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我不是英雄汉,我只是一个打完工的学生。难倒我的一不是一分钱,而是三块钱。
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初中毕业,离上高中还有一个很长的暑假,正好可以打打工,挣几个零钱,补充一下学费。
村上有个在城里包工的小包工头,于是跟着他去了省城兰州。
他的工地在甘肃农业大学,这是一个靠近黄河的学校。他包了一段埋污水管线的地沟,地沟要挖一米多宽,一人多深。我就和一些工友住在一个宿舍,所谓宿舍,就是一个很大的帐篷,地上排着一溜破旧的门板,门板上乱糟糟挤着一些被子,有绿的,红的,上面印着凤凰的,印着牡丹的,但都已经发白发旧,发脏发黑,就像从雪堆里拉出来,拉到尘土里,然后拉到这里堆起来。有的被角的缝线已经撕开,棉花确切的说是掺着黑的驴毛灰的狗毛一片花的碎布几根红的鸡毛露出来,象一个烂皮狗一样卧在哪里。床板上横着斜着三个帆布胶鞋,一个裂开了帮,一个没有了鞋带,还有一个不知道它的另一半藏到哪里去了,它孤单的趴着,鞋底朝上,象一个晒瘪了肚皮的青蛙。几个饭盆就在床板的角上站着,掉了瓷的搪瓷缸子,豁了口的青灰大碗,瘪了个坑的铝饭盒,油垢糊住了它的光泽。
我就挤在这个通铺的某个地方,晚上总有人缺位,或者一个家里的老娘病了,向老板借两个钱回去,或者家里的麦黄了,麦黄一晌等不急,或者小姨子大舅子要办喜了,不去不行,我便随机的顶替这地方的主人,也享受着不同的被子发出的不同气味,饭馊味,屁臭味,汗水味,狐狸味——
早上老板敲碟子,当当当,快起了,床上便哼哼吱吱的叫,间或有几只胳膊札起来,又落下,极为慵懒的提了吃饭的家什。一勺大米稀饭,两个热气腾腾的馒头,咸菜坛里夹一疙瘩洋姜或者半根胡萝卜,上面的白花一滴一滴掉下来。
没有机具,地沟全凭人力,铁锨和洋钩。用洋钩刨开生硬的表皮,然后用铁锨把土扔走,早上七点到晚上七点的劳作,中午一个小时的吃饭稍息时间,卷一锅子烟,深吸下去,在肚子肠肠道道转一圈,鼻孔喷出来,通身便舒畅起来,喝两口劣质的夹着楸子树叶向日葵叶子泡的茶,继续下午的活,待到腿脚胳膊困麻,肠子贴着胃的时候,这一天的一块七毛五分钱便算是挣到手了,只等工程完了结算。
一个暑假,脚趾头磨破了又长好了,手指头磨掉了皮,渗着血,还没有长出新皮。后天就要开学报到了。
包工头给了十块零钱,一元的,五角的,二角的,一角的,还有五分二分的硬币,不方便带,又换回一角的。包工头说,这十块钱,回家的路费,再加上中午吃一个牛肉面,加个大饼,还能剩下一块五毛钱。剩下的钱他回去直接给父母,我第一次出门,带着钱不安全,兰州贼娃子多的很。
琢磨着倒了三趟公交,走了拐拐弯弯不知几个小巷,终于摸到了东方红广场,广场向西大约500米便是汽车站,这是老板说的。但是哪是西呢,好像四个方向,不,每个方向都是西方,又好像每个方向都不是。管它呢,广场一共有四个路口,每一个路口可能都代表一个方向。
看挂在天上的太阳,灰沉沉的也不走动,也不往西天走,便看不来方向了。想出一个好办法是,农村人,不怕费力气,不怕费腿脚。自古用脚丈量田地,现在用脚丈量方向。
先向最有可能的一个路口去了,想着只走800步,便有500米了。老板说,城里的人坏的很,你问的地方在东边,他告诉你在西边。你问的单位家属院也许就在身背后,她作思考状给你指的很远很远,还建议你坐几路几路公交。明明的十米远,还要拉着你兜圈子跑上十里地,前门出去后门进来,城里人,黑啊。所以千万不能问,一问他见你是外地人,还可能骗你,还可能碰瓷,明明一个破瓦罐,摔碎在你的脚后跟,还赖你走路不长眼,说瓦罐是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在皇宫里揣在怀里偷出来的,球,我家的茅坑里多的是。
