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于《鸭绿江》文学杂志2024年2月刊,作者王懿静,文责自负。周齐林老师指导作品
1
每次回到故乡,看到村边地里那口机井,姥爷的身影就浮现在我脑海里。那口井宽宽的井沿,从远处望去,中间黝黑一片,像大地的一只炯炯有神的眼睛,静静地嵌在那里,默默注视着高远的天空。我趴在井边,把一颗久握在手的鹅卵石投进去。石头与水接触的刹那溅起细小的浪花,阵阵涟漪荡漾开来。石头缓缓沉入井底,只剩细微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在记忆的这口深井里,我也是一块石头。
乡亲们的院子里常常挖着一口压水井。圆形的井仿佛一个充满隐喻的句号,无声地诉说着村庄的故事。我有很深的水井情结。年幼时,盛夏的下午,我常常去姥爷家里玩。姥爷捡起拴在水井木杆边的绳子,缓缓往上拉出一个篮子来,里面放着一个大西瓜。西瓜湿淋淋地,弥漫着井底的丝丝凉意。姥爷利落得手起刀落,把绿玉般的西瓜打开,一股甜香散发出来,调皮贪吃的我们大快朵颐。西瓜是姥爷早上装在藤条编织的篮子里沉进井底的。压水井是二十多年前的老井,灵动清丽的地下水,透过大地的肌理渗透过来,汇聚了滋养生命的能量。
井在我们生命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井水不仅可供人喝,还可浇灌菜地。姥爷在家门外把长长的树枝深深地插在土地里,用绳子细密地绑起来,围成一片菜园。他在园里种下黄瓜、西红柿、豆角、茄子等蔬菜,自给自足。晨曦微露时,姥爷走到井边,从井底拉上来几桶水,放在那晾一两个小时,等水触手不凉了,便挑到菜园子里浇灌起来。干渴的土地贪婪地吞咽着甘甜的井水,仿佛睡醒的孩子吮吸着母亲的乳汁。蔬菜经过井水无私的灌溉重新直起了腰来。一桶一桶的井水,满足着厨房里的菜来菜往。
浇完菜园子,姥爷双手叉腰,朝不远处的那口大池塘张望着。圆形的大池塘,有三十多年的历史,直径有二十多米,高有三十多米。从大池塘里用电机抽上来的水,通过四面八方的水渠潺潺地流向村里的很多田地。平原上的地,一年两季,交替种植小麦和玉米,夏季收获小麦,秋季收获玉米。井与池塘看似有些距离,却通过土壤的渗透紧密相连。姥爷时常抚摸着我的头,说大池塘也是一口巨大的井。村里的每个人的心底都藏着一口井,有时干涸,有时水花荡漾。
2
时光回到2002年那个酷热的夏季,高悬的烈日如火球般炙烤着大地,把石头和地面都晒得滚烫。连续数月未曾下雨,龟裂的田地,裂缝深达数尺,像一张张干渴难耐的嘴巴,等待着雨水的浇灌。草木枯黄,树叶萎缩,连根拔起的草根上没有一丝水分。不远处的大池塘,在烈日数月的暴晒下已经干涸,裸露出淤泥,晒死的鱼和虾散发着阵阵恶臭。乡亲们的压水井里面,也常常压不出水来。路边的一棵棵树垂头丧气地站立在路边,烈日的炙烤让它们缴械投降。树和井看似相隔较远,却唇齿相依。井底下的水不再渗透到大地深处,不再滋养每一棵树。
遇到那百年一遇的大旱,乡亲们眉头紧蹙,整日忧心忡忡地仰望着深邃的天空。午后,寂静无风,姥爷焦急地走入苹果园,扑面而来的阵阵热浪令他喘不过气来。在果园里站立几分钟,姥爷很快汗流浃背,一股黏糊糊的感觉在他身上弥漫开来。那一排排干渴的苹果树,耷拉着头,无精打采地站着。原本水灵灵的果子因缺少水分,变得干瘪瘪的,仿佛营养不良的小女孩的面容。菜园子里的蔬菜,因为长时间浇不上水,逐渐旱死。麦子由于太长时间没有雨水的滋润,也不能得到井水的灌溉,正在死亡的边缘挣扎着。阵阵阴霾笼罩在姥爷头顶。
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些果树,姥爷脑海中浮现出风调雨顺时苹果园的丰收场景。硕果累累的秋天,空气中飘溢着苹果的清香。缀满枝头的苹果压弯了树枝,向哺育了它们的大山致敬。站在山脚,远远望去,大山被众多的苹果涂抹成红彤彤的,形成了一幅美不胜收的图画。姥爷带着年幼的我在地里采摘苹果,偶尔休息一下,咬上几口苹果,又脆又甜。现在那些场景成为一种奢望。
