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谭 | 行刑

作者: 花叔 | 来源:发表于2023-06-24 09:59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豆瓣。ID:花叔。文责自负

    一九四〇年让施特劳斯(Jean Levi-Strauss)在一次战斗中被德国人俘虏,先关在一个无名小镇,后来被押进德国人设在特里尔的集中营,和十五个同时被捕的士兵关在一间牢房。牢房里没有床铺,每个人就这样睡在地板上。有些人为了舒服,从院子里的马厩拽来了干草垫在身下。被子就只有薄薄、短短的一条,就好像从乞丐身上抢来的一样破旧。小便的马桶就堆在墙角,每天早上由轮班的人提出去倒掉,后来德国人基于卫生的考虑,在整栋房子的两侧加盖了盥洗室和卫生间。晚上你去卫生间的时候,会经过一排排的房间,里面黑压压躺满了不知道从哪儿掠来的犯人。不只有军人,还有大批的平民。大家都在黑暗中静默地躺着,偶尔有人的咳嗽和呼噜声破坏这唯一令人心安的宁静。在进来的第三十六天,一个阳光明媚的秋天早上,施特劳斯遇到了老家鲁昂的珠宝商,犹太人伊萨克,从他那里拿到了一支烟。施特劳斯正犯烟瘾心痒难耐,迫不及待地抽上一口,才仿佛回到自由的日子。

    战前他是个电影杂志编辑,活跃在巴黎一个叫梦幻五月的沙龙圈子。圈子的主人是盖尔尤伦斯伯爵夫人。尤伦斯伯爵来自比利时,常年居住在巴黎。她是个精致聪明快活而且不乏残忍的有夫之妇。施特劳斯从见她的第一面就迷上了。他经常坐在她家的沙发里,端着波特红酒,或者什么也不端,就在那儿听她和别人谈论印象派和先锋派的导演。施特劳斯喜欢卓别林的美式幽默,对当今的法国导演总是不屑一顾,然而听着伯爵夫人吐气如兰,路易斯·布努埃尔和让•谷克多在他心中也不再是荒诞做作让他讨厌的半吊子导演,而是妙笔生花的天才。一九三九年他入伍前,施特劳斯单膝下跪颤抖地向伯爵夫人表白,不停地吻着她的手。他没奢求伯爵夫人答应他的爱,只是希望能在前线百无聊赖的日子里能收到她的信笺。伯爵夫人答应了。然而他没有怎么经历想象中的前线的困苦,他的部队就被冲溃,身旁的战友在后撤时被流弹打中,死在离战壕八米远的地方。他自己则和另外幸运的两万零五百名士兵一起被俘虏,直到被关在这个德国城市。他断了和伯爵夫人的联系。身上只有她的三封信件。在第三封的末尾,她还在犹豫要不要离开巴黎去美国。施特劳斯希望她已经成行。对他来讲,没有伯爵夫人的消息既令他伤心,又感到欣慰。

    集中营的生活令人难堪,但时间长了就觉得没什么。德国人很宽大地没让他们从事任何劳动,所有的人都是无所事事地躺在地板上。施特劳斯已经习惯了什么动作都在别人的注视下进行,关进来三个月后甚至可以旁若无人地在众目睽睽地蹲在马桶上大便。而且,无论在什么地方,总有人有办法能帮你弄到香烟,酒虽然不多,但是一个月也能喝到一两次。但这些东西渐渐地却只能使得施特劳斯烦躁。没有香烟抽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香烟。有了香烟抽了之后,他又开始思念伯爵夫人,而且这思念开始变得无穷无尽。时常在夜晚的时候侵入施特劳斯的脑子,令他整夜不眠。他知道必须想办法排遣这种痛苦,于是他向德国人索要书籍看,德国人给了他一些侦探小说。这本书给他的作用聊胜于无,因为伯爵夫人的笑容经常在书页上浮现。有一天晚上在梦里他梦到了伯爵夫人光滑的小腿。他不得不央求德国人给他海德格尔或康德,他得不断地把自己沉沦在范畴和知性的词汇之辩中才能勉强不让自己发疯。

    第二天早上,集中营又来了一批犯人,他们是在法德边境被抓获的散兵和民众,在他们中间施特劳斯发现了弗朗索瓦卡隆,另一个沙龙的成员。卡隆带来了他梦寐以求的伯爵夫人的讯息。她在当年的冬天已经委身于德国的一个军官,是个挂上尉军衔的电影导演。“据说她是心甘情愿的”,卡隆补充道。施特劳斯感觉自己背叛了,再次查看信件的时候,觉得纸上的墨迹都是脏兮兮的。他用火柴烧了那三封信。他觉得生活一下子被抽干了所有隐秘的快乐,所有的时间都变成了恶意的煎熬。康德和海德格尔不用再压抑他的激情,但也变得丝毫无用处。空闲、香烟、书籍丝毫不能给他慰藉。他整天躺在地板上,成了一条搁浅的鱼,呼吸困难,又不得不忍受。

