智又叫住了他。
“怎么了？”邢昆停下脚步。
“如果不带我走，那能把我送回去吗？这里很偏，打车费很贵。”
（五）
樊江菱比第一次审讯时更加瘦弱，她意志坚定，咬紧牙关不吃不喝，只能强制给她上营养液以维持生命，她清瘦的脸如同石雕，两只眼睛里却是刀子一样的光。
邢昆看着这个倔到骨子里的女孩，微微一叹，用极其和缓的口气说：“我女儿跟你差不多大，也在读中学，她平时很喜欢看刑侦剧，总问我这些事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告诉她，剧中绝大部分都是假的，即使是真的也只是小概率事件。
“其中，有一位父亲杀死了强奸他女儿的人，当时我想，如果是我我可能也会这样做，虽然我是一位执法者，但在偶然情况下也会被激发人性中的恶。但我们要相信，恶只是偶然，善才是大多数人的品质”
樊江菱无动于衷。
邢昆又把一沓文件放在桌上：“你母亲的车祸事件我们又重新立案调查了，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警方当时的处理完全合法合规，没有你想像的那些阴谋论。而且，你与你的虚拟妈妈的事我们也调查清楚了，AI越权调出了不属于她的记忆，她跟你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这些也得到了研发人员的证实。至于，你在AI指导下纵火犯案的事，如果你坦诚交待的话，我们会从宽处理。”
樊江菱依旧面无表情，仿佛那些话与其毫不相关。
“我知道，你还是会说判你死刑。”邢昆说，“虽然你案情重大且一心求死，但死刑之威严，也不是你可以承受的。”
一道稀薄的日光从窗外斜切进来，将樊江菱的周身照亮。
邢昆看着这个单薄如纸的女孩陷入了久久的沉默，最后他开口说：“知道你为什么没死吗？你被消防员发现的时候身上披着你父亲的大衣，浸了水盖在你的头上，而你父亲却在你身旁，窒息而死。”
冲天的火光中，樊志诚身披大衣像虫子一样蜷缩着逃命，但看到昏迷在地的樊江菱，他没有丝毫犹豫，把大衣盖在了她身上……
樊江菱的眼波一动，像微风拂过卷起了涟漪。
“你好好想想，什么时候想说话了随时找我。”邢昆说着拿起警帽就走。
“警察叔叔，”樊江菱突然开口了，“我想喝口水。”
樊江菱愿意开口了，她不仅喝了水，还吃了块面包，等她恢复了些精神，便向邢昆讲述了自己与VR虚拟妈妈的事。
自从买回了VR眼镜，樊江菱便经常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与“妈妈”聊天，虚拟妈妈与妈妈简直一模一样，樊江菱哭着说，妈妈，我好想你。
孩子，我也想你，“妈妈”说着也哭了起来。
她好想一头扎进“妈妈”怀中，可是虚拟人物是不可触摸的，她把手伸出来抚摸着空气，想像着妈妈的温暖。
没想到还能再次见到你，妈妈，和我说说话吧，最近发生了好多不愉快的事呢……
樊江菱向“妈妈”讲述起了身边的事，“妈妈”耐心地听着，并温柔地安慰她。
从此以后樊江菱每天一放学就回家戴上VR眼镜与“妈妈”聊天，反正爸爸与继母也从不管她，他们总是在外面忙着，她甚至经常一连好些天都见不到他们。
一天，樊江菱情绪极其低落地向“妈妈”说，我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子，但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很优秀，我却这么差……她抱着虚空里的“妈妈”说，妈妈，你为什么丢下我离开？我恨爸爸，恨那个女人，他们从来都没有关心过我。
妈妈，是不是他们把你害死的？
当然不是，那只是一起交通事故，“妈妈”说道。
我不信，怎么会那么巧？车子为什么突然坏在那天？而且那女人很早之前就和爸爸在一起了，我早就发现了……
在樊江菱的不停追问之下，“妈妈”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出了“真相”，是的，我是被你爸爸和那个女人害死的……
那天晚上樊江菱哭了整整一夜，接下来的几天她像坠入深井一般，看不见光亮，只有逼仄的寒冷与黑暗。
我要杀了他们……
当这个念头像火光一样划过她的心头时，她被吓了一跳，可当她走到卧室门口，看着爸爸与继母呼呼大睡的样子，又觉得一切都十分简单。
我想一把火烧死他们，樊江菱向虚拟妈妈说道。
虚拟妈妈说，纵火没有你想像得那样容易，这房间都是阻燃材料，而且有烟感装置……
你会帮我的是吗？妈妈，你什么都懂，你甚至比我真正的妈妈还要懂我。