姥爷拼命地压着水井,许久,最终只抽上半桶水。他看着那半桶水,沉沉地叹息了一声。姥爷看到一块三亩多的麦地,只收了小半袋子麦子。他抓了一把麦子,捧在手心里,无奈地看着那干瘪的麦粒,眼里起了一层雾气。他在麦茬地里种下玉米种,因为过于干旱,迟迟不见玉米苗长出来。看着苹果树濒临旱死,像一个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渴望着水的滋润,姥爷很是心焦。如果苹果树旱死了,之前投到果园的人力物力财力都白费了。再种苹果树需要四五年的时间才能开花结果,进入丰产期。
雨,始终没有下的意思。薄暮时分,年幼的我跟着姥爷朝天空呐喊着,祈求雨水的降临。次日,毒辣的阳光丝毫没有收敛,反而愈演愈烈。姥爷在地里转来转去,担心着秋季玉米的收成和苹果树的寿命。“再没有水,难道只能让它们都旱死吗?我怎么样才能解决这个问题?我要为孩子和乡亲们做些事情。干旱面前不能低头,我打个井就是了!打个井就能保住苹果园!”姥爷打定了主意。
3
打井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需要机械、人工和大笔的资金。舅舅们都反对姥爷打井。姥爷却认准了这条路,执意去做。“你们都别管,我有钱,我来打这口井!打出井水来,不只咱们的地能浇上,乡亲们的地也能浇上了。投一些资金打口机井,可以保住苹果园!”姥爷力排众议。
姥爷颤抖着双手拿出了自己多年的积蓄,三万多元,准备打井。他先是找技术人员勘探水源,最终选在姥爷家一块水浇地边上。姥爷雇来了打井队,找准了地方,开始往下打井。钻井机声音隆隆,笼罩在广阔的田野里,仿佛救援的队伍踏出了响亮的脚步。钻井平台上飘散着土黄色的烟尘。钻井打到60米,没有水;80米,还没有水;烟尘已经消失了,只有轰隆隆的机器声。姥爷的前期资金已经用完了。家人的信心慢慢崩溃,开始怀疑是不是技术人员勘探错了。姥爷重新找了其他的技术人员来勘探,结果还是说那个位置下面有水。姥爷心急如焚,白天黑夜在井边转来转去,嘴里念叨着那句俗语,井越深,水越多。
姥爷和大舅商量,既然勘探有水,还是要继续往下打。姥爷无路可退,咬定牙关要把井水打出来。姥爷开始给钻井队打欠条,大舅厚着脸皮四处去借到三万多元。钻井机继续往下走,打到100米,没有水;打到120米,没有水;最终在打到137米时,打到了地下水源,水汩汩冒了出来。再往下就是花岗岩,不能再往下打了。“打出水来了!”乡亲们奔走相告,机井旁边围满了来看井水的人们。电机欢跳着把深处的地下水缓缓地抽了上来,清冽的地下水顺着水管哗哗地流到了地里。干涸的土壤得到了久违的滋润,开心地冒着泡。
母亲说,还没打出水来那阵子,姥爷心急火燎,嘴上起了很多泡,做梦都在喊打井的事情。天无绝人之路,姥爷费尽心思打的那口机井成功了。因为有了水,井口活泛了起来,像大地上一只原本紧闭的眼睛,终于睁开了,展现了炫目的神采。越是深挖的水井,就越不会枯竭。那口机井至今是我们村里最先进的水利工程。
姥爷用借来的钱,找施工队在机井周围简单盖了两间房,用围墙把它围了起来。他经常去井上屋子里住,看护着那口机井,就像看着自己心爱的宝贝。姥爷在屋后种了一些韭菜、豆角、茄子等蔬菜,有了井水的灌溉,那些蔬菜铆足了劲似得往上长。一阵风吹过,那一畦韭菜跳起了欢乐的舞蹈,时而舒展双臂,时而左右摇摆。
那年的旱情过于严重,虽然打到了水源,地下水也是时断时续。水不够用,只能一棵果树少浇一点水,保住了苹果树的性命。铺管子,卷管子,这块地换到那块地,几番折腾下来,姥爷疲惫不堪。为了浇地,姥爷常常住在井上房间里,几天不回家。那口机井里,藏着姥爷的希望。为了自己的儿女,为了乡亲们,姥爷倾尽钱财开辟了一条新道路,打赢了那场与自然抗衡的硬仗。
4
姥爷并没有苦尽甘来。姥爷为了那口机井不惜工本,背上了沉重的债务。打出水来后,他又斗志昂扬地亲自上阵,拼出了性命浇完了那一季的地,保护了村里多年的劳动成果。但是浇完地后,他渐渐感觉到身体是那么的疲倦困乏,超越了自己可以承受的极限。他多年的胃病加重,发展成了胃溃疡。
