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是一个天起凉风的午后,我和一位致力于英国文学研究的老师在窗边谈天,他说喜欢哈代,我心领神会,这样一个忧郁感伤,但心灵深处埋藏一处静谧原生态乐土的理想主义者,怎么不讨人喜欢呢?
但是我给出的答案是弥尔顿。这位古典主义的史诗作家,将他心灵深处所有的庄严肃穆都奉献给了《失乐园》,其作品恢弘典雅,气势磅礴的才情,浓烈悲壮的情怀,令人叹为观止。
虽然中世纪诗人但丁的《神曲》,德国文学巨匠歌德最享誉盛名的《浮士德》仿佛更容易在电光石火间为人所纪念,但是我对它的青睐,丝毫不逊色于前者。
还记得,品读《失乐园》的时候,已经是大学的最后一个年头,我在学校附近一家经常流连的咖啡厅打下手,每当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将灯光调控得暗淡一些,将音乐声拉低,或者干脆关掉,因为尘世的杂音,或者太过闪耀的灯光会干扰氤氲在弥尔顿笔端的这一片悲壮凝肃的气氛,或者放《布列瑟农》还有爱尔兰女歌手恩雅的歌曲作为背景音乐——如此才能更好地酝酿某种庄严。
也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我在为命途多舛,失明创作的巨擘诗人弥尔顿致以哀婉的崇敬。
假使你懂得弥尔顿的这一点身世,那么弥漫在《失乐园》当中的悲天悯人的气氛,会更容易沁入你最深的心坎。
在这部如法国经典建筑巴黎圣母院教堂般气势深沉典雅的诗作里,弥尔顿创造了一个「逆天而行」的,令人怀着敬畏「不忍直视」的「英雄」形象撒旦。
这两个字所承载的含义不言自明,每当从唇齿之间,轻轻巧巧发出,都仿佛是一种阴谋的禁忌,「魔鬼」、「恶魔」、「坏蛋」等等名词一定紧随其后,却少有人记得,他本来是上帝麾下不容小觑的大天使,只因为地位受到威胁,而与权力的掌控者上帝倒戈相向,针锋相对,最终潦倒惨败,被上帝以雷霆之力堕入深沉罪恶的地狱,但是撒旦仍然血脉贲张,毫不死心,在黑暗的疆域组织兵团,甚至化为蟒蛇诱惑上帝的新生作品「人类」亚当和夏娃。
如果背叛上帝是一种阴谋,那么他的处心积虑终于未能得逞,即便意志力不够坚定的夏娃听从了他的撺掇。
化作黑蛇混入伊甸园的设定让人感到猥琐,甚至不堪,这不仅仅是基督教文化赋予「蛇」本身的「Evil」意涵,同时也未尝不源自人类天性里对这种居住在阴暗潮湿环境,行动危险而出人意料,且具有攻击属性的动物的某种负面的刻板印象。
但是至少在《失乐园》的前部,撒旦的形象很难不令人油然而生出恢弘的敬意,他虽然在权力的争斗中失败了,但是他的失败也是光荣的,因为他苦心孤诣,不屈从于所谓「命运」的摆布,他要顶天立地地站起来对着反对者呼喊,他要做出自己的反抗,他要绝地反击,改变自己的命运。
对于《圣经》或者虔诚的基督徒来说,他是一个作恶多端,罪有应得的败类,但是对于挣扎在世俗社会里的理想主义者们,他是一个挑战权威,不可多得的「勇士」。
从他的身上,我们读到不甘屈服的胆识与勇气,我们看到一个追求自我的人不得不承担的艰难与折磨,我们看见自己深藏于心的,不曾宣泄的能量,我们也看到自己曾经遇到,正在经历,或者即将遭逢的尘世间的失败领域。
为撒旦的形象空前地描上一层若即若离,若隐若现的金粉不知道是弥尔顿有心造就,还是无心之失,或许我们可以揣测,创作欲望鼎盛蓬勃的弥尔顿忽然遭受失明的不幸命运,他心里对某种未知的主宰世间万物的力量产生了犹疑。
我自然不知道贝多芬在创作《悲怆奏鸣曲》和《命运交响曲》的时候,是否领略过弥尔顿诗作的悲怆精华,但是想到这样两个同病相怜的人,仍然情不自禁地为之唏嘘扼腕。
也许《失乐园》里的撒旦算不上一个悲剧英雄的「原型」,但是他绝对称得上同等形象里的佼佼者。
无论是西方,还是东方,无论是古代,或者是现代,无论是经典文学,还是流行文化里,这种由「善」到「恶」,或者说「善恶界限暧昧不明」的形象数不胜数——莎翁戏剧里夺谋篡位的麦克白,司马迁笔下誓死不过江东的项羽,中国古典四大名著之一的《西游记》里的孙悟空,甚至包括JK罗琳笔下那个人人闻之色变的伏地魔。
他们或者违背天理,作恶多端,但是无可否认的是,他们力量超群,胆识过人,最鲜明的例子,同样是犯上作乱,《哈姆雷特》里的克劳狄斯绝对是听其名则人人渴望得而诛之,但是想到麦克白,总难免多一些蜿蜒转折,沉默思量的余地,就像金庸笔下的东方不败。
潜藏在这一类形象背后的深层含义,其实还有「权力对人心的腐蚀作用」的元素。
但偶尔我会再多一番考量,所谓的「正义」与「邪恶」是否真的那般层次清楚,泾渭分明,还是本质上骨肉不分,水乳交融,或者它们两者之间,只有薄薄一层纤维阻隔,稍不经意就溃不成军,分崩离析?
大多数的凡人,如我如你,为着需索可触可感,简单直接的安全感,不敢徘徊在思维的悬崖边无所凭借,无所倚靠,所以心甘情愿地一步步退后,退到看起来扎实稳固的石壁上紧紧贴着,但是他或许无法目睹,在峭壁的另一头,裂缝横生,纵横交错。
我们能够仰赖的,往往也只是这一点「看不见」而已,那已经是令人拍拍胸脯的安全感了。
《失乐园》让我灵魂深深为之感到震撼的,是上帝与撒旦的那一次激烈决绝,惨烈残酷的战斗,天雷滚滚,狂风大作,俨然比肩电影当中的世界末日,即便没有威廉布莱克的插图镶嵌,单单以想象力去触碰,都已经让人目眩神迷。
亚当夏娃于伊甸园内无忧无虑生活的图景,赤裸嬉戏,而内心纯洁,渴饮泉水,饿服鲜果的画面,浑然天成,令人憧憬万分。
或磅礴,或细腻,或凶险,或温润,或黑暗,或光明,种种元素在布莱克的版画里,纤毫毕现,美不胜收,妙不可言。
别人称赞他的画作是「浑然天成」,那种如有神助的圣洁光明,端正恭谨的古典主义光辉,与弥尔顿的诗作一样,以雄浑肃穆,透彻浓郁的气质让人深深折服。
在这个浮躁而沉沦的时代,能够读完一部令人灵魂如受洗礼的史诗著作,俨然已似「痴心妄想,滑稽造作」的奢侈,但越是人世间奢侈的事物,不也更加值得人去苦苦求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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