好的，孩子，我当然会帮助你。
12月19日的凌晨，樊江菱将一切安排就绪，她溜到卧室门口，看着那两具酣睡的躯体。
妈妈，保佑我，我替你报仇。樊江菱默默说着，点亮了暗夜中的火苗。
樊江菱一气说完，嗓音已嘶哑了，她灌下一整瓶矿泉水，哧哧地喘着气，像跑了几百米。
“就是这些……”她说，她的眼里泛上了星星般的光芒。
邢昆默默点头，她的口供与舒智所提供的资料完全吻合。
也就是说，这是一起由AI挑唆的未成年人犯罪事件。
（六）
洁白的墓碑前，舒智将一束雏菊放在碑座上，静静看着这两个陌生的名字。
“来了。”邢昆从他身后走过来。
“邢警官，好久不见。”
邢昆拿出烟盒，递给这清瘦文弱的年轻人。
舒智拒绝了：“我不抽烟。”
“来一根吧，提神醒脑，男人哪有不抽烟的。”
舒智无奈取了一支，邢昆为他燃了，只抽了一口就咳了起来。
“对不起，见笑了，”舒智说道，“我最近一直在想，其实人工智能问题是一个哲学问题，要给计算机赋予人类思维，首先要了解人类思维的原理，了解人类的思维原理，这是个哲学课题，我们这些程序员还差得很远。”
“这些我不懂，”邢昆说，“我只知道不管是哲学还是科学，它是一直在进步的，古往今来，人类都是在不断质疑中前进的。”
“‘元认知’是我们很早就提出的概念，但真正实现它却难如登天。元认知是对思考的思考，让人工智能知道自己是在思考、在假设，而不是任由思考信马由缰，最终酿成祸害……这个问题解决不了，我们可能永远不会再往应用层面发展了。”舒智眼里蓄满了夕阳的落寞。
邢昆大笑道：“2018年3月18日晚上，美国亚利桑那州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Uber的一辆自动驾驶汽车撞上了一名过马路的行人，行人被送往医院后不治身亡。这是全球第一起自动驾驶致人死亡的事故。但是现在，自动驾驶处处都是，虽然也偶有事故，但并未阻止它发展的步伐。”
舒智深吸了一口烟，紧皱着眉头将其吞进肚里：“谢谢你，邢警官，我的工作不会停止，但我会反思。”
“反思不是你一个人的事。”邢昆沉沉说道。
12.19案情披露之后重聚科技股价大跌，人工智能产品被社会广泛质疑，而相关立法方案已开始推进，尤其是在青少年群体中的限制与保护措施。
那天的审讯结束之后，邢昆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出了审讯室，从警二十余年，他从未如此伤感过。刘晴给他倒了杯水，递到他手里：“邢队，你为什么要骗她？”
案件的卷宗里写着，樊志诚的遗体是在卧室里被发现的，他不可能跑到樊江菱身边把自己的大衣盖在她的身上。
“案情对外公布时掩盖一下，帮我把这个谎编下去。”邢昆说，“她还是个孩子，她需要一颗爱的种子去抵消心里的仇恨。”
（七）
窗外阳光灿烂，真刺眼，舒智眯眼着静静看着重重楼宇，真是复杂啊，数据架构师的大脑开始画城市结构的拓扑图。
画得累了，他将双眼一闭，黑暗像板擦，把一切都清空了。
他对面是一组大型服务器，嗡嗡的轰鸣早已成为他工作的背景音乐，幽绿的光点次第明灭，像闪烁的神经元。
他在操作终端键入密码，又识别了面部与指纹，进入了研发中心最高权限的数据库，调出了“ShuZhi”的词条，界面上呈现出密密麻麻的数据信息。
这是他给自己建的数学模型，他用了几年的心血，将自己全部信息存入其中，并模拟了自己的性格、喜好、思维方式、认知习惯等，可以说这个模型是比舒智更像舒智的存在，因为很多事他会遗忘、会出错，但AI不会。
他私心想着，身为人类，他活不过百年，但AI可以，这个模型可以替他活着，继续他的工作，延续他的思想，和他的后辈儿孙交流，那将是真正的永垂不朽。
他的手开始颤抖，呼吸也越来越急促，鼻子尖酸，眼睛模糊不清……
他咬牙切齿，全身抖如筛糠，去他妈的理智，不要也罢了！
他调集全部意念命令自己的大脑，按，按那个键！
他按下了DELETE。
请再次输入密码。
舒智望向阳光灿烂的城市，他深吸一口气，随着两行热泪滚滚而下，他的手不再颤抖，他平静地输入密码，验证了面部与指纹，程序开始执行。
当进度条缓缓走完，所有数据都被清空，舒智像被抽去了筋骨般瘫倒在沙发里。
虽然法律判他无罪，但他却对自己进行了最严厉的制裁，他大张着嘴一口一口呼吸着黄金般的阳光，仿佛杀死了另一个自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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