打井造成的资金缺口一共有五万多元,逢年过节经常有人去姥爷家要债。屋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打开门又是要债的人。姥爷每次都满脸笑容地把他们迎进来,嘴上不停地说着好话,希望再宽限些时日。五万多元钱如一块巨石压在姥爷的心坎上。很长一段时间,姥爷害怕听见敲门声。屋外一阵风把门吹响了,他神色紧张地跑过去,见屋外没人,紧蹙的眉头才舒展开来。姥爷的精神状态整日紧绷着。
这些债要早点还掉。姥爷整天念叨着。姥爷是方圆几里出了名的大好人。姥姥去世早,年过六旬的姥爷孤守在百年老屋里。年轻时的姥爷为了给乡亲们帮忙,慢慢学了木匠,在村子里和隔壁村做一些木工活。一根根木头在姥爷的排列组合下变成一张张漂亮结实的柜子、桌子或者椅子。作为嫁妆的橱柜弥漫着喜庆的气息,棺木肃穆而弥散着死亡的气息。姥爷在生死间、在日常生活的家具里辗转。他给乡亲们做家具不收费用,权当是给大家帮忙干活。乡亲给姥爷管顿饭,节约了姥爷家的粮食,就算是报酬了。姥爷对母亲说,他这一辈子,从没欠过别人的钱和人情,没想到年老力衰了,反而因为一口井欠下了一堆债务。
井水从一百多米的深处用电机抽上来,耗费电量极多,浇地挣的费用常常不够每个月的电费。而且有家庭困难的乡亲交不起浇地的费用,姥爷也不着急上门催,电费却是每个月都要按时交的,如此姥爷欠帐的窟窿竟然越来越大。债务仿佛一口巨大的深井,他深陷其中。姥爷就这样继续为乡亲们服务着,无私地奉献着自己的光和热。
生命如井,井水深浅不一,无法估量,就像人们无法估量自己生命的长短。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独居的姥爷吃饭变得更加不规律,胃部的疼痛越来越频繁,疼痛时刻撕咬着他。深夜,月光明晃晃地照在床上,他如热锅上的蚂蚁般辗转反侧,因为疼痛和债务难以入睡。看着姥爷日渐瘦削的身体,母亲很是心疼,经常去看望姥爷,给他送喜欢吃的饭菜。我放假回家时,母亲也会让我去给姥爷送饭。有一次我去送水饺给姥爷,姥爷看到我,欣喜地说,静静回来了啊。姥爷接着看到了那一锅盔的水饺,叹息一声说道,不用拿这么多,我一个人,吃不了多少的。在疾病的折磨下,姥爷慢慢失去了食欲。
时光流逝,一年多后的一天,姥爷突然吃不下饭去,胃痛也发展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他被疼痛折磨得在床上翻来覆去,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大舅带他去医院检查,在弥漫着福尔马林气息的医院里,姥爷被诊断出胃溃疡已经发展成胃癌。坐在医院走廊长椅上的姥爷双手微微颤抖着,窗外的阳光映射出他那张苍白的脸。紧急住院做了手术后,姥爷在家休养着,不再下地干活。疾病没有就此罢手,而是步步紧逼,把姥爷推到了一口深井的边缘。手术后不久,姥爷病情又恶化。他疼痛难耐,痛得在床上打滚,额头上直冒虚汗。各种症状顿时涌出来,紧急赶到医院检查,他体内的癌细胞已经扩散了。姥爷病重后,搬到了大舅家去住,渐渐地开始卧床不起。姥爷一整天躺在床上,怔怔地望着天花板,时光仿佛停滞下来。姥爷被疾病抛在了时光的荒野里。怕姥爷孤单,母亲每天去探望照看姥爷,和姥爷回忆过往的点点滴滴。
那年我正上高中,姥爷生日那天,我专门从县城给他买了个生日蛋糕带回家。那天我见到的姥爷,深深烙印在我心底。大舅妈给姥爷切了一小块蛋糕,放在纸盘里,喂给他吃。姥爷脸色枯黄,艰难地吃了几口就不吃了,他的脸色是一口渐渐干枯了的井。我想起他年轻时熬夜做木工的场景,他吃百家饭,对饭菜从来也不挑剔,总是吃得那么津津有味。如今精美的蛋糕摆在面前,他却再也吃不下一口。以往吃饭是一件易如反掌的小事,如今却变得困难重重。姥爷生性淡然,对于生死之事,倒是没有很多的恐惧。