    第二年春天,集中营来了一个新任长官,名字叫汉斯克劳斯(Hans Klaus),是鲁道夫胡斯(Rudolf Walter Richard Heß)的老乡。他身材不高,但体格壮实,党卫军的军装给他穿出了干练的感觉。一丝不苟的头发和崭亮的皮鞋更加深了他的这种印象。他深深信服胡斯的那句格言“Arbeit Macht Frei(工作给人自由)”,胡斯把这句格言刷在了奥斯维辛的大门上,汉斯克劳斯则要把他刷在犯人们的心中。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犯人们给自己砌出床位来。这样一间房子里不只是容纳十五个人,而是可以睡三十个。这项工程完工之后,汉斯又下达命令,要求男囚们每人早上都要衣装整齐,排好队,拿好铁锹去铲土。那些拿着鞭子的看守还苦中作乐自以为俏皮地让囚犯们唱马赛曲。施特劳斯在唱着歌曲的第六天,竟然从心里涌起无名的力量和轻松感,似乎工作真的让他摆脱了那挥之不去的梦魇和虚幻。后面一段时间,他被派去砌墙。别人都砌得歪歪扭扭,似乎成心和直线过不去。他却砌得严丝合缝,似乎把自己所有的心力都灌注在了砌刀上。他出色的工作得到了汉斯的赏识,破格在办公室里接见了他。

    汉斯的办公室干净,整洁,虽然小,但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庄严和令人赞叹的条理。那是一个早晨,汉斯上校背对着阳光坐着,棱角分明的脸上,的确有一种雅利安人的一丝高贵和健美。汉斯上校请他坐,并亲手给他倒了一杯白兰地,然后开门见山地问他是不是喜欢工作。施特劳斯直言不讳地说工作让他更能安心,什么事情不做对他来讲才是难以忍受的惩罚。上校对他的说法表示认同,对他这份责任心更表示赞赏,问他愿不愿意把自己的严格用在意义更重大的管理工作上。因为上校让犯人成立了一个采购组,负责从外面采购食物。施特劳斯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很爽快地答应了,进去才发现卡隆也派在那个小组里。

    采购组给超过四万五千名犯人购置食物和衣物并分派工作用的锤子和钉子,账务由珠宝商伊萨克来管理,出面采购的事情也由卡隆负责。施特劳斯则喜欢处理简单的任务,比如分派面包和土豆的数目以及摆上砝码称量钉子和螺栓。只有这些简单的需要专注力的活动能让他心平气和。只是晚上收工回去之后,他依然会想起伯爵夫人,而且开始莫名的想象那个素未谋面的德国上尉导演。不知怎么,他总是把那个导演和汉斯的脸重合在一起。他白天数完钉子的空档,都会把钉子一个个扎进旁边的土豆里,之后再把他们拔出来。

    然而命运毫无预测地走到了一九四〇年八月份一个热天的上午。中士亨得利希海因策碰巧没有带火,正好去采购办公室借一盒火柴,闯入了采购室,却发现站在过磅处的小伙子神色慌张,他福至心灵地知道小伙子隐藏了什么东西,因为这帮无耻的囚犯什么勾当都会做出来。他大声训斥小伙子交出来。小伙子却呆立在了原地。中士去抢的时候,一颗子弹打穿了他的后背。之后闻讯赶来的看守和屋子里的人交上了火。双方互相射击了四分钟半,汉斯上校下令停止射击,令人冲进去,把里面的人押了出来。卡隆左腿中弹,神色苍白,汗水湿透了他的前额。施特劳斯全身没有一处伤口。从里面还拖出来五个死者,三个手中拿着枪,另外两个是小伙子以及珠宝商伊萨克。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卡隆是自由法国的地下党,利用采购的便利搜集枪支,然后在半夜把它们扔出给墙外的伙伴。算上今天被截获的四把手枪,卡隆一共搜了二十把鲁格手枪和三把勃朗宁手枪。

    卡隆和施特劳斯被分开审判。施特劳斯其实对藏枪的事儿一无所知。卡隆的证词也佐证了这一点。然而施特劳斯却像发疯了一样,对着汉斯说:“不错,是我干的,我就是想杀掉你们这些孬种!”汉斯让人反扭着施特劳斯的胳膊押他跪下,拔出手枪来对着他的脑勺开了一枪。

    施特劳斯终于可以不再受时间煎熬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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