腿不骗人,走了800步,没有汽车站,走回去,记住了,这个路口有个大柳树,脖子拐到了马路上。第二条路,一,二,三——,800步,没有汽车站,走回来,记住了,路口有个WC,什么意思呢,老板说了,就是厕所,就是农村人拉屎的茅坑,就是奶奶倒夜壶的灰圈嘛。农村人经常把炕洞里扒出的灰,灶火里扒出的灰撒到里面,盖住那些在肚子里消化完毕了的东西,也盖住了那些悠长的吸引苍蝇蚊子的气味。第三条路,——七百九十步,七百九十一,七百九十二——七百九十九,没有汽车站?咦,怎么有个过来的一个大巴车头玻璃窗里面硬纸板上写着兰州—榆中。
接着,又一辆从后面过来,硬纸板上写着榆中—兰州。可能是到汽车站了,但看来看去除了一个个大巴从巷道进进出出,却不见汽车站?仔细看,一个大厅的上面墙上挂着一个红色大字,“汽车”,再仔细看,写着“站”字的那个牌子就掉在进大厅的门口,无数的脚在不停的踩着“站”子。老板就是老板,500米就是500米,一米不少一步不多 ,怪不得读书读到三年级,还能从农村的泥腿子泥瓦匠混成省城的小老板。
“榆中榆中,走了走了。”白色衬衣的小伙一个手吊在大巴的车门上,另一个手摇在空中,朝着人群喊,并且跳上跳下,象个灵活的猴子。
“钱呢,我的钱呢?”我的心象被什么猛的掏了一下,挖空了胃,挖空了肠和肚,空荡荡的。我的头,象是小时候偷了队里的一帽碗子火药,丢在村后的枯井里,扔进去一把带火的草团。轰,地底下象头怪兽叫了一下,火光冒出,浓烟冒出,脸成了包公,脑子中被炸空了。
待头脑慢慢能活动了,便想“钱呢?我的钱呢。”裤子口袋,左面的,没有,右面的,没有。上衣口袋,右面的,没有,左面的,没有。把口袋翻出来,上面的,没有,下面的,没有。
“我的钱呢?”脑袋里一根筋在拉,在扯,拽的半个脑袋生疼。老板给了钱,数好,把一块的六张摞起来,在上面放了四个五毛的,再在五毛的上面放了两张两毛的,再数好十六张一毛的放在上面,没错,摞好后又数了一遍,用左手拿着,用右手的大拇指搓着数了一遍。明明装到了上衣的口袋,左面的。
“钱呢,我的钱呢?”出了农大的校们,上了车,从上衣口袋掏出钱,翻开,取出两张一毛的给了票员,然后装到右面的上衣口袋。公交车上用右手把着车上的扶杆,防着贼娃子的手进入。
“钱呢,我的钱呢?”在西关十字上了车,买票,用的是左手,掏出钱,用右手抽出一张二毛的,当时还想着给一张两毛的呢还是两张一毛的,最终给了一张两毛的,绿的颜色色的。
“钱呢,我的钱呢?”我记得很清楚,给票员给完钱,折起来,放到左边的裤子口袋里,用手一直攥着。
“钱呢,我的钱呢?不可能丢呀。”这么深的口袋,下车时还用手摸了一下 还在。头上的一根筋拉的脑袋疼,拉出了满头的汗,满脸的汗。
对了,下车时,有乘客挤了一下。完了,老板交代过“把用的钱拿出来,不用的装好,不要全拿出来叫大家看见,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金口玉言啊,”怎么忘了呢?怎么办,回工地吗?天晚了,后天还要去县城高中报名呢。何况,用什么买票回去呢。
这里,汽车站,向谁借呢,旁边商店里画着嘴的少妇,旁边蹬黄包车的男人,拉着铁桶卖红薯的老汉,推三轮车卖桔子的青年,认识吗?不认识。能借吗?不能。
不是听说二狗在榆兰县大巴卖票吗?车一辆一辆过,票员一个一个跳上跳下,怎么不见他?
太阳已经从楼顶滑下去了。能不能先上了车再说,赔礼,道歉,说明原因,然后,然后,象村上的大奔一样屁股被踹上两脚,脑袋被敲上几拳,一脚踏下车丢到半路,吃霸王餐坐霸王车吗,半夜三更走回去,爬在炕沿叫爹喊酿,脚疼心痛额头蒙。
怎么办?怎么办?
“你这个娃子,怎么在这儿团团转呢!”这是一个老太婆,银灰的头发皱纹的脸。胳膊上挎着一篮红鸡蛋,在大巴车上上下下叫卖。
“钱丢了,”我嗫嚅着,“回不了家。回不了榆中。”
“啊,贼娃子多的很哪,我在这儿卖鸡蛋,有时候他们还对我这个老婆子下手,对我这个老婆子下手。”老太婆一脸的叹息“赶快上车去吧,那是最后一趟了。”
她塞给我三块钱,屁股一扭,腰晃了两下,艰难的上了刚停到身边的一俩大巴车。
“红鸡蛋,谁要红鸡蛋。”苍老的声音从车窗飘出来。
三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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