几个月后的那个晚霞满天的黄昏,姥爷的生命走到了终点,他的生命的井干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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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的葬礼上,叔姥爷回来了,大舅给叔姥爷说了家里的情况。因为打井欠了五万多元,还有姥爷的手术费用三万多,一共八万多元的债务重重地压在了大舅身上。但是村里大都是山坡地,每年收入有限,用井水浇地也入不敷出。叔姥爷对大舅说:“你别在家里待着了,靠地里挣的这几个钱,你什么时候能还上债务?等我哥的百天过了,你跟我去我在的城市吧,我给你介绍个工作。”
大舅从小耳背。当年四十多岁的他,除了去隔壁村赶集,很少出过我们那个小山村。大舅曾经如一个钉子深深扎在故乡的泥土里,现在他却要把自己连根拔起,去未知的远方闯荡。最初叔姥爷给他外出打工的建议时,他的内心是惶恐不安的。但是姥爷打井和做手术欠下的债像一块巨石压在了他的心上,白天黑夜地压着,压得他难以入眠,压得他喘息不过来。大舅妈见状,对大舅说:“现在这个样子,咱们也只能出去打工了,才能把欠债的窟窿填上。”
几个月后那个雾蒙蒙的清晨,大舅背上行囊,带着大舅妈和表妹一起离开了那个生活了几十年的小山村。为了赶早上六点的大巴车,他们很早就起了床,稀薄的夜色还未散去。父亲开着三轮车,带着母亲和我一起去送他们。大舅木讷寡言,一路上低头沉默着,三轮车在路上行驶,只听见风在耳边发出的呼呼声。到了车站,母亲对大舅说:“要是去了那里过得不顺利,就回来。”大舅抬起头来,看了母亲一眼,眼神坚定地说:“既然出去了,不管多苦多累,我一定会挣到钱再回来。”大巴车准时到了,我们把大舅一家三口送上了车。看着大舅宽厚的背影,母亲热泪盈眶。
大舅一家三口接过了清偿债务的接力棒,去了沿海城市赚钱,出门前把尚在老家上初中的表弟托付给了母亲照顾。大舅在叔姥爷的帮助下,顺利进了一个啤酒厂干装卸工。大舅妈在那附近打一些零工。啤酒厂的装卸工是流水线作业,按件计算工资,装卸量越大,收入越高。为了能多挣工资,大舅每天第一个到岗,最后一个回家,除了吃饭无暇休息。最多的一天,大舅和工友们一起装了20车的啤酒。大舅每天都干得腰酸背痛,四肢乏力,晚上回到家,躺到床上不出5分钟立马就打起了响亮的呼噜。
有一次,大舅在装车时不慎扭伤了腰,疼痛难忍,大夫嘱咐他多休息几天再劳动。大舅腰上贴着膏药,在家里躺了两天,心却无法安静下来,想着身上的债务,他就再也无法继续躺下去了。他试着站起身,扭了扭腰,感觉不是特别痛了,转身就去了厂子里干活。他想着多干一点,就可以早一天把债务还上,了却心头的重担。大舅为人朴实,有几个当地的工友常常给他设置一些小陷阱,把最脏最累的活留给他。大舅没有计较那些小事情,为了还债,不管千难万苦,他都咬牙坚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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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舅刚出去打工的那个年底,要债的人转移方向,来到了我家。彼时我正在放寒假,寒风呼啸的清晨,躺在被窝里的我听到一群人吵吵嚷嚷地进了我家的堂屋。我迅速起床,循声跑过去一看,只见七八个人在屋里坐着,对父亲说:“兄弟,这就马上过年了,不还我们钱,我们这一伙人都发不出工资来,你看怎么办吧?”父亲好烟好茶伺候着,说着好话。那群人还是坚持,父亲就想了办法给他们周转。
大舅一家外出打工后,大水井和他们家的地就交给了父亲母亲代为管理。父亲母亲经常去井上的地里干活。大二那一年暑假,一天早上醒来,我看见母亲默默坐在大门口哭泣。我担心地问母亲怎么了。她寥寥几句和我说了一下情况:“早上我去井上地里拔草,看到井上的大铁门不见了。想起你姥爷当年那么辛苦地打井,还有人惦记着偷井上的铁门,我心里很难受。”
那天晚上,在黑夜的掩护下,有人偷了井上的大铁门。父亲四处寻找,也没有找到铁门的踪迹。怕继续被偷,父亲就整了两扇木门凑合着安上,木门就不怕再有人惦记了。几年后,木门遭受风雨的侵袭有些腐烂了。父亲托我们镇上几个收废品的,从他们那里以二百来元的价格淘到了一对旧铁门,安在了井上。父亲母亲用心保护着姥爷生前留下的那口井的一切。
有了固定的打工收入,大舅一家用两年多的时间,就还清了那些欠债。他们的生活逐渐步入了正轨,在当地县城买了房子。那个啤酒厂的工作收入比较稳定,后来我们村里有几个乡亲跟着大舅去那里打工,都因为活太累又回了老家。那些乡亲回来说,在啤酒厂干装卸,一车车的啤酒不停地装,实在是太累了。
几年前啤酒厂技术改进,用上了现代化的无人驾驶的叉车,不再需要装卸工。大舅在厂里没有了用武之地,就在小区附近找一些轻快一些的工作。大舅今年已年近六十,年龄增长,倦鸟思归。大舅家的旧房子,尘封已久,已经破烂不堪。前段时间大舅给父亲打电话,让父亲帮他在老家看看是否有在出售的优质宅基地,他和大舅妈在外面打工十几年了,还是想叶落归根,回老家盖房子生活。
前阵子表弟结婚,大舅在当地张罗的婚礼也很场面,酒席订的2500元一桌,很上档次。村里的人聊起来,会说还好大舅一家当年毅然决然去了沿海打工,并不辞辛苦地坚持了下来,才能过上现在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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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是有形的,也有无形的。离开故乡,在城市生活十多年,辗转颠簸,我的工作几经变换,认识了很多人,也曾经走了许多弯路。每当遇到坎坷挫折之时,姥爷的身影就会浮现在我脑海里。
2012年,我考下了我们专业的执业证书,但是工作经历尚浅。当时有一个私企招聘质管经理,我去参加了面试。当分管副总看到了我的执业证书,立马就让我尽快去他们公司上班。入职后我才发现,他们公司之前管理不规范,质管方面有很多的坑需要填。上一任质管经理离职前,和公司总经理闹翻了,在行业里面说了很多那个公司的不规范之处,导致知晓内幕的同行没有敢来应聘的。我初生牛犊不怕虎,竟然傻傻地撞到了那个陷阱里。
但是我当时想,既来之,则安之。我加班加点地给公司干活,努力给公司填了一个又一个坑,想着公司也不会亏待我。但是后来我怀孕了,公司总经理不想继续承担我的社保和产假,重新招聘了一个冯经理,并让冯经理逼迫我辞职。我没想到有那么多无形的陷阱布在我的脚下,当初涉世不深的我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那天的情景我依然印象深刻。冯经理突然宣布,要召开公司的质量分析会,并在会上列数我的种种问题,说我工作不负责任。我被突如其来的责难弄懵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同一部门的同事都看不下去了,拉着我离开了会议现场。分管副总找我谈话,说现在这个样子,你还怀着孕,生气对胎儿不好,不如你就回家休息,生完孩子再找工作吧。我被迫离职,生育保险也断交了。
孩子出生后,因为没有生育补贴,生活的重担压得我喘息不过来。在孩子刚满百天后,我就匆匆踏上了寻觅工作的路。再次找工作,我很注意打听新单位的风评,不规范的单位绝对不再一头扎进去。后来外出开会,我也遇见过冯经理几次,每次他都一脸谦和地主动和我打招呼,为他当年的行为默默地说着对不起。我只礼貌地一笑而过,不言语。
我不断努力,在三十岁出头的年龄,很幸运进了一家国企,并一直工作到现在。公司很规范,不会有那么多的陷阱,上班比较心安。时光流逝,我渐渐明了这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遭遇命运的陷阱不可怕,关键是要赶紧爬出来。怀抱勇气和毅力,会让我脚下的路自然变宽。姥爷打的机井深深嵌入了家族的血脉里,在异乡漂泊的我,从他身上不断汲取善良和重新上路的力量。
法国作家罗曼·罗兰曾说:“与其花许多时间和精力去凿许多浅井,不如花同样的时间和精力去凿一口深井。”每个人都有能力为自己挖一口井,这也是人生中最好的修炼。大学毕业后,我坚持着挖好了专业技能的这口井,才能在三十来岁的年龄在城市扎根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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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的今天,每次我回到家乡,都会路过姥爷打的那口机井。那口机井深深地楔入了地壳,汲取着一百多米深的地下水源。在播种的季节或者干旱的时候,那口井依然正常运转,井水日夜输出着,为了让更多的人汲取。故乡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只剩下一些老幼病残的乡亲们依然细心伺候着那几亩地。村里新建了很多大棚,大棚像一个个四季常青的菜园子,不仅承包了本村人的厨房,还有四邻八乡的餐桌。姥爷打的机井于是显得愈加重要起来。每回村里人用到那口机井,都会谈起姥爷当年打井的故事。井还在,打井人已逝去多年。用水不忘挖井人,他们在心里默默地感激着姥爷的付出。
姥爷打井的壮举,改变了他的生活,也改变了大舅一家的人生轨迹。我常想,如果姥爷不打那口井,他是不是会健健康康地多过上几年安稳日子?往事已矣,过去了的事情已无法改变。姥爷打井的几个月时间,在历史的长河里,只不过是短暂的一瞬。然而,在姥爷的生命历程中,这必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姥爷虽然去世,但他的善良大爱的精神却无形中影响着我们。我们保护着那口井,就是保护着姥爷教育我们“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的优良家风。井就像是大地的眼睛,默默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时光流逝,旧时故乡的压水井,如今均已废弃一旁,大部分都已被填平,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少数没有填平的压水井,静静地躺在故乡的怀抱里,井水变得浑浊,水面上漂满了杂物。现在乡村里家家户户都通上了自来水,只要拧开水龙头,水便沿着细长的水管流淌到眼前的脸盆里,方便快捷。没通自来水时,压水井是热闹的,很多人来井边打水。通了自来水以后,井变得孤独寂寥起来,仿佛一个步入暮年的老人。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乡村的老人就像一口枯井似地缺乏照看。他们孤独,他们老去,生命的河流逐渐地枯竭。
乡村的风气慢慢变得世俗和现实。人们不再经常谈论苹果树和粮食,而是把房子和车子挂在嘴边。现在家里有活需要找村里人帮着干,已没有了“帮忙”一说,而是开始一天给多少钱,明码标价。从以前的帮忙变成了现在的雇佣,人们也已经习惯了这种更加现代化的方式。每个人心底的那口井已变得深不可测。回忆过往,人们会说以前的人太“傻”了。曾经淳朴的民风慢慢被欲望和利益淹没。姥爷打出的那口井仿佛是一把道德的标尺,无形中衡量着世事的变化。
城市里面很少能见到水井,水龙头却随处可见。在办公室或者家里,抬起水龙头,水立刻在眼前哗哗流淌开来。但无数个夜晚我经常梦到姥爷打的那口机井。姥爷打的那口机井是乡村传统文明的象征,它仿佛一双眼睛,时刻注视着我。在时光的流逝下,这口井变得